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道者樊阳:用人文讲座和人文行走实践理想的课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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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 要
王朔、郑渊洁都曾表达对现有教育制度的不满,并亲身实践以家庭教育取代学校教育。但樊阳说:我不喜欢这种方式,我是普通人,只能在体制内探索普通百姓需要思考的问题。于是,他用自己的语文课与“功利主义”拔河,用坚持20年的人文讲座和随之的人文行走实践理想的课堂。
樊阳,上海市外国语大学附属双语学校科研室主任,上海市高级教师,樊阳人文公益讲坛创始人。
他在家里开设公益人文讲堂,利用周末时间给中学生讲解文学名著、中西思想史及当下社会问题,还会带学生参访名胜古迹和博物馆等,路上给学生们顺势谈谈文史哲。樊阳以20余年的坚持告诉世人,语文教师在当代中国拥有传承文化、启迪心灵、构建学生心灵家园有不可推卸的历史责任。
让生命发光,给学生美好的人文教育
让我们想象一个典型的语文课堂:三四十个学生,大部分安静沉默。长年的应试教育,让他们变得不会思考,从不发言。
摆在仍未被规训的少数派孩子面前的,或许只有两条道路:或是自觉接受规训,熄灭身上的生命之光;或是把自己变成刺眼的火花,然后一瞬即灭。
1991年,当我在陕西从教高中时,面对的就是这样学科割裂、意识形态化严重、照本宣科的语文课堂。在那里,也有一些充满力量和光彩的孩子:
冯尚森,班上唯一农村户口的学生,被父亲押来学校上学。黄土地给了他超强的智商,也给了他哥们义气般的野性!他坚持坐最后一排,为的是下课铃一响就第一个窜出去和哥们到外闯荡。
龚爱国,富于正义感,但调皮冲动而自负。当时他口中最多的词是:“我要杀尽贪官污吏!”
我的人文教育探索就是从他们而始。24年来,为了一个又一个冯尚森、龚爱国,也为了那些沉默的大多数,我始终在探索理想的语文课堂——这个课堂面对无所不在的体制,能让我们保持生命的鲜活,让他们敞开自我,让每个个体成为发光体,有自我成长的力量!
今天,冯尚森,那位梦想闯荡江湖的小兄弟,成为中国神六、神七火箭天线研制的技术负责人。一头扎进高科技领域研究的他,头发花白,可扎实的国学功底,不断学习诸子著作的情怀让他乐于奉献,并把人文行走的学习形式带给朋友和同事。
那个当年高喊“杀尽贪官污吏”的龚爱国,辗转宁波、深圳、西安,游走体制内外,现在已在上海开设自己独立的律师事务所,实践声张社会正义的少年梦想。
还有更多的孩子,在沉闷的公立学校中,努力保持着心灵的飞扬。今年要参加高考的讲坛学生小纯说:“讲坛告诉我,别因要高考了就放弃生活。所以我一直保持阅读、养花、运动,每天留半小时思考,看完了《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共同的底线》、《希腊精神》——阅读是在沉下去的高三生活里唯一可以上岸呼吸的时刻,这至少是一种自我救赎,让我永不孤独、永不绝望,永远怀有乡愁,永远相信这世间有一股冥冥中的力量在支撑着我!”
