琐碎的日常边缘,有关 Nigel Shafran 的《Dark Rooms》
从英国回来后,有时经常会被一些细节勾起过去的回忆。身边不少回国的朋友也有类似的经历。想起伦敦曾吃过的日料店,几次在 Holborn 和朋友一起聚餐的火锅,逛宜家时记起搬家后的采购。
Nigel Shafran 的照片同样是个诱因,却多少有些奇怪。他拍了不少超市结账传送带的照片,很随意和普通。虽然我用自助结账多过人工,但无论是照片里的商品,还是去超市购物的过程,都能勾起不少记忆。
临近 deadline 的下午,几个室友一起先去 Tesco,提着装有果汁的塑料袋,手被勒的很痛,然后再到中超买速冻水饺。和前女友去超市囤货,有时在傍晚顺便散步,就去最近的 Sainsbury’s;有时为了选择更多,则去几站地铁远的 ASDA;有时候刚好在小四川吃饭,就到附近的 Sainsbury’s 买点东西再回去;大多时候都是推着购物车,放满两个人的东西,整个传送带几乎都会被放满。
有朋友曾经发过朋友圈,想念曾在英国超市消费过的食品,「薯片豆奶柠檬水薄荷巧克力香肠肉卷土豆大葱汤」等等。虽然 Shafran 这组照片拍摄于 2015 年,但时代变化并没有彻底改头换面,仍然可以辨别出熟悉的商品类型,比如保质期很短牛奶、买来得赶紧放冷冻的肉类、以及很难挑到好质感的卷纸。
图像泛滥的时代,我们都曾拍过自己消费的物品,甚至精心为它们挑选合适的背景、满意的光线和最佳的构图,分享到社交网络。我们特意为商品布置好展示舞台,精致或者素雅,甚至只是日常场景的一角。在 Shafran 的照片中,商品却处于它最本真的状态,放置在传送带上,安静,甚至有些荒谬或者凄凉。照片的风格显得十分不经考虑乃至无聊。曾经老师展示他作品时,有同学不解、不满甚至气愤,认为这在题材还是视觉上都很无聊,没有什么意义(我们的课程是有「宏观叙事」情结的纪实摄影)。
《这就是当代摄影》中 Charlotte Cotton 概述这类摄影:
它们通常平淡无奇,日常生活中举目可见,却能借由摄影呈现特殊面貌。正如章名所言,日常生活用品在此显然被当成拍摄重点,在照片中传达若干意涵。然而,我们对这类物件通常视而不见或漠视忽略,想当然耳也不会认为它们具有艺术上的拍摄价值。本章的摄影保留了物件的「物质性」(thingness」,但借由摄影的表现手法,创作者在概念上改变了物件的意涵。摄影赋予俗世凡物一种视觉张力与想象空间,使它们超脱日常用途……
我们要避免将这类摄影理解我只是在呈现微不足道的题材或是不具象征意义的世间物件。事实上,就摄影题材来说,从来就没有「未被拍摄」或者「无法拍摄」这回事。题材的重要性取决于观众的解读,而此解读又取决于艺术家对题材的选取与刻意凸显。这种作品以微妙且巧思的方式激励人们用崭新的角度凝视周遭万物,从而激起观众对影像的好奇。1
Shafran 这种「欠缺摄影的复杂」(lack of photographic sophistication)的风格默默打动着我,不是那种艺术的刻意与张扬自负 ——「这些东西要受到关注!快看!」。这并不是天真地抹杀艺术家的主动性;这种风格正是艺术家的选择。这种「生活化」的风格平易近人,更容易和我们索然无味的日常生活联系在一起;生活并不总是轰轰烈烈。摄影总是截取生活的片段,类似于「决定性瞬间」的摄影向我们输出各式欲望,生活的精彩、荒谬、高潮迭起、悲欢离合不断上演,我们嫉妒、爱慕、痛恨乃至倦怠。而 Shafran 的作品仿佛抚慰了我们内心的波澜,我们心安理得,继续洗菜刷碗。欢迎回到日常。
这好比我们受言情小说和影视剧影响,扑进浪漫主义的爱情陷阱中,到头来却发现仍要面对爱情的琐碎:「对大多数人而言,我们生活的问题并不是找个伴侣(这只是个很重要且有时另人兴奋的词语),而是忍耐最后有的选择,同时他/她也开始忍耐你。」 阿兰·德波顿(Alan de Botton)这篇题为《虚构故事如何摧毁了爱情》(How fiction ruined love)的文章刊登在《金融时报》的网站,配图正是 Shafran 镜头下的伴侣 Ruth。
「超市结账台」(Supermarket Checkouts)这组照出现在 Shafran 的新书《黑暗的房间》(Dark Rooms)的开头,中间夹杂着几张他自己或是他的伴侣 Ruth 的影像。David Chandler 在书中的文章中赋予了思考 Shafran 作品的背景——伦敦,发达的资本主义对家庭生活的侵蚀。在封面的照片中,超市小票、回执和银行账单堆积在一起,连同传送带堆积在一起的商品,让人不禁反思起自己的消费(或者叫浪费更为合适)。
接着「结账台」是名为「帕丁顿扶梯」(Paddinton Escalators)系列,拍摄站在帕丁顿站某个入口扶梯上的人们。传送带与扶梯,商品与人。扶梯上的人为了拿稳行李摆出别扭的姿势,或是面无表情地等待,或者看着手机,像极了先前凌乱无序的商品。站在资本主义或消费主义的传送带上,毋需烦恼,不用出力,享受便利吧。
按着类似的思路,不难理解接下来的组照「代步商店」(Mobility Shop)。书的后面,还有放在池边的蔬果废料的照片,以及拍摄各式商品包装名为「包装盒」(Packages)的组照。这些剩下的包装可以直接联系到之前还是完好未拆封的商品们;它们是最后剩下和遗留的存在,甚至留存的世间比人的一生还长。画面也变得昏暗和阴郁,甚至有只包装盒看起来像是个棺材(这点从 Chandler 的文章中得知的)。
似乎书中还隐藏着生与死的暗线。在完成这本书的时间里,Shafran 的父母相继离世。「代步商店」和蔬果废料的照片之间,是「母亲的作品」系列,不同系列照之间与系列照中间夹杂着些零星的关于家人记忆的片段,伴侣 Ruth,儿子 Lev,标记着 「Dad」的手, 这些零碎的照片似乎十分「脆弱」,微妙的情绪弥漫在其中。按 Chandler 的说法,这是一种介于生与死之间的边缘状态(limbo),抽离而停滞。同样的,传送带上的商品、扶梯上的人和代步商店的工具,都可以说是处于中止且隔离的状态。
注1:《這就是當代攝影》Charletto Cotton,张世伦译。
更多照片可于 nigelshafran.com 观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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