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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玉峰:一个语文教学的“叛徒”

2015-11-10 星教师


黄玉峰

复旦大学附属中学特级教师,上海写作学会副会长,复旦大学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特聘教授,上海语文学会、诗词学会理事,复旦大学书画篆刻研究会理事。深耕教坛46载,形成了独特的教育理念与系统的教育方法,至今仍站在教育的第一线上。近年来,更受邀在多所大学、机关、社会团体讲学,致力于传播“人”的教育。



一个语文教学的“叛徒”

期末考试结束了,别的班的同学都在家焦急地等分数,或为寒假补课找老师,上海复旦附中高二年级3班的学生,却在班主任黄玉峰老师的带领下,踏上了“学古人风度,察今人民情”的寒假浙东文化学旅。

这并不是一次单纯的游玩。出发前,黄玉峰老师从《史记》《文苑精华》《中国六朝山水诗选》等古籍和现代作家作品中,挑选了两万多字的诗文,印发给同学,要求大家仔细研读。

为期八天的旅程中,从绍兴沈园的“东风恶,欢情薄”,宁波天一阁的风雨,到张岱、郁达夫笔下西湖的不同风致,从三味书屋、兰亭到王国维故居,同学们循着名士大家的文字和足迹,在以山水自然为师的天地大课堂中,心驰神醉。

黄玉峰说,这是他上的“语文课”。

同时,他的语文课除了统一的期中考试和期末考试,没有考试,也从来不做各种模拟试卷;教材里的某些课文不讲,只要大家看懂即可。然而,在课本之外却补充古今中外的数百篇文章;几十位沪上知名的学者专家到班上开设讲座,讲述他们读书、治学的心得以及研究领域中的最新发现;每周有固定的时间练习书法,学国画和篆刻;每星期有一节语文课到图书馆看书……

就像学生那本印制精美的班刊《读书做人》创刊词中,有这样的句子:“我们决心做当今语文教学的‘叛徒’”。

其实,真正的“叛徒”是他们的语文老师黄玉峰。


“以素质教育对应试”



这位教了30年语文课的老师。他说自己越来越不知道中学语文课该怎么教了。

“上课听分析对答案,下课做习题,已经成了语文教学的基本模式。而这些分析和练习,无非就是把简单的问题复杂化,把好端端的文章碎尸万段。‘读书人’不读书,全成了‘习题人’。”

黄老师参加上海高考阅卷已有十年,前几年还担任阅卷中心的主任。他说,这么多年,每次阅卷都会因为试题、标准答案和评分标准的问题,和阅卷的人吵,和出卷的人吵。“连老师都摸不准的题目,让学生怎么答?”

“当前语文教学面临困境,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但是,在高考现状不能很快改变的情况下,如何扎扎实实在实践中寻找出路呢?”黄老师说,“我有一个想法,不以应试教育对应试,而以素质教育对应试。只要学生的素质真正提高了,他们对付考试的能力也不会差。”

于是,在学校领导的支持下,1997年的高一年级3班成了复旦附中首届文科加强试点班,学生由随机分班组成。黄玉峰说:“我们不是文科班,也不是重点班,只是在语文教学上,我用了点特殊的教法而已。”

“我主要让学生有一种体验”



高一年级开学第一课,黄老师提了3个问题:

“过去九年语文学习存在着什么问题?”

“学习语文是为什么?”

“怎样学好语文?”

同学们的回答五花八门,很多人都说“对语文没兴趣”、“怕语文,尤其怕作文”。

黄玉峰说:“这都是蹩脚的语文教学留下的弊端。”

为了适应考试,小学语文从二三年级开始,就让学生花大量时间去背孤立的词语解释,挖空心思地造句,机械地抄写。到了五六年级,又要做所谓的“阅读分析”,学生既没有积累足够的语言信息,形成语感,又缺乏必要的知识储备,只能死背教参和习题集中的标准答案。

到了初中,仍然是整天被泡在莫名其妙的“分析”中,阅读量少而又少。“如果高中3年那么好的年龄,再全部投入到做一些无聊的习题里,听凭一些蹩脚的老师把已经嚼得毫无滋味的东西喂给他们,真是迫害他们!”

“有些文章,不是内容不好,但是不适合放在语文教材中。”他说。黄老师给大家介绍了中外许多作家、学者关于学习语文的观点,印发了叔本华、朱熹、胡适、朱自清等人论学习的文章。

师生达成共识:学语文的主要途径是靠自己读书,靠自己作文,靠自己领悟,靠自己修炼。让学生自己看书,和古人对话、和外国人对话,自己升华。不懂的再一起探讨,或者介绍更有研究的老师,这种学风才是最重要的。”

在教材之外,黄玉峰两年来补充给学生印发的文章超过100万字。从《论语》、《大学》、《庄子》、《诗经》、《楚辞》中的经典篇目、西汉鸿文、唐宋散文、明清小品,到国外蒙田、茨威格等人的文章。开的书目就更广泛了,从《红楼梦》到《射雕英雄传》,从《简爱》到《共产党宣言》无所不读。

黄老师还为班上每个同学都办了复旦大学图书馆的阅览证,并和学校周围的书店联系,给学生买书优惠。“我的学生已经不再只会买教学参考书了。”

3班教室,同学的课桌上除了教材、习题集,还有《万历十五年》《朱元璋传》《国学概论》。

“学生们爱读书、会读书、将来养成终生与书为伴的习惯,我觉得,我的教学就成功了一半。”他说,“老师教的东西,最多就是一杯水、一桶水,为什么不让他们自己到大江大海里去游泳呢?”