下面,请允许我简要介绍一下我的人文教育实践。
24年来,我坚持的理想语文课堂是人文讲座和人文行走,两者相互配合。
人文讲座,每周六晚一次。内容以中西文明史为序,进行经典阅读,中国文学从《诗经》《楚辞》《论语》到《红楼梦》,西方文学文化则从古希腊神话到现代主义兴起,形成中西方文学文化100讲,中西文学交叉对应。
例如,最近中国文学文化讲到关汉卿戏剧,西方同时期则讲但丁《神曲》。同时在寒暑假请有关专家学者适时穿插其他文化讲座,如古琴大师演绎古琴、戏剧作家讲戏剧,法律博士讲罗伯特议事规则、电商总裁谈互联网经济、电影导演谈摄制《重走适之路》、著名学者探讨宋教仁宪政理想等。
人文行走,分为上海人文行走和外地人文行走。
上海人文行走:每月进行一次,配合讲座的进程。例如:《圣经》文化讲座期间组织信仰之旅(从若瑟堂到徐光启墓,徐汇天主堂)。目前已形成上海古典文化与近代文化人文行走各15条线路。
外地人文行走:假期组织。例如:配合唐朝文学到西安,宋朝文学到杭州,最近讲元朝文学,我们选择元代文人的泰斗级人物赵孟頫的故乡湖州,体验探究他的心路历程。外地人文行走目前已有20条线路。
大家会发现,这样的人文教育实质上打破了传统教育的四个限制:学科、空间、角色和学龄。
传统的语文课就是讨论好词好句,概括段意、中心思想……而我们的课堂打破了以阅读语法分析、篇章教学为组织核心的教学内容。
我们的教学内容有两大资源:
一是中西文明的经典文学文化名著,我们的目的是跨越中西文明的千年历程,在四到五年的初高中学习时间里,完成40至50本名著阅读,打破语史地政的学科壁垒,补充哲学宗教等的欠缺。与文学和历史里的人物命运相观照,来认知、比较他人与自我,逐步形成明确的自我主体意识。它们构成了人文教育的底色。
二是媒体时文,每周讲座前给学生推荐时文篇目,讲座前30分钟进行讨论或问题辩论。我们的目的是让学生回到生活、关注社会,形成独立思考能力,培养现代社会合格公民。
基于上述学科的突破,我们发现,传统的语文课已无法承载这么丰富而充满活力内容。学习的情境理论认为,个体参与实践活动、与环境相互作用是学习得以发生的根本机制。语文作为实践性、综合性强的一门学科更是如此。
因此,我们将教室带进生活广阔的天地——包括博物馆、美术馆、影剧院、名胜古迹、街头巷陌、名山大川,大大拉近了书本学习与生活实践的距离,建构生活环境、人、书籍之间多重对话关系。在实践中,激发学生对文学艺术、哲学历史、宗教地理等人文各领域的思考与探究。
在这样的新教育实践中,我们打破师生角色的限制。不是我一个人在讲,每次讲座都是由同学先自学,提出问题后大家交流;而行走中每人负责不同景点,然后由我组织交流讨论或补充深发。每个假期讲座,又成了毕业会员展示他们所专学业、事业的舞台。
政治、法律、医学、女权主义、摇滚、互联网经济……一个个我完全陌生的领域,都由曾经的学生担任我们的老师。这些年来,毕业老会员回讲坛开设讲座或学思分享近30场。
与这样的角色突破相呼应的,就是原本年龄和年级被打破。
从少年人的方面来说,打破学校、年级、分班的限制。在我们的人文教育中,从初二到高二的学生进行混龄教学。不同年龄、不同经历的体验才更会激发思维,激发爱的传递,而学长的引领榜样最能激发学生将人文教育落实在未来生活中的方式。
这里故事很多,07届陈天天,有过在北大、霍普金斯大学、剑桥大学的学习历程,她努力实践世界妇女儿童权益保护工作的理想,上学期间独自调研走访山区街道、纽约黑人区。陈天天的举动激励了09届丁旭云去担任非遗保护志愿者、10届徐路洋支教陕西山区等一系列学弟学妹的公益追求。
从成年人的角度来说,我们试图打破学习年龄的限制,让学习成为终身的生活方式。大家会发现行走和讲座每次都有已经是成年人的老会员和学生家长参与。比如陕西汉唐之旅,前后有五十多人,其中来自京、沪、深、西安的老会员及他们的孩子就有10个。在我们看来,学习不仅是学生的事,而是关乎所有人的自我生命力的勃发与进步。
大家可以看到,学科突破,带给我们全新的课堂;空间突破,带给我们全新的学习天地;角色突破,带给我们共同学习的新体验;学龄突破,让我们形成终身学习的共同体。就这样,我们一路行走,人文讲座近千场,人文行走近千公里,影响17届学生近千人。
可喜的是,越来越多有识之士加入我们——我们得到深圳弘爱阅读推广中心长达三年的资助,我们有北大、复旦、留德硕士组成的学术团队,来自立人的助教,和全国的二十多位志愿者团队。
太多太多的教育发现源于什么?源于从现在做起,源于从课堂的改变开始,源于始终坚守终身学习,终生发展的教育理念。只有这样,我们才能让学生和我们的生命闪光。
文/洪之卿
(1999届初中毕业班,交大毕业,现在美国微软总部)
