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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文教学,就是将学生的生命感、价值感唤醒
作者 | 王崧舟编辑 | 陈薇
语文是什么?有人这样说:
语文——是炫目的先秦繁星,是皎洁的汉宫秋月;是珠落玉盘的琵琶,是高山流水的琴瑟;是推敲不定的月下门,是但求一字的数茎须;是庄子的逍遥云游,是孔子的颠沛流离;是魏王的老骥之志,是诸葛的锦囊妙计;是君子好逑的《诗经》,是魂兮归来的《楚辞》;是执过羊鞭的《兵法》,是受过宫刑的《史记》;是李太白的杯中酒,是曹雪芹的梦中泪;是千古绝唱的诗词曲赋,是功垂青史的四库全书……
诗意的表达,诉说着语文的思想之美、人性之美、文化之美。正如语文教育大家顾黄初先生说的那样:“语文这个工具,作为信息的载体,它在实际运用中总是承载着人们所要表达的情、理、意、趣的。在语文学科中学习语文,主要是学习承载着人们情理意趣的语文,而不是孤立的、静止的、不表现任何实际内容的语文。”说“学语文就是学做人”,正是体现了这一特点。
元朝的王冕在自己画的《墨梅图》上题写过这样一首诗:吾家洗砚池头树,个个花开淡墨痕。不要人夸好颜色,只流清气满乾坤。这首质朴晓畅的七言题画诗,大意是说:生长在我家洗砚池边的梅花树,朵朵花儿仿佛浸染了清洗画笔时留下的淡淡墨痕。它不需要别人夸赞色彩的艳丽,只祈求自己的清气流布在天地之间。
我们学这首诗,知道了大意、了解了这些字面的意思就够了吗?如果我们只拘泥在诗歌的字里行间,满足于知道它所承载的各种信息,不但不能真正读懂这首诗的气象格局,而且对自己的心灵成长也毫无裨益。
如果,从学语文就是学做人的角度切入,这首诗我们还可以怎么读呢?可能很少有人注意到,这首诗,其实同时写到了三种不同的梅花。
第一种,“家中的梅花”。
你看,“吾家洗砚池头树”,王冕已经明白无误地告诉我们,这是我家的梅花。有意思的是,我家的梅花种在洗砚池头。千万不要轻易放过“洗砚池”,王冕讲的“洗砚池”大有来头。这个典故出自王羲之的“临池学书,池水尽黑”。
相传,书圣王羲之苦练书法,经常到自家旁边的一口池塘里涮笔洗砚,时间长了,池水尽黑。现在的山东临沂、浙江绍兴等地,都留有王羲之洗砚池的遗迹。
王冕将梅花种在洗砚池头,是有深意在的。
王冕不仅爱读书,更爱画画。一个初夏的傍晚,雨过天晴,王冕去湖边放牛。这时,阳光透过云层,照得满湖通亮。湖畔的山丘,郁郁葱葱,青翠欲滴。湖里的荷叶挨挨挤挤,荷花从这些大圆盘之间冒出来,格外娇艳。王冕心想:要是能把眼前的美景画下来,该有多好!于是,他向学堂借来纸墨笔砚,坐在湖边开始画画。
起初,王冕画的荷花,都像长了翅膀要飞似的,一点也不像。可他不灰心、不气馁,一边画一边对着荷花细细琢磨。一张不行,再画一张。就这样反复琢磨,他画的荷花简直就跟活的一样。后来,王冕成了大画家。他最擅长画墨梅,被誉为“画梅圣手”。他的家里,也有一口洗砚池。
王羲之是“临池学书,池水尽黑”,王冕呢,则是“临池学画,池水尽黑”。
这口洗砚池,是王冕立志向书圣王羲之学习的象征,也是王冕立志学画、并最终成为“画梅圣手”的见证。
第二种,“画中的梅花”。
你看,“个个花开淡墨痕”,请问,有谁见过淡墨色的梅花?梅花有白色、有红色、有淡紫色,却独独没有淡墨色。其实,这里的花开淡墨痕,绝非实指王冕的家中之梅,而是王冕的画中之梅。
