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阅读:一场语文学习的温柔革命
张晓晴
蜀人,又名张小九。同济大学哲学硕士,超越应试教育路径的探路者,现任教于上海外国语大学西外外国语学校。目前致力于轻阅读语文的探索和实践。
在当下一元制教育的大环境下,尽管中学语文学科的考试分数一提再提,考察方式逐步简化为阅读和写作、综合表达三大部分,教学形式也在不断嬗变,但“语文”学科始终被局限在玩味意境、推敲辞藻、咬文嚼字的狭小格局中,思想缺席,这是当下中学语文教育的“贫血症”。
出于矫枉过正的考虑,我们把语文课已经蒙尘的幌子取下,用“轻阅读”取而代之。
我们借鉴了汉娜·阿伦特对于“行动思想”的哲学理念,强调阅读的过程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静态模式,发生于纸上,归结于纸上;而是变成行动本身:阅读即行动,即修行,即做功,即声响色触味的综合体验。我们寄希望于“阅读”这个动态词汇,重新赋予语文学科以生命。而“轻”,则是我们行动的姿态。
轻盈的跨界阅读
一次轻阅读的材料一般控制在一万字以内,兼容并包,诗歌、散文、小说、烧脑文字,精致耐读,材料之间形成有机联系,并跨界历史、哲学、地理、社会学等学科。
比如语文课讲到萧乾,我们会引出他的译注《好兵帅克》;讲到《纪念刘和珍君》,我们可以跨越到民国历史,如张鸣的《辛亥:摇晃的中国》,也可以轻松跨越到社会学,哲学,比如阿伦特的《人的境况》等。轻阅读的高黏着性和枝蔓的性能,就像高墙边的藤蔓植物,不必以头叩墙,而是用生命去温和地翻越藩篱。
轻灵的批注式阅读
我们知道,做学问的开始,大约都是从做笔记或批注开始的。一个问题的生发,就可以滚雪球般牵出一系列研究来。比如历史上著名的新文化运动,导火线也不过是胡适等学生在一次游玩后互相评点应酬诗,最后由普通的书信来往引爆一场文化革新。
轻阅读材料体现为纸质材料。学生可以随意在空白部分自由批注,不专设板块,打破刻板意识;不设规矩,可以涂鸦、互动,打破一元中心;不布置任何任务,当心灵没有负担时,由衷之言方能自然说出。而且,这些批注、心得会在最短的时间内交流、欣赏,得到即时评说与鼓励。
而后会有元批评、比较批评、批评的批评、甚至会有辩论会。如此,我们把语文课回归到“论道”的过程,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轻快的感知式阅读
一系列的轻阅读还会呼应一系列立体的活动。
比如《爸爸的花儿落了》,轻阅读可以推进《城南旧事》的整本阅读,并欣赏原著改编的电影;
比如批判性地阅读语文书上一些陈腐的抒情散文时,我们也会找些“无印良品”来加以参照品读;
比如我们选择张晓风的《祭塔》时,配乐朗诵,甚至可以到西湖边去对着雷峰夕照、西湖春水进行情景式诵读;
我们读到《牡丹亭》的曲文时,我们可以请艺术组的老师来为我们表演其中的选段,也可以到朱家角课植园、松江醉白池,学生自己在那个环境中去排演。
让文本、文化、文情、自身形成四维的循环体,把传统的文本阅读转化成体验式、感知式阅读。灵魂在阅读中得到呼吸,面目在阅读中变得清新,情感在阅读中变得丰富。
轻松的沙龙式导读