不管你信不信,我是樊老师人文讲座的成员之一,这真是一个奇妙的世界。
从小我就只对数理化感兴趣,在我的记忆里面,语文从来都是一件恐怖的事情。每次语文考试我都是中下游水平。
最讨厌背课文,背古文。我倒是挺喜欢写作文的,可惜字比较难看,当然文章内容也很不受待见,高中时满分70分的作文,得个15分、18分的很正常。老师老说我跑题,我无数次冲到语文教研组和老师PK,为啥我这个就不算是“自选一个角度”。高考成绩出来以后,我的高中语文老师拉着我的手含着泪对我说,你这次考得不错啊,不仅及格了,还多了13分,我也算是可以交差了。
就是这样一个一直游走在语文及格线附近的我,却是和樊老师以及他的人文讲座有好多故事。
记得初二的时候,樊老师是我们的班主任。有一次得知他因为结肠息肉需要动手术切除,不得不停课住进医院。
第二天,我和几个同学相约下课后去医院看老师。当时我们的行动还有个代号,叫“牟取暴利”。为啥是这个代号呢?因为我们去看老师动机不纯,除了真的是想去看望一下之外,还暗自希望这次老师被我们感动了,下次语文卷子就可以出得简单一点。
不料这个“牟取暴利”的行动不知被谁泄露了出去,班里同学都争着要一起去,结果就是,樊老师住的那个病房当时聚集了超过30个人,把病房堵得水泄不通。
樊老师的病床上还是厚厚的一叠卷子,他还在抽空改卷子。不过我们发现了一个笔记本,里面密密麻麻写了好多,乍一看好像不是我们上课的东西。我们问樊老师这个是啥,他说,“哦,这个是我以前在陕西开讲座的笔记”。
“这是什么讲座?”
“除了课本以外的人文讲座。”
“为啥不给我们开呢?”
……
樊老师的手术还在排队中,我们隔了一天又去看他,樊老师看到这么多学生来也很感动,对我们说,这几天他想了很多,觉得除了语文课本里面的那些,他还有很多知识想教给我们。他想利用自己的休息时间义务给我们讲讲座,这个讲座凭兴趣参加,这个讲座不仅仅是语文,还有历史,还有地理,还能聊聊政治,不会有考试——我承认,最后一点最吸引我。
等樊老师顺利做完手术出院回来上课,人文讲座也正式开张了。
虽然当初的“牟取暴利”计划和想象有点不同,但是整体来说还是非常成功的。可惜的是,作为差生的我毫无悬念地几乎全忘了第一次老师讲了啥,但是我依稀记得樊老师讲到了台湾回归。事实上,我那时第一次知道原来台湾是个很发达的地区——之前所有对台湾的认识是国民党反动派的聚集地,眼睛一闭满脑就浮现出土匪窝的样子。
也是那个时候,樊老师带我们接触了一份叫《南方周末》的报纸,1.5元一份,我们都很爱看。虽然大多数文章我都不知道它在说些什么,但是从那仅有的几篇看得懂的文章中,我幼小的心灵也受到了不少冲击——原来事情可以从这个角度去看。
十四岁是叛逆的,我的十四岁更是。我当时一直在想,这些老师有啥厉害的,给语文老师一张数学卷子,给数学老师一张英语卷子,给英语老师一张物理卷子,给物理老师一张语文卷子,分数还指不定谁比谁高呢。
有一天,我们几个跑去找樊老师:“你讲座的时候说有任何想法都可以提问是吗?”
“是呀,你有什么问题?”
“人为什么要活着?现在读书这么辛苦,就算以后读了大学能挣钱养家,到最后还是会死去,那我们这么辛苦是为什么?”
这些问题其实并不是我们有意想刁难老师,这是我们好多同学当时真真正正在思考的问题。我们每天上学,做作业,考试,放假。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只知道这是所有人都在做的事情,那我们只好也这么做。现在想想,我们的教育从小到大,确实从来没有提到过这些问题,哪怕一点点。
樊老师略有所思,然后和我们说,放学以后有兴趣的话可以留下来,我们来探讨一下这个问题。
我是最高兴不过的了。虽然这个问题我的确想知道答案,但是比这个更重要的是,可以打发放学后无聊的时光了。叛逆的我那时放学以后一直不太愿意回家,觉得回家了就是那一成不变的样子,特别没有意思。另一个方面,只要不是上课要考试的东西,我都特别愿意花时间,比如文艺演出拍个小品啦,再比如听听老师的人文讲座。
那天放学后,老师来到了教室,其他的同学大多都回家了,剩下几个和我有着相似问题的同学,我们围坐一圈,开始了一段不同寻常的讨论。
“芸芸众生,各有各的活法:有的人活一天算一天,抱着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想法而活着;有的人看破红尘踏入佛门,认为那才是自己最终的归属;有的人选择放弃,认为一死百了;有的人为追求更好的生活质量而不断进取,不断努力,最后成功。”
“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
“我们首先来探讨一下,活着的定义是什么?或者说,什么叫活着?”