王冕是“画梅圣手”,他首创了“密梅画法”。他画的梅花如铁线勾勒,虽不着色,却表现出千朵万朵竞相绽放的神韵。他画的梅枝,或疏朗,或繁密,或疏密停匀,这其中,尤以繁密见胜。画新枝时,一笔可以拉出几尺长,断而复连,停而不滞,显得潇洒遒劲;画老干时,用顿挫的笔锋,画得浓黑苍劲,显得雄浑有力。
他画的梅花,既非白色,也非红色,而是淡墨色。从画梅的技法上说,其实就是不着色。
我们不妨想想有关“淡”的词语:淡泊明志、淡定自如、淡然如水、淡若清风;我们不妨再想想有关“痕”的词语:大雪无痕、花落无痕、不着痕迹、了无痕迹。很显然,“淡墨痕”不只是一种画梅的技法,技法的背后是一种品格的自觉彰显。
史书记载,朋友李孝光想推荐他去作府吏,被王冕拒绝了;老友泰不华多次举荐他为官,被王冕拒绝了;他的老师王艮劝他做官,被王冕拒绝了;元朝的达官贵人不惜重金向他求画,被王冕拒绝了;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赏识其才华决定重用他,王冕以出家为由也拒绝了。
他曾经这样说道:“我有田可耕,有书可读,奈何朝夕抱案立于庭下,以供奴役之使!”我们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淡墨痕”真正所画的不是梅花,而是王冕内心的志向和人格。梅花的质朴,乃是人格的质朴;梅花的淡然,乃是志向的淡然。
第三种,“心中的梅花”。
你看,“不要人夸好颜色,只流清气满乾坤”,“不要……只要……”的关联句式,明摆着是一种选择。“不要”的斩钉截铁,“只要”的义无反顾,让我们不得不做出这样的思考:究竟谁在选择?不是梅而是人。
在俗世之人看来,有权有势是好颜色,荣华富贵是好颜色,养尊处优是好颜色,作威作福是好颜色。而这些,王冕不要。
那么,王冕只要什么?只流清气满乾坤。
我们不妨再想一想那些带“清”的成语:两袖清风、冰清玉洁、清平世界、清闲自在、清幽旷远、清静无为……王冕一生,所立所求的就是“只流清气满乾坤”的人生境界。
胸怀“清气”的境界,王冕不屑于效劳达官贵人,他在《素梅四八》中这样写道:疏花个个团冰雪,羌笛吹他不下来。
胸怀“清气”的境界,王冕视梅花为“翩翩浊世之高士”、“有古君子之风”。他在《素梅十九》中这样写道:平生固守冰霜操,不与繁华一样情。
胸怀“清气”的境界,王冕不慕虚荣,不羡富贵,不与黑暗势力同流合污,以天下苍生为己任,像梅花一样传播春的消息。他在《素梅五六》中这样写道:忽然一夜清香发,散作乾坤万里春。
王冕的梅花,不只是用口说出来、用手写出来,更是用心灵品出来的;王冕对“清气”的追求,不是人人得而有之,而是以天下为己任者方能有之。无论语文怎么学,通过语文学做人永远是第一位的。
德国教育家斯普朗格说过:“教育的核心是人格心灵的唤醒。教育的最终目的不是传授已有的东西,而是要把人的创造力量诱导出来,将生命感、价值感唤醒。”语文学习也是这样。
我们平时学中国古典诗词,喜欢逐字逐句的解释,好像把诗词的每一个意思搞清楚了,学习也就完成了。其实,学习中国古典诗词,与其解释这些字词,不如唤醒这些字词;与其唤醒这些字词本身,不如唤醒这些字词背后的人格心灵。
明代的于谦写过一首诗,题目叫《石灰吟》: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骨碎身全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凡是了解于谦生平史迹的人都知道,这首诗就是于谦人格心灵最典型的写照,也是于谦一生最传神的表现。可以说,这是“诗如其人,人如其诗”的一种极致表达。
