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在变与不变中——一位特级教师的语文回归之路
闫存林
北京市特级教师,北京十一学校语文学科主任。教学生动活泼,深受学生喜爱。对于中学语文教学有较为成熟的思考,形成了自己的教学特色。
冰心在《谈生命》中说:“我不敢说生命是什么,我只能说生命像什么。”我也想说,我不想说语文是什么,我想说语文像什么。
语文像冬日的阳光,会温暖每一个人,给人以精神上的慰藉。语文又像星空,它璀璨,它有无数的东西让人去追求。语文又像空气,它无所不在,弥漫在生活的各个角落。一个学生毕业之后,除去其专业之外,与其息息相关的大约便是语文了,也许他尚不自觉。
当然,我也知道语文是什么。语文是富有生命力的一个场。在物理学里,场是一个以时空为变量的物理量;而在语文课堂里,场是一个以时空为变量的生命量。语文的生命量便体现在它深邃的思想和丰富的情感上。作为一名语文教师,我觉得让学生在思想和情感方面获得极大的提升是一件多么伟大而崇高的事情。
在做教师的最初阶段,我竭力将自己所知的一切告诉学生。为了一节课,我常常会花费大量时间去备课,准备资料,准备相关的评论,并且力求将它记下来然后传达给学生。
我试图想让每一位学生都热爱语文,因为他们应该热爱;每一位学生都是一个文学青年,他们也应该是,为什么不是呢;每一位学生都喜欢阅读,而且确信他们一定会喜欢。
刚踏上讲台的前几年,我的课堂基本是布道式的。我像牧师一样在讲台上宣讲,底下是我认为需要心灵救助的学生。我不断打造自己的讲课内容,渐渐我便从按部就班讲得不多到随心所欲滔滔不绝,从学生觉得枯燥无味、缺乏兴趣到颇感兴趣,并且因为我的讲解而喜欢上语文。
同时,我关注阅读。我自己喜欢阅读而且喜欢看到他人也在阅读,因为自己的语文学习经历告诉我,语文素养的核心在于阅读。中学阶段是人生中最关键的读书期。
我曾经每节课都花一定的时间为学生朗读三毛的作品,一学期下来读了《逃学记》,读了《撒哈拉沙漠的故事》,读了《梦里花落知多少》等;在班会课上将鲁迅的《野草》中的《过客》改编为话剧。曾经意气风发地带学生骑着自行车奔往人艺看绝版话剧《茶馆》,曾经与学生一起在周末将学生的随笔刻成蜡板油印……我不断向学生推荐书目,让他们看房龙的《宽容》,看川端康成的《伊豆的舞女》等。
有一次,一个学生中午时间在教室读书,忽然就抑制不住地哭起来。我走过去问怎么了,她只是将那本合上书页的书递给我,原来是我借予她的《穆斯林的葬礼》。作为教师,我享受这样和学生一起读书的时光,觉着时间一下慢了下来,觉着如果不用上课就这样阅读也挺好的。
当然,上课我依旧只是讲。
然而结果差强人意,学生的学习两极分化明显起来。有的学生因我的某一句话而爱上了语文,爱上了阅读;但也有学生听得昏昏欲睡,于是我经常为不好好听讲的学伤脑筋。我开始反思,这样讲是背离了教学的本质,教学应该是有艺术的,讲究技巧的。我过去在写教案的时候更多的是在考虑讲的内容,而很少考虑如何讲;而讲完之后落实不到位,只寄希望学生的自觉。
我开始有意识地过渡到了我教学生涯中的第二个阶段:关注怎么讲。备课时我更多考虑如何更好地传达我的意图,思考以何种方式“入我彀中”。我开始强调课程结构的艺术性,有意识地利用多媒体的辅助。
比如在讲鲁迅的《拿来主义》时,我会引导学生先从最后两段读起,再慢慢推导前文。这样做的目的是快速进入文本中心,实现我的教学目标,达成让学生理解文本结构的意图。在讲《林黛玉进贾府》时,我会花时间与美术老师联合制作课件,动态演示林黛玉进贾府的路线图。
诚然,学生学习课文的兴趣有了极大的提升,但这样做就对吗?他们有自己的思想吗?我所传达给他们的如何保证再过若干年后就一定是正确的呢?因为我过去在中学所接受的诸多观点现在看起来是均有偏颇的,所以相当长的阅读时间里我是在不断纠误。那么,我的课堂呢?
我注重了课堂的结构,但结构的呈现主要是以教师实现自己的教学目标为目的。在教学中大量的结论都是预设诱导学生得出教师心目里的答案,这样就算完成任务,换言之,就是想方设法让学生“入我彀中”。而且我的教学流程严格控制,旁逸斜出之处大都一笔带过。此其一。
其二,学生的学习仍然是被动的,是被设计的,学习过程是教师认为正确的。然而,作为学生,他或她是怎样学习的?怎样才是适合他或她的学习方式?
我的第三个变化便是:开始有意识关注怎么学,作为教师我该如何帮助学生学习。这样我的角色开始在潜移默化中发生转变,从一个知识的霸权者变为一个学习的指导者,因为我渐渐意识到,教师作为知识霸权者的地位已经式微,学生获得知识的途径已经不是单一的了。这样想来,我们重新来看教学流程,便不是仅仅聚焦于怎么教,而是从学的角度来看教学流程的合理性。
我会思考,如果我是学生,学习一篇文章会有怎样的不同方式?是体验阅读、新感觉阅读、批注阅读,还是参照阅读、审视阅读?我会更加遵从阅读的基本流程,回归到阅读本身,而不会仅仅因为“这样更好教”而去肢解一篇文字。
那么,学生一般会在什么地方遇到困难?