……
这一晃应该已经是十六年前的事情了,我也是毫无悬念地忘记了大多数内容,然而就一些仅有的记忆碎片却一直不停地冲击着我的内心。当时就这一个问题我们就深入探讨了好多次,我们谈古人,谈历史,谈地理,谈哲学。我依然懵懵懂懂,但是每次结束的时候确实让我觉得生活充满了阳光。
已经记不清是初中几年级了,但是我可以非常清楚地记得,那篇课文叫《一面》,讲的是鲁迅先生的事情。对于我来说,上语文课依然是那么无聊。正当我期盼着快点下课的时候,老师突然岔开了话题:
“你们知道吗?你们生活在上海非常幸福,我不是说生活物质上的,而是指上海聚集了相当可观的人文遗产。外滩万国建筑群大家都已经熟知了,你们也应该知道,鲁迅最后就生活在上海,鲁迅故居就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内山书店就在鲁迅公园旁边。这周末我可以带大家去探访一下鲁迅的足迹,大家有兴趣吗?”
我“噌”一下就精神了,这不就是出去玩吗?太给力了,我喜欢!第一个举手说好的,要去的。好多同学也一同响应,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个应该就是樊老师到上海以来第一次的人文行走了。大家也都非常兴奋,我们从来没有想过语文课可以在教室外面上,我也是第一次发现,原来人文也是可以像物理化学一样,有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可以验证的。
周末那天天气有点阴,但这一点也没有影响到我们激动的心情。大家早早地在鲁迅公园门前集合,樊老师带队走到了山阴路,走进了那传说中的大陆新村9号,鲁迅故居。
这是一座砖木结构,红砖红瓦的三层楼房。故居坐北朝南,走进黑铁皮大门,是一个小花园。走上台阶,就是会客室。中间摆着西式餐桌。西墙放着书橱、手摇留声机和瞿秋白去江西瑞金时赠给鲁迅的工作台。
我们了解到,住在这里的9年间,鲁迅写了许多战斗性杂文,并编辑《译文》杂志,翻译《死魂灵》等作品。二楼的前间是鲁迅的卧室兼工作室,朝南窗下放着书桌和陈旧的藤椅,鲁迅当年身伏书桌,写出了许多叫敌人胆颤心惊的文章。他在藤椅上沉思,许多杂文就在这里诞生。
大家在参观的路上都很安静,很专注,仿佛瞬间回到了那个时代。当导游说起鲁迅卧室里面的那个闹钟永远地停在了5点25分的时候,好多同学眼睛里都闪着一丝泪光。
走出鲁迅故居后,我们又来到了传说中的内山书店。其实这里已经变成了新华书店,只从新华书店旁边的一块小铜牌上看到名字。
从小到大一直在学校里面读书,我有种感觉,那就是书本里的世界和现实世界是两个完全不相干的平行宇宙,然而就这一块小铜牌,这次的行走让我突然感觉到历史是那么的真实,我们就在同一个世界里面。我也有点明白了在经历了这么多风风雨雨后,政府还在这里树立那块牌子的意义,他们就是要告诉我们,我们的的确确生活在同一个时空里面。
樊老师和人文讲座的故事太多太多,三天三夜也讲不完。
我是一个理科生,从小父亲给我的电池电阻电灯泡让我对物理化学充满了兴趣,父亲教给了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一课——有些学科学习起来是很快乐的。然而樊老师的人文讲座和人文行走确实是除我父亲之外对我影响最深远的东西了——他让我感受到人文的学科也是这么有乐趣。
作为差生的我虽然记不住讲座的大部分内容,但是我从讲座中学会了独立思考,学会了接受各种不同的声音。人文行走让我感受到了历史的存在,也感受到了我自己存在的空间。
大学毕业工作了近7年了,我时时刻刻都不忘学习新东西,并且人文、历史、医药、音乐、数学、哲学都非常感兴趣。我的书架上并排放着《量子力学》《史记》《斐多》《Machine Learning》……我每天都会翻看几页,是的,这各种学科在一起才让人感到完整。
学习学的是知识和技能,知识固然重要,但是技能是终生受益而且可以应用在各个地方的。就像我的高等数学一样,我承认学完以后公式什么的差不多都忘记了,但是学习高等数学得来的那些异常严谨的推理能力,都时时刻刻影响着我的生活和工作。人文讲座也一样,知识是载体,知识的背后,是接纳,是思考,是感悟。
名师对话
史金霞对话樊阳“人文讲座”,通向何方史金霞
樊老师,我是从2010年,通过新浪微博了解你的,也陆续在网上看了关于你的一些报道。如果向一个对你一无所知的人,介绍一下你的“人文讲座”,你会选取哪几个关键词呢?你为什么要选取这几个关键词?