写这首诗的时候,于谦还没有参加科举考试,算是一位少年白衣。那时,于谦和朋友一起在杭州的富阳山读书。有一天,他们散步到了石灰窑前,看到了石灰煅烧的整个过程。于谦有感于怀,遂吟诗一首。这就是《石灰吟》这首诗的来历。
整首诗,句句写的都是石灰,又句句写的不是石灰。这首诗,既是少年于谦确立人生高远志向的写照——“要留清白在人间”,也是于谦一生为实现这个高远志向坚持不懈、百折不挠、坚忍不拔的形象展现。
于谦一生,最大的功绩是北京保卫战。1449年,明英宗亲自率兵与前来进犯的瓦剌军交战,结果,战败被俘,50万大军伤亡过半。那时,新君,自顾不暇;百官,群龙无首;敌人,虎视眈眈;山河,岌岌可危!京城的大批富豪纷纷南逃,朝廷的部分高官力主南迁。
那一天,大殿上,“南迁”的动议即将在文武百官可怕的沉默中通过!这时,临危受命的于谦厉声怒吼:“言南迁者,斩!”我们不知道,什么力量使文质彬彬的于谦发出了这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也不知道,什么力量使他在短短的一月之内集结军队,鼓舞士气,重振朝纲,抵御外敌;更不知道,什么力量使于谦一定要把护城九门中最危险的位置留给自己。
透过历史的时空隧道,我们仿佛听到,于谦冷静地告诫守城将士:“大军开战之日,众将率军出城之后,立即关闭九门,有敢擅自放入城者,立斩!”我们仿佛看到,当于谦率两万壮士出城时,城门缓缓紧闭,城中百姓泪眼婆娑。
我们知道,那两万壮士中,有他们的儿子、有他们的丈夫、有他们的兄弟、有他们的挚友。我们仿佛感到,身披铠甲、仗剑立马的于谦,在心里默默地吟诵着他的《石灰吟》。
学语文,不能没有这样的感动,不能没有这样的体验,不能没有这样的人格心灵的唤醒。于谦的《石灰吟》,每一个字都是一道光,照亮的不仅是那个历史语境中那个伟大的灵魂,也同时照亮了当代语境中每一个与之相遇的灵魂。我们因为《石灰吟》的唤醒,而让自己的人格心灵接受了一次庄严的洗礼、神圣的灌顶。
有的作品,是作家用头脑写成的;有的作品,是作家用心灵写成的;有的作品,是作家用整个生命写成的。王冕的《墨梅》,于谦的《石灰吟》,就是他们用自己的整个生命写成的。因为是在生命深处产生的,所以时间无法蒸发这些伟大作品的清气,历史无法玷污这些伟大作品的清白。真的经典永远活力四射、魅力无穷。
清代的郑板桥写过一首诗,题目叫《竹石》: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这同样是一首咏物诗,也同样是一首题画诗。郑板桥为什么要画竹石?为什么要题写这样一首竹石诗呢?我们可以从这样三个层次加以诠释。
第一个层次,“见竹是竹”。
这是最为外显的一个层次。作为一种自然物象,竹子最大的特点,一如王国维所说:竹之为物,草木中之有特操者欤?群居而不倚,虚中而多节,可折而不可曲,凌寒暑而不渝其色。王国维已经说得很清楚了,竹子在草丛木林之中,是有其特别之处的。
第一,群居而不倚,就是众多竹子长在一起,但是互不相靠、各自独立;第二,虚中而多节,就是竹子内部是空虚的,但又是一节一节的,并非一空到底;第三,可折而不可曲,就是你可以直接折断竹子,但是不能让竹子弯曲,因为你一松手,竹子又恢复到直直的样子;第四,凌寒暑而不渝其色,就是无论春夏秋冬,无论严寒酷暑,竹子始终是绿色的。
而郑板桥这首诗,集中刻画的是竹子的第三个特点,可折而不可曲。用诗中的语言来形容,就是“坚劲”二字。无论东风南风西风北风,无论春风夏风秋风冬风,无论微风泠风飘风厉风,我自坚贞不屈。这样一种坚劲的意象,来自对青山的咬定,来自对破岩的扎根。只有根系深深地扎入破岩之中,与整座青山相依相连,竹子才能表现出足够的坚劲。这是从自然之物的视角诠释竹子的形象。
