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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启通天之门

刘丽辉 阿鐘微詩集 2018-10-13


诗性与严肃

——读阿钟的诗


刘丽辉

 

今年中秋,朋友圈里有人发了一组日本“浮世绘”的中秋画,并附了罗素的一段话,“所谓幸福的生活,必然是指安静的生活,原因是只有在安静的气氛中,才能够产生真正的人生乐趣。”于是想到阿钟说自己发呆,每天要发呆几个小时,一天不发呆,浑身不舒服。于是想到能每天发呆的人生,是多么奢侈。我就几乎从来没有时间发呆,即使放松,也多是积极的方式,例如听音乐或者看电影。

某篇怀念黑泽明的文章,又引用了苏格拉底的名言,“未经省察的人生不值得过”,还有一篇是关于莫兰迪的,“由于艺术与性情的理由,我倾向孤独。”我从小喜欢名言警句,虽然年纪老大,这样的题目还总能吸引我。打开一看,莫兰迪的自画像竟跟阿钟有几分相像。当然,是指那种安静的气质,但没有阿钟的沉郁。

这个莫兰迪,终身未婚,也没出过远门,题材极其有限,翻来覆去就是一些静物(例如瓶子)和风景,然而却画出了新意,成为一代大家,他说,“我相信,没有任何东西比我们所看到的世界更抽象,更不真实的了。”只要善于发现和观察。他的作品,用一些评论家的话说,“流溢出一种温暖的、令人感到亲近的真诚”,“关注的是一些细小的题材,反映的却是整个宇宙的状态”,平中见奇,以小见大,借题发挥,抒发情怀。



阿钟诗的题材,给我印象最深的,却是“高楼”和“黑暗”。跟莫兰迪不一样,阿钟应该是有条件四处走的人,早年就主要在上海,后来到过北京,和许多诗人、艺术家是好朋友,近几年,更常常往返美国、上海两地,是个自由人,这种自由,在当下中国,与普通百姓无缘。普通百姓无缘的,还有艺术,不论创作、还是欣赏,都需要大量的时间和闲情逸致,而普通人,光应付生存,已耗尽一生。而且教育匮乏,以我本人为例,因为特殊的家庭条件,才得以在当上大学老师后,对学术、艺术这两类非常高级的精神活动,略知一二,在从前我读硕士博士或当中学老师时,从未体验过。关键是,阿钟还是个大诗人,一流诗人,天赋才华,朋友圈里那么多爱好写诗的朋友,小情小调,平淡单调,艺术的殿堂里,怎么可能站下那么多人?木心说,“美术史,是几个艺术家的传记;文学史,就是几个文学家的作品。”又有几个诗人,真能登堂入室?但阿钟知道,自己已在殿堂之上。这样说,其实是我在说,似乎不够谦虚或客气,但就好比争执中的两派,都以为对方错,但是非一定有标准,以普世价值或公认的艺术史为标准。或者题材出新,或者形式出新,深度挖掘。阿钟是前者,从未有一个中国现当代诗人,像他那样,几十年一件事,拷问灵魂。

微信订阅里,事实上,我只会点开两个诗人的公号,一个余秀华,一个阿钟。共同点是有可读性。当然余秀华比阿钟稳定,更新不会拖太久,阿钟就没准儿了。

中秋节那天,果不其然,余秀华又是一首情爱诗(“爱情”与“情爱”是两个词哦),主题不变(“渴望”与“绝望”),但每次表现都是“新”的,令人惊奇,叫绝。阿钟也发了一首灵魂诗,又是“高楼”与“黑暗”,只不过,配了张黑白照,一个金发美人,在高楼之上,半露酥肩。这首诗里,阿钟心情还是不错的:


秋凉了

人就病了

尽管阳光已变得温婉


暮色中

那幢黑咕隆咚的大楼

突然亮起了灯

      (《中秋节快乐》)


灯光还是能给人安慰、温暖和希望的,只不过,如果那是别家的灯光,就另当别论了。阿钟到底还是落寞的。

我就想,如果阿钟有两个孩子,叽里呱啦家里没有清净的时候,是不是他就成了芸芸众生中一个最普通的父亲。甚至就是那个在公园里替嫁不出去的闺女征婚的老父亲,要求这、要求那。



最近我也注意到了林青霞离婚的新闻,朋友圈一老者还加按语,“老天很公平:多给你美貌,少给你头脑”。国庆放假前,我上课正好又讲到《切韵序》,又讲到陆法言“屏居山野,交游阻绝”,“昔怪马迁之言大”,“今叹扬雄之口吃”,唉,真没办法呀,上天起用某人,往往起于残酷,断他百般念想,只留一扇通天之门。

所以阿钟最近的一首诗,又在“天上”:


去高空踩步

病啊病

去高空打量

秋天的长相


脚下是

稀稀落落的人类

小河亮着嗓子

叽叽咕咕说话


突然睡意袭来

突然阳光落地

像被剪破的一段云彩

       (《秋病》)