樊阳
我首先选“人文”,这是我讲座的立意所在,是包括自己在内现代人可能特别欠缺的。
第二是“阅读”,阅读伴随的人生才是立体的,丰富的,也才会使讲座构成时代、作品、作者、读者(师生)间多重对话关系,构成动态的永远未完成的状态——人生的戏剧呈现状态,这本身就是一种无以言说的美。
第三是“人类文明文化视野”,文学作品是主体,但不是全部。讲座立足在中西文化视野中,使我们的阅读有更高的品味,直至人文的积淀。
第四是“跨学段多年延续”,初二到高二是学生思想启蒙转变飞跃的黄金时间,阅读形成习惯,一两次片段式的讲座是难以达到效果的。有一定体系的阅读与体验的积累更可以发挥阅读的集团效应,包括不同书目的相互参照,不同年龄学生的相互启发。
第五,应该是“交流”。在多向的交流中才能促进心灵的进步。保持促膝谈心式的交流,可以打破传统课堂流水线式的教学方式给学生交流带来的障碍,构成师生共同体验成长的情感氛围。
史金霞
促使你搞“人文讲座”的直接原因是什么
樊阳
做老师不久,就发现中学人文教育的空泛与教条。
我教的第一篇课文是全国统编教材初二年级鲁迅的《一件小事》,教参、课本练习上大谈“劳动人民的高贵品质”,不用阅读你就可以得出这种概念性的结论,我没有师傅(名义上的师傅从不管我,退休前只听过我一次课,我从来没能听到她一节课),也没上过师范,不知该怎么上语文课,我就按我的理解,想让大家讨论看了文章的真实感受,但学生显然惊讶于我的问题,他们早已习惯按书上老师的暗示回答了。
我于是给学生补充五四以降的知识分子如何受“劳工神圣”的观念影响的背景,以及鲁迅所谓“多疑”“自我解剖”等等。而像《荔枝蜜》这样的课文我也不会按当时的认识和教法教,我引发学生试着去发现问题,学会质疑。
但课堂上一篇篇课文的努力,我总感觉是片段的,那时学生接受的东西与学术的隔膜太深,经常处在“一问三不知”的地步,但他们非常欢迎我这种新奇的课堂,我课堂的活跃与深度很快为学生共知。
我是读到大学,在广泛的涉猎和文明史的学习后,才重新建立起自己真正的精神世界。但是很多学生可能考不进像我这样好的大学,甚至都考不进大学,而且中学阶段是一个思想飞跃期,高中时世界观就差不多形成了,应抓住这宝贵的读书时光。而课内的教材本身文学份额有限,不成系统。教参的理念如此陈旧,和学术前沿相差太远。我想到大学时同学间围坐讨论的快乐,就像孔子讲学的那种氛围,觉得将我之所学为大家分享不是非常愉快的事吗?
于是,在1991年11月的一个下午,开始课外讲座的尝试,当时名为语文小组。
史金霞
这么算来,你的人文讲座就有20年之久了!能让你即使几次更换生活和工作的地点之后,仍然坚持下去的因素有哪些?
樊阳
首先,是基于学生的需要。
在现行教育氛围之下,学科教学都偏向功利化,人文素养的养成停于口号;学生囿于分数的争夺,功利目标的达成,甚至变成不会思考,缺乏独立人格创新意识的做题机器。但学生内心其实涌动着探究的天然好奇,表达评判的热情,求真的热望,每次讲座碰到困难,总有学生以各样的方式积极响应,努力解决。学生的热情和需要是我战胜困难,坚持下来的最大动力。
然后,是一个教师的职业道德使然。
我从一开始做教师时,就觉得大环境和教育的小环境都使语文教师有特别的人文思想启智的责任。站在讲台上不能尽兴,做老师的趣味减半,若言不由衷或说谎那就是害人。面对社会浮躁功利的现实、民族国家的问题不忍心无动于衷。
史金霞
现在回顾一下你二十年的“人文讲座”,你能不能给自己的讲座历史勾勒出一个成长变化的坐标图?