第二个层次,“移情于竹”。
就是诗人把自己的情感、意愿、人格心灵、生命境界投射到竹子身上,使竹子拟人化、人格化,成为诗人表情达意、高悬品格的象征。郑板桥的这首咏竹的诗,其中所投射的诗人主观的思想情感色彩是非常明显的。
你看“咬定”一词,抒写的就是一个主动的、拼命用力的形象。不仅写出了竹子紧紧附着青山的意志,更写出了竹子不畏艰辛、顽强生存的精神。
你再看“任尔”一词,其实,竹子正在经受严峻的自然考验,千磨万击,千辛万苦,随时都面临着被拦腰折断的巨大风险,但是,“任尔”写出的是一种无所畏惧的胸襟,是一种百折不挠的毅力,是一种坚贞不屈的品格。
这已经不是纯粹的见竹是竹的自然之竹,而是融入了诗人自家精神的移情之竹。
第三个层次,“人与竹化”。
这是画竹写竹的最高境界,在这种境界里,竹格就是人格,人格就是竹格。你很难分清哪一句写的是人、哪一句写的是竹。写竹的背后是一个鲜活人格的闪现,人格的特质全都融化在竹的意象中。一句话,竹就是人,人就是竹。
竹子的“咬定”,正是人格刚毅的表露;竹子的“立根”,正是人格顽强的生命力所致;竹子面临的“千磨万击”,正是人格直面的种种磨炼和挑战;竹子的“任尔东西南北风”,正是人格坚守气节、坚贞不屈的生动写照。事实上,人与竹化,不仅仅表现在画竹写竹上,更表现在郑板桥的真实人生轨迹上。
可以这样说,郑板桥是把自己心中的竹格活出来的典范。
郑板桥在山东潍坊做县令时,遇到灾荒之年,因开仓放粮,赈济穷人,被皇帝撤了职。于是,他写了一首诗,题目叫《予告归里,画竹别潍县绅士民》:乌纱掷去不为官,囊橐萧萧两袖寒。写取一枝清瘦竹,秋风江上作渔竿。
郑板桥在潍坊作了七年县令,辞官返乡的时候,却只有一囊书画、两袖清风。一枝清瘦竹,化作钓鱼竿,让我们联想到的是“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的高洁与洒脱。
罢官之后,郑板桥雇了一条船,顺着京杭大运河回扬州老家。一天,见前面码头停着一条官船,桅杆上挂着一面旗子,上书“奉旨上任”四个大字。河上的大小民船见了,避之犹恐不及。郑板桥心说:“你奉皇上旨意上任,有什么了不起?我也是奉皇上旨意才革职的,不都是‘奉旨’吗?你神气什么?”于是,郑板桥也用一块绸布写上“奉旨革职”四个大字,高高挂到了桅杆上。
那个“奉旨上任”者,原是奸臣之子,叫姚有财。他见了“奉旨革职”的旗子,觉得很奇怪。一打听,原来是郑板桥所为。他知道郑板桥的字画都是绝品,就厚着脸皮派人向郑板桥索要字画。郑板桥本想断然拒绝,但是听说姚有财这个人除了吃喝嫖赌、欺压百姓之外,别无所长,就灵机一动,写了一首诗送给他:有钱难买竹一根,财多不得绿花盆。缺枝少叶没多笋,德少休要充斯文。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一首藏头诗。诗的每句开头一字,连起来读就是“有财缺德”。姚有财见了,当场就被气得昏了过去。
我们从郑板桥的这些咏物诗、题画诗中,能够非常生动地看到,在你得意的时候应该怎样生活?在你失意的时候又应该怎样生活?正是从学做人的高度,我们才能真正读懂、读活、乃至读化每一首经典诗词,并使之不断滋养自己的心灵人格,从而让自己变得更高尚一些、更纯粹一些、更美好一些。
学语文,如果不能把学做人放在第一位,那么,语文学得再好,又有什么意义和价值呢?
来源 | 王崧舟微信公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