轻阅读沙龙在每周五举行,是一个综合性的体验式课程。每期会有一个主讲人来做专题讨论,而每位参与者都是主体,解构权威、核心,无论知名教授,还是小学生,都以“阅读者”的平等身份入场,并进行思想的置换。
讲座的主题五花八门,文学、艺术、影视、心理学、美术跨界融合,如《莎士比亚:果壳中的宇宙之王》《泰戈尔,你真是个孩子》《佩索阿:里斯本的斯芬克斯》《无声告白:行走在他者与自我之间》《你呀你,蒂姆.波顿》……在轻阅读沙龙里,每个人都可以是光源,两个小时左右的分享,是互相辉映的愉悦历程。
轻妙的经典导读
与其把学生赶鸭子一样推进经典阅读之门,或者强力推销,把经典高光展示,往往都会带来期待的落空,轻阅读的经典导读一般是喜欢“藏”而非“露”,推开一道门缝即可。只要一点点,摒弃说教,给学生自由选择的机会。
比如村上春树作品,可以从他的一个比喻句的五百字鉴赏开始;司马迁的史记,由趣味版的《庞涓和孙膑,真实版的友谊小船说翻就翻》切入;《好兵帅克》,则是一千字左右的《帅克被赶出疯人院》给出一个爆笑登场……让经典阅读从“媒妁之言”化作“惊艳回眸”,读起来会有更原生态的感受和领悟。
以我们的课例为例,每周的轻阅读材料,会有两千字左右内容是紧扣时下热点,选取学生感兴趣的话题,而文字尽量有争鸣和敞开的特质,立场鲜明,有自己的独到眼界和看法,能比较温和地运用理性去拂去话语泡沫,剖析本质。
基于此,我们重点选取王小波、徐贲、张鸣、刘瑜、等公共知识分子对于时事热点的一些小杂文,也会选取一些比较热门的时评,诸如《颜值与小鲜肉》、《不会阅读的中学生》、《"装逼"和"屌丝"何以流行》《校服还是囚服》《谦卑学习班》《校园体育不只是为足球比赛》《美国儿童教育的价值分歧》等时文。
实践证明,初一的学生已经能够适度运用理性对于一些时事进行自己的观察、评析,并化作自己在生活处世的一些指导性意见。他们很多时候能避开成见,清明地运用理性。
比如孩子们对于复旦大学教师郁喆隽的《方舟与末日》这篇原发表于《大学生》的思想性文章中提出的问题:如果末日来临,只能选十个人登上方舟,谁去谁留?孩子们做了很多有趣的回答,比如:
侯睿远:我认为,末日来临而只能选十个人活下去的话,只需要一个医生,和九个普通人。因为对于普通人而言,与他们同阶级的人是最有话可说,而且不需要什么心理医生,他们不会像电影里那样十分吵闹,心理比较迟钝。而那些智慧的科学家,哲学家,他们必定是敏感的,有自己信仰的,而对于最低限度的“活着”,这些人不占优势,而且会有很多冲突。所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马玉浩:我不愿意选择。人类灭亡之后,不再试图挣扎与重振文化。自古以来,种族覆灭后便消失殆尽,一切再从头开始,再一切重来毫无意义。终有一天,文明又毁灭,这是一种轮回,你何不珍惜眼前,没有事物可以永恒,再厉害的种族也终要覆亡。
刘延昭:从《三体》中已经了解关于“灾难来临,谁去谁留?”当面临灾难时,人们必定会先想到逃亡,但真的能顺利逃亡吗?灾难来时,其实真正的问题并不是来源于技术上的困难或国家间的争端,而其实是人与人的争端。逃亡必定关系到谁去谁留,问题来了:凭什么你去我留?口上说着有悖于人类的伦理道理的,但扒开来,里边是嫉妒,谁有资格凌驾于众人呢?