樊阳
我的讲座大致可以分为四个历程。
在陕西:91至96年,起步自由发挥时期。以文学文化讲座结合交流讨论为主,名为语文小组,但那是大语文概念,包括中国民族史、军事地理、地名文化、《美的历程》系列,文学讲座有古希腊神话悲剧、但丁《神曲》、诺贝尔文学奖、现代主义文学介绍、诗经、屈原、鲁迅等,不成系统。学生讨论自由热烈,情谊深厚。
93年开始有文化行走的雏形,带领语文小组骨干骑车去西安、咸阳原顺陵等。讲座地点一般在教室,平时的某个下午放学后,那时的学生和教师都有相对现在宽松得多的时间空间。
上海再起步:98年至04年,开始叫文学文化讲座,是艰辛探索阶段。带99届、03届初三毕业生,从他们初二下开始到高二暑假,按西方文学序列,从古希腊讲到现代主义兴起,中国文学只讲到陶渊明,儒释道思想概要等。
开始重视书籍阅读的质量,更重视学生交流读书的感受,但03届后期坚持下来的只有3个人。讲座地点从复旦大学曦园、单身宿舍到我买房后一个小间(孩子们叫它“太太的客厅”,虽然我那时还没有娶太太),风霜雨雪,生活打拼,消费大潮,初露峥嵘的应试氛围,异常艰辛。
全面而多年级共学的尝试:05至10年,形成讲座、网页讨论、文化行走三位一体的人文讲座形式。带出05届、06届、07届、09届学生。因为05年开始,几乎年年在初三,形成多年级共上课的局面。中国古典文学也形成了序列,从诗经到红楼梦。文化讲座也做了拓展,增加语言文化系列与近现代历史系列。07年形成讲座网页,文化行走形成上海市区十条线路,比较成熟的如鲁迅旧地游学,上博雕塑馆看中国文化的演变,文庙追寻失落的儒家传统,苏州河到外滩源——一座城市的演进等。
新阶段:11年至今。因为媒体的报道,有更广泛来源的学员,人数也一下子增长到80人,地点从家里走向茶室和教室,建立讲座微博,希望运用新的形式,让更多的人受益。
史金霞
二十年中,有没有对于你个人的成长和人文讲座的组织,产生过比较重要影响的人与事?
樊阳
第一个应该是95届高三毕业生这个群体,当时因为与他们年龄只差六岁,却给他们带来学校无人替代的启蒙作用,这届的教学经历,无论对其个人还是对我,都影响巨大。
他们上大学,我在上海打拼,那一两年每天晚上,我都在给他们回信。多少年后,我们依然将讲座的经历作为我们人生的一个新起点。
第二个影响讲座的事大约是上海讲座的源起。
1995年底到1997年,在上海打拼,全身心投入初中班主任琐细繁忙的工作,讲座无法进行。为生活所迫,业余不得不靠上门家教辅导弥补,多少次冰冷的夜晚骑车经过都市的繁华,眼望高楼,心叹不知何时才有自己的一窗灯火。
1997年底到98年,因为工作太劳累,两次查出肠息肉在医院做手术,和癌症病人住在一起,一天晚上眼看着身边的肝癌病人,在窗外五角场的灯火中痛苦呻吟,直到死去。
我深深地感到生命的脆弱与短促,那一夜辗转难眠,逼使你不得不考虑人生的价值,我在陕西的经历让我觉得讲座不应让她只停在记忆里。期间我的一个学生身患脑癌,因为我率领学生对其的关爱以及受我的影响对语文的喜爱,使他不断创造生命奇迹。听说我第二次住院,他哭着叫父亲背着来看我。这段爱的故事后来上海电视台拍成了专题片。这些经历促使我重新把讲座开起来。
第三个难忘的是99届、03届、06、09届的几个讲座骨干,他们在我生活艰难无人理解的困境中,始终坚持参与讲座,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给我支持。
他们自己建立起讲座网页,一次次被关,就一次次凑钱想办法维护网页的安全运转。他们录下那时讲座录音,帮我做成课件,作为历史记录,他们称为“零点计划”——零点才能开始行动。
我评高级职称时,被我家楼下的外校教师告发为搞家教,差点职称批不下来。孩子们动员家长写证明信,从此以后的讲座就像秘密工作一样,分批到小区,蹑手蹑脚地上下楼,对任何无关人等一律不说讲座之事。还有些孩子必须与不支持的家长、班主任等“作斗争”,他们必须像我一样用业内的出色成绩赢得反对者的认可。甚至有学生不得不和家长以补课的名义来坚持讲座。因为他们的懂事努力,让讲座度过一次次艰难时刻。