正常的情况,课文高于学生,于是学生在阅读方面存在困难,或者是因为生活经验和背景知识的不足,或者是阅读方法的欠缺等。所以教师给学生提供的帮助可能是理解课文所必需的背景知识,或者是获取这些背景知识的途径,比如网址、参考书等;还有就是提供合适有效的阅读方法,助其获得较为正确的理解。
在此过程中,作为语文教师,我们还要思考:是否存在理性的学习方式与感性的学习方式?是否需要给定一个类似科学的解读公式?是否该给那些对文学不感兴趣的学生一个存在的理由?是否所有人都应变成一个文学青年?
这样想来,此种变化的呈现,是说明我回归了语文的本原,还是对现实妥协了?然而有一点,我非常明确——面对不一样的学生,教学目标的要求和评判的侧重点便不同。我们应该为学生提供类似于点餐的学习菜单,让不同的学生有不一样的发展。
当然我内心深处希望每一个人都是文学青年的执着并没有消亡,希望文学在日后人生的某一瞬间会唤醒他们的幸福感,因为我始终认为,一个乞丐晒太阳和一个诗人晒太阳,他的人生体验一定不一样,因为冯友兰先生认为,人生的意义在于人的觉解度。
我的第四个变化也是我现在不断思考的问题:我所教的课是语文课吗?我究竟要教给学生什么?学习语文难道就是学课文?一个理想的中学生究竟应该具备怎样的语文素养?
语文除了理想,它还是实用的。语文永远和生活相联系,语文课必须让学生意识到、感觉到语文在生活中的作用与价值。于是我更多地向民国时的大家寻求最朴素也是最本真的论据支撑。
在读《夏丏尊教育名篇》时,对夏先生提出的关于理想的中学生在国文科方面的实力的描述感同身受。下文引用,跟读者诸君共享:
“他能从文字上理解他人的思想感情,用文字发表自己思想感情,而且能不至于十分理解错,发表错。
他是一个中国人,能知道中国文化及思想的大概。知道中国普通成语与辞类,遇到不知道时,能利用工具书自己査检。
他也许不能用古文来写作,却能看得懂普通的旧典籍。
他不必一定会作诗,作赋,作词,作小说,作剧本,却能知道什么是诗,是赋,是词,是小说,是剧本,加以鉴赏。
他虽不能博览古昔典籍,却能知道普通典籍的名称、构造、性质、作者及内容大略。
他又是一个世界的人,一个二十世纪的人,他也许不能直读外国原书,博通他国情形,但因平日的留意,能知道全世界普通的古今事项。”
通过对语文学理的思考,我更加清晰了语文的学科本质:语文和其他学科不同的地方在于,其他课程虽然不能越过形式而把握内容,但它们往往把形式当作掌握内容的跳板,即便关注它的形式,目的也仅仅在于更好地理解它的内容;而语文的目的除了要把握内容,体味情感,更重要的是学习如何用特定的形式表达特定的内容。
于是我从感性渐渐走向理性,开始致力于语文课程的重新构建。
作为语文学科主任,我带领语文教师梳理语文能力点、主题、专题;构建写作序列;构建语文知识体系与名著导读系列。我们彻底颠覆了过去的教材体系,使之成为更加适合学生学习的资料。到现在,我们基本构建了学校语文的课程结构:基础语文课程+分类自选课程。
基础语文的架构更加灵活,单元组合方式根据学习材料的特点与语文能力发展构建,有主题呈现,也有能力点呈现;有专题呈现,也有文体兼主题呈现。更加注重学习活动的设计,将语文教材变成学生主动学习的良好资源与方法的引导等。
由此看来,我的教学生涯充满了变数,每一次的变化都让我对语文学科本身有了更为深刻的理解,我的教学思想也逐渐清晰起来。所以变是永恒的。
然而也总有一些东西是不变的,变革一定基于某个不变的基因在进行。那么,我始终如一而不变的是什么?
我努力告诉自己,在语文这个变化的课程改革中,要坚持四个字:守正出新。此一“正”字便是我不变之理念:坚持大量阅读经典文本是语文不变的原则;十几岁的中学生是一个诗意的人,每个人都是天生的诗人,这一点不变;科学武装人的大脑,但经典文本充实人的心灵,使人不至于迷失彷徨,这样的想法从未改变;与每一位学生进行深度的思想碰撞也未改变。
有人说,中国教育最大的悲哀就是教师不读书。我想说,更悲哀的莫过于语文教师不读书。为了不重复自己,为了为人师表,语文教师必须定期涉猎大量的各类作品。因为不阅读,心灵会荒芜,知识会陈旧,思维会惯性,激情会消失。
所以,我现在的课堂是教师主体意识更加自觉的课堂,是学生教师共读的课堂,是让学生喜欢上阅读的课堂,当然还是与学生思想碰撞交锋的课堂,是生产思想的课堂。
我喜欢我的课堂,因为我首先是一个幸福的语文教师,并且致力于将语文学习变成学生通往幸福的阶梯。而通过课堂,我的学生也是一个幸福的人。
他们幸福,因为他们是有思想的人。他们能够明晰表达自我,不卑不亢;他们也能读懂他人的思想,谦逊而不盲从。
他们幸福的,因为他们不是情感苍白的人,而且在人生的某一刹那,如拈花微笑一般,与先哲心有戚戚焉。
曾经的学生如是说:“很多知识说实话不记得了;可是骨子里总有着那么一种语文课气质;偶尔还会把以前学过的东西拿出来温习再温习。语文课本身对我来讲就像一本书,可以一遍又一遍读了都有不同感受的书,渗透进气质里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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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邹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