又比如美文部分的轻阅读,我们是采用模块的方式来推进,比如第一单元重点精讲了《爱莲说》和《陋室铭》,于是第一周的轻阅读就以“莲与筑”为核心主题,选取林清玄的《用岁月在莲叶上写诗》《清净之链》,洛夫的《众荷喧哗》和梁实秋的《雅舍》,波德莱尔的《世界之外的任何地方》等延展性美文。
比如第五单元讲宋词,就会链接一些相关文章:《史上最牛枪手:温庭筠》《蒋勋说宋词:李清照》《安意如:柳永和晏殊》等。
此类文章的阅读批注,往往有助于学生加深对某一模块的了解,并形成有机联系,锻炼学生的文笔。如他们对波德莱尔的《世界之外的任何地方》的批注:
胡文睿:波德莱尔写《恶之花》,雨果评“你创造了一种新的颤栗。”他开启了法国的现代诗,但是什么派别也不是。即便他什么派别也不是,他依然成为了法国文坛上不可或缺的一个人。他虽然被称为“恶魔诗人”,写各种在当时乃至现代都认为是邪恶,代表“丑”的一类东西,但是“物极必反”,我认为他也是一个天使,一个站在众多恶魔中平衡的天使,不可或缺,不可取代。
刘彧恒:作者似乎有着一种愤世嫉俗之情,或许又在说着“不是我不爱这个世界,是这个世界让我不得不爱”,作者追求一种超脱,一种看开一切的超脱。风景宜人的地方很多,作者却是一处也不爱,“只要不是在这个世界上”,令人匪夷所思,如果把天堂和地狱都算作这个世界,那么他的心灵又能去哪儿呢?也许只能在自己的思维里。毕竟每个人都有着自己脑海中的世界,那只属于自己,源于自己,也毁灭或消失于自己。这一切无声无息,没有第二个人知道。这应该就是作者想要去的世界,没有他人,只有独自一人的无限超脱与无限沉寂。
再如诗歌部分的“轻阅读”,我们选诗不拘一格,古典现代,中国异域,日本俳句,流行歌词,轮番上阵。我们选过茨维塔耶娃、波德莱尔、郑愁予、木心、梯丝黛尔、柏桦、海子、佩索阿等众多诗人作品。
学生对于诗歌兴趣极大,用仿写、原创来进行呼应。作品中保持了很好的原创性,用陈梦家的话来说,叫“没有熏着的嫩”,比如轻阅读目前正在做的一本叫《花儿与少年》的儿童诗歌绘本,就是由学生原创完成,如胡文睿的诗歌:
《花儿》
我感觉生命在分裂,
弯曲,层叠
冒出细须一样的蕊
我感觉自己在很大很圆的阳光下
所有的露水都蒸发了
我感觉到孤独
风来的时候
忍不住晃了晃
《夜里》
夜里,时间在屋顶流淌,村庄安静
夜里,天空铸造了一顶
星月满天的王冠
夜里,孤独的河流难以言语
把王冠戴上,又取下
看得出来,这些诗歌有向“童话诗人”顾城致敬的影子,但更天然。他们观察世界、体悟生命的分辨率和像素,远远高于成人。这不是“作出来”的诗,而是诗性土壤自然开出的花朵。在这样的土壤里,即使一行诗歌不写,但心灵的丰富性和广阔度也非同寻常。
读、写、说,三位一体。读是输入,写是转换,说是输出。简单说,阅读是买米,写作是烹制,言说是端饭上桌。读是起点,说是终点。言说是思维的呈现,袒露出来是灵魂的面貌,反映存在的境况。所以有人微言轻,有言简意赅,有大音希声。
当下中国的言说状况是很糟糕的。无论是私人言论还是公共言论,几乎都存在粗鄙化、狂欢化、虚假化的倾向。我们将来生活在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我们现在制定什么样的言说价值取向、言说规范。这一点,教师,尤其是中学语文教师,应该当仁不让。
轻阅读去功利、去沉重、去浮躁,追求由内而外的真实发声,一种国际公民的言说态度。我们阅读,为文论事,都强调由衷而发。从“阅读出其诚”到“修辞立其诚”,最后落实到言必由衷,行必求真,知行合一。如此,中国语文教育才能洗刷“误尽苍生是语文”的罪名。
“轻阅读”是我们学校一部分有人文理想的师生进行的初步探索,目前还在试行中。一路获得的各界支持、关注成了轻阅读前行的动力。这是一场关于语文学习的内生性的“温柔革命”,对于轻阅读的践行者们来说,读圣贤书,读古今人,读世间事,这个过程本身已足够美好。所以,轻阅读这场美好的征程,值得继续下去,也期待更多同道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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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邹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