第四个重要的人是在北京中央电视台技术部门工作的95届学生任志刚和在北大、人大学习的07届学生。
10年11月任志刚和我两位07届学生交往的过程中,惊喜的发现两位讲座学生和他这些年接触的大学生大相径庭,他们有思想又有活力,更有胸怀。他激动地打电话做我的工作,让我考虑讲座形式的推广,让更多的学生受益。因此才有我和各届著名媒体人的交流,以至引起广泛关注的事发生。
第五个重要的人是珠海的张若楠老师,她身在体制外,身患重症,但心系人文教育,特别是对应试教育的所谓“失败者”,通过每晚的教导影响他们,当她了解讲座的情况,毅然飞赴上海来学习,并将人文讲座带到珠海,她的精神深深地感动着我。
史金霞
通过报道,现在的你,也算是一个有些名气的语文教师了,组织人文讲座的环境发生了哪些变化?
樊阳
名气算不上,可能只是某方面特色的知名度。语文届圈内的很多老师并不知道我,包括我所在的区里,因为这种人文讲座的形式和内涵可能并非大多数老师所追求的。
关注的原因,开始不少人惊奇于义务不收费,坚持20年等。当然,我在年初接受采访,是基于自己理念的变化,希望让讲座发展得更好,能让更多的学生受益。所以我觉得在目前的教育环境之下,只有走进学校,跟体制内的拓展型课接轨,才会让普通的孩子受益。同时我也希望对教育改革、对教育环境的改善起到点作用。
现在看来,变化总是有的。积极来看,讲座的人数几乎翻倍了。年初时面临的场地问题,也得到一定程度的解决。学校成立人文阅读工作室,跟拓展型课的接轨有望。我的事件也曾引起部分人的讨论和思考。
当然,新的问题又接踵而至。人员的庞杂,场地的扩大,使学员管理变得困难,讲座的氛围与形式都在向传统课或中型公益讲座靠近,让老会员和我痛失促膝谈心似的交流。不断有“新人”加入和记者、社会人士的“观摩”,让讲座内容不断受限。
史金霞
我曾看到你写了这样一条微博,“昨天担任重要任务的几个高一控江的学生在关键时刻却莫名不到,到的也几乎都未做好阅读准备,几乎所有高中版主都不做事,全由我来做。我感到非常悲哀。”我想这条微博应该与你的“人文讲座”有关。目前,从整个大的环境而言,学校、家长和社会各个方面综合起来,你搞这个“人文讲座”主要面临哪些困扰,有些什么忧虑和遗憾?
樊阳
这个“悲哀”事件的发生,既有大环境的问题,也有目前讲座转型探索的原因。
首先是大环境应试教育的氛围愈演愈烈。功利的世风让家长、教师都跌落在分数的追逐中,超大量的作业,永远做不完的题目,上不完的补习班,学生的业余时间被这些占用殆尽,读书越发成为一种难得奢侈。学生思想的启蒙越发变得困难。
从讲座网页留下的同一部作品感受评价来看,质量在不断下降,以前05、06、07届时的评价显然高于现在同一年级的学生。学生坚持讲座的困难也越来越大,本来初三中考结束的暑假是孩子读书的大好时机,可去年很多重点高中办起的数理化英文“提前班”,初中物理、化学提前班,高中各种补习班如火如荼。不在外面补课的学生日益减少。有的媒体说,我总在和家长“斗争”,其实孩子也是艰难地斗争,不少家长也在这个过程中和内心、和环境斗争。
就学校来说,当时绕开学校,自己坚持补充性的教育,就考略到学校教学改革的困难。我认为教育者不能等、靠、要,我还是相信自下而上的推进才更有意义。现在学校通过成立人文阅读工作室给予支持,这就是一个很大的进步,尽管实质性的推行很难,但有了起步总是好的。
同时,去年暑假以来,学校支持场地,讲座更注重普及,人员来源更广泛,平时学生都要到六七十,促膝谈心似的交流难以展开。如果老会员的失望蔓延,讲座一些本质的东西就会丧失。在普及和精品之间,两难。因为个人的力量毕竟有限,但目前还难有人顶替或支援我的工作。
加上我身在体制之中,学校的需要让我连续七年在毕业班,还身兼数职,无穷多的琐事和巨大的压力,使自己身心俱疲。
史金霞
二十年来,你一直坚持利用自己的业余时间义务做“人文讲座”,这一点确实令人钦佩。但是,作为同行,我比较关心的是,你有没有在你的人文讲座与你的语文课堂之间,搭建一个桥梁?都做了哪些尝试?