这首诗是非常美的,尤其是后半段,小河“叽叽咕咕说话”,生动,清新,阳光落地像“剪破的一段云彩”,灿烂,华美。这是多么美的一幅油画。假如我会画画,我眼前几乎已经出现了这个画面。所以阿钟是非常有感情的,是非常留恋人间的,也是非常能欣赏人间的美的,尽管他几乎总是“病”着,但这自然与艺术的美,能暂时令他忘记病苦,好像一个天使或圣徒。

中秋节前一天,收到了阿钟寄来的两个小册子,他已经提前跟我说了是两个“小”册子,但快递袋还是薄得令人稍感意外,一本《自选集》,一本《作意书》。连我家家属见了都惊讶,失声大叫,怎么这么小?!他以为总要几顿重才值得寄一回。

其实份量很重。自选第一首,开头两句:


太平年代的摩天大楼

引领着前进的云

     (《她在密谋者中间穿梭》)


就很有即视感。当然有些夸张,但写出了大楼之“高”、“摩天”之高,还有大楼的气势,太平年代的雍容气度与骄傲,一派繁华,太平公主那么高高在上那么美,当然,是现代的摩登公主。那派头,连天上的云也要听它指挥,那可是云想衣裳花想容的云,在它面前,也成了女子仪仗队、最美啦啦队。云是自由的象征,漂泊无依,大楼是文明的标志,人定胜天。大楼遮住天际线,云的操场越来越狭窄。朝着云的方向望去,是高耸入云的大楼。古有响遏行云,今有楼遏行云,前者记录了那一瞬间的静止与难以言传的美妙,后者则是必然扭曲歪曲的结局,不再自然。粗暴、强权当道,柔弱、美好的消亡,以丑陋的姿态,无力亦无奈。这也是无为在有为面前的惨败。


此图来自网络


一句诗,就读出了这么多。再接下来,恐怕要暂时嘎然而止了,且待下回。


自选的第二首:


哭的气味飘进来

这是神灵吗?


风锯着木头

不要太靠近小孩

他们的身上有刺

他们哭的气味加重了夜色


这夜中光芒燃身

狂犬吠我

   (《狂犬吠我》)


这是写诗人夜晚听到小孩哭的感受,是很不舒服的,我们不知道这小孩子怎么哭,但可以通过诗人自身条件反射、生理与心理反应逆推。首先并不强烈,好像哪家炒菜的味道,甚至有些神秘,因为时辰不对。所以诗人想到神灵,这个时候,是神神鬼鬼出没的时候。神就意味着祝福吗?也可能是噩梦?其实已经有些不好的联想了,或者说,这个时候,很难有好的联想。作者应该又是孤身一人。哭声越来越强烈,像风锯木头,撕裂、尖利,像刺,刺中、刺痛,难以忍受,又难以摆脱。“加重了夜色”是指那种压迫感、沉重感,又有无数水涌向溺水的人,泰山压顶。诗人简直要发狂、发疯,但除了爆炸、燃烧自己,无计可施。可这孩子的哭声仍在继续,失去理性,没有来由。“狂犬吠我”,既猛且亮,铺天盖地,凶恶残暴,没完没了。谁说小孩子是天使?或许是恶魔呢?

但在中国文化语境中是讳言的,是不能说破死亡的,只能祝长命百岁。人之初性本善,是不能本恶的。但基督教文化下,但说无妨,我从前就听牧师讲过小孩子的恶。

从前常去的一家电影院的宣传画里画着“中国梦”,还说“中国梦,我的梦”。“中国孝,辈辈传”专栏里还有首诗,“孙儿口中糖,吮吸无比香;突然抽将出,送与奶奶尝;奶奶只需闻,甜意透心房。”这就是咱老百姓的梦啊,陶醉千年。其实违背人性,谁敢让这不满三岁的黄口小儿吐糖,无异虎口夺食。



真相往往残酷,真的未必美,真的未必善,人们接受美、善,很容易,但接受真,需要勇气。而美的未必真。假象常常也很美。所以,写诗是唯美还是唯真?

这就回到本文的题目,诗性与严肃,太严肃了,例如正经八百追究起中国梦中的中国孝,非要戳破那层温情脉脉的面纱,就太无趣了。但不严肃,一厢情愿地自欺欺人,长此以往,也太无趣。

所以朋友圈里大部分的诗,都是这类云淡风轻风花雪月自我美化粉饰太平,都不能吸引我。

我认真分析过能吸引我的好诗,表层一定是令人惊叹回味不已的语言艺术奇思妙想和情感,里层,一定是深思熟虑无比深刻的人生哲学与思考。骨子里是严肃的,唯真。唯真的基础之上,如果还能绽放出花朵,才是真美,异彩,惊艳,风吹雨打都不怕,随意。



阿钟的两本小册子,一本印数20册,一本印数50册。正跟余秀华形成鲜明对照。据说余诗人在台湾销售已破纪录,在大陆仅次于海子。我的一个画家朋友,曾谈画画,一为大众、一为学界、一为后人,我们就知道他追求之高、且兼顾现实。但诗歌,真没办法,只能写自己,一切景语皆情语,一切诗境皆心境,造假也能看出假来,真情与假意都纤毫毕现。余诗人又何曾为过大众?不过恰巧迎合了此一时空的大众吧。那阿钟呢?我相信,彼一时空的大众,会发现,他早已领先他的时代。

 

2018/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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