樊阳
其实,我一直在做这个桥梁工作。我的语文课与讲座的很多内容是相通的。
对于语文课里的文学课程来说,我的课堂就和讲座的精神追求是一致的。哪怕在初三,我非常珍惜课文里一些文学课程的深入研讨交流,注意它们和现实生活的联系,挖掘它们在文化当中的意义。
而对非文学课程,我会根据其文化价值进行详略处理。对于考试型阅读,除了培养学生阅读习惯,思维习惯,我也很重视文本的选择,从我认为有意义的文本进行合理深发。学生也会很感兴趣,潜移默化就会受到影响。
由于我不是师范出身,工作早期没有什么教育理论功底,但我喜欢和学生交流思想的形式,生生对话,师生对话,这其实就是学生为主体的理念,而我接受它,是讲座交流的过程中给我的启发。
史金霞
有没有想过,网罗志同道合之士,把你的“人文讲座”推广开来,做大做强?甚至,以人文讲座为主业,拓展另一片生存空间?比如,像杭州郭初阳的“越读馆”、深圳蔡兴蓉的“另类家教”?
樊阳
很希望推广,希望在体制内有所推进,在课堂中成为语文拓展课。原以为,通过近30篇的报道、评论,讲座的公开课(听说那节课也得到有关领导的肯定),实现这一目标应该并不难。但目前,在学校开成真正拓展课的设想还在努力中。
郭初阳的“越读馆”很感兴趣,很想有机会和他交流一下。是志同道合之士,您也是。希望有更多和大家的交流机会!从本意上,我希望让所有学生都能受益,而且教育改革不可能一蹴而就,大家从不同方面的努力都是有意义的!
史金霞
你对于自己的“人文讲座”的前景,有一个什么样的预期或者规划?
樊阳
在目前的教育环境之下,只有走进学校,跟体制内的拓展型课接轨,才会让更多普通的孩子受益。而这需要教育管理者给与更多的支持帮助。需要大批的老师参与其间,需要其他所有学科的老师认识到养成阅读的习惯,培养学生的人文底蕴,不仅是语文老师的责任。认识到做题补课不是学习的唯一形式。目前我周围的老师直接愿意参与其间的极少,本来区里教育局有领导希望变成区里的特色课程,但目前看没有下文。
我也希望大家注意讲座形式上的一些突破意义,如“跨学段多年延续”的尝试中,我发现初高中整体影响对孩子的教育更有利。目前初高中的分离,对初中教育走出应试中考的怪圈,提升初中教师的师资水平很不利。讲座的经历让我深深的感受到初高中教师应该携手瞩目学生的成长,因为十三四岁的少年到十七八岁的青年,这段人生突破发现的黄金时间,仅仅是一两年的好老师的影响是远远不够的。
我希望人文讲座大受瞩目,因为我希望,这样能引起人们对我们教育的思考,特别是语文教学内容、及教育理念的改进的思考。如“阅读书籍”的必须、文明史的序列对单篇教学的意义、时文的引入、学生为主体讨论交流的贯穿等。在这点上,史老师您走在我的前面,您的《不拘一格教语文》我非常喜爱。思想理念我们一致,很多形式方法我也在课内或讲座中运用过。但我没有您深入,更缺乏您在课内教学上的胆识与能力。我当然盼望能从日常的一些事务性工作中有所解脱,对讲座进行深入的研讨,能有时间、机会向您和其他探索者学习。
人文讲座从它诞生之日起,就是一种不得已而为之的产物。20年对我个人是艰辛,也是快乐,现在也因此带来些荣誉。但对我们整个教育来说,它依然被拿出来说事,不得不说是一种悲哀,从某个侧面说,我们教育问题的解决实在任重道远!
因此,规划它的未来,其实是期盼它消亡,如果我们的学校教育能达到人文讲座的目的,它或许就没必要以这样艰难的形式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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