劳于读书,逸于作文。读书积累到一定的量,自然会产生表达的冲动。黄玉峰说,读与写,读是根本,写是读以后自然达到的阶段。为写而写,就像让没有吃足桑叶的蚕宝宝吐丝,实在是强人所难。

看看那本由同学自己写作、编辑的班刊《读书做人》,除了有感而发的散文、随笔、读后感之外,还有不少研究性的论文:《试探李商隐诗风形成的原因及其影响》《周作人人文主义思想讨论》《狂与逸--李白人格浅谈》《从〈复活〉看批判现实主义意义》《试述希伯来民族不灭的信仰原因》,实在不能让人相信,这都是出自十几岁的中学生之手。

黄老师说:“也许在真正的研究者看来,他们的东西还很幼稚,没关系。我主要让学生有一种体验,一种创新的体验、一种研究学问的体验和成就感,这就够了。”

在这次寒假的浙东学旅中,有一站是上虞的春晖中学。20年代,在中国有“北有南开,南有春晖”之言,当时许多的知名学者文人都曾来在此代课任教。

“蔡元培、郁达夫,叶圣陶、夏丐尊到那儿讲课。”黄老师激动地说道,“这些学者肯去那么一个偏僻地方,可见当时人对教育的重视。弘一法师、丰子恺在那里教音乐美术。”留字时,他写道:舌耕杏坛半生心,我在春晖愧为师。“和这些人比,我们有什么资格做老师?”

“其实,著名学者、大学教授到中学任教办讲座,在原来是有传统的。这样做最大的好处是能开阔学生的眼界,让他们接触真正有价值的东西。”

1993年开始,黄玉峰就外请作家、学者、科学家来给学生开讲座。这两年,更是有计划地邀请了几十位学者专家来3班。讲座的内容除读书治学,还有不少专业性很强的题目,如:科举制度与中国社会、少数民族语言与汉语的关系、文化地理学简介、红楼梦人物论,等等。

黄老师特意和专家说,要讲你自己的研究,最有心得的,不要泛泛而谈。“法乎其上,得乎其中,同学们就算不能完全领会也没关系,时间长了,他们的眼界和判断力就会不同。”


不同体裁,不同教法



讲散文,知人论世最重要


AH


解读散文,要抓住作者在那一刻的心情,力求还原他当时的所遇所感。

无论写景、记叙,无不是在抒发作者主观的喜怒哀乐。当然,也有议论性的散文,但和针砭时弊的杂文不同,即使议论也多是因境遇而生感慨。

一个有个性的人在一个特定的时间、场合所流露出来的本相,将是最变化莫测、也最充满性灵的文字。不回到当时作者的原点,不能有准确的把握,也难以得到有意义的启发和共鸣。

而抓住只言片语作庸常化的发挥,看似四平八稳,却牺牲了散文的“神”——那是最宝贵的东西。


小说要读全,绘出一卷众生相


AH


上小说课,黄老师总是千方百计追求让学生浸润其内,涵泳其中,真正地吸收小说内在的养分。“我们的语文课本对于小说的处理往往是最不能令人满意的。碍于篇幅,长篇作品只能截一小段,就连《阿Q正传》这样的中篇作品也只能选一两节而已。而我这样做的前提在于“全”,不但不把课文割裂,而且要拿来文本,读整本原著,不但要读这一篇小说,而且要补充其他相关的作品。”

只有这样,一部刻画人间百态、社会众生的经典作品的好处才能发挥出来,作品深厚的内涵和丰富细腻的营养才能让人深入汲取。

如果怕加重学生负担,宁愿少分析,少讲解,少布置甚至不布置习题,省出时间来读。相信学生的能力,也相信伟大作品潜移默化的力量,要好过在茫然无知中蜻蜓点水式的所谓问答讨论、分析讲解。


戏剧学生亲上阵,寻找代入感

AH


戏剧更有张力和现场感,冲突表现得更集中,可以说是一种浓缩,所以更应该整本地去读。课本里零碎的一两幕是没有太大意义的,而且最好是学生亲身排演一遍,这样才会有代入感。

就像演员在排戏的时候,导演做的最多的工作就是给演员“说戏”。尽管导演一般并不是剧本的创作者,但是他必须对剧本有全面的把握和自己的认识,这样才可能把一出出戏统合成一个完整的作品。

教师要做的工作也是一样的,首先自己要对整出戏,对每个人物有系统的看法,才能帮助学生“进入角色”。


诗歌,要以人心为指向

AH


诗是短小的,仿佛电脑里的“压缩文件”。小小的篇幅里凝聚了最抽象、最概括化的情感。在文学体裁中,“诗”的时效性往往是最强的。几十年前的小说和散文里描写的社会风景和现在早已是天差地远,但是,“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这样的句子却永远直指人心。

但是,诗同时也是对欣赏水平要求最高的体裁,要欣赏诗的美,就要有“解压缩”的能力。

同时,诗是一种形式艺术,讲究形式美,格律诗对形式有近乎严苛的要求。所以和诗相关的文学史常识是最多的,词牌、韵脚、平仄、对仗,等等。浅浅地照本宣科,学生不但理解不深,还容易遗忘。

这时候,黄老师的诀窍依然是“满贯法”,大幅度地增加量,这是最简单也最有效的。

“语文,培养情操和独立人格”



“黄老师的语文课,和你们以前上的语文课,最大的不同在哪儿?”

“自由、大胆!”3班的同学脱口而出。

老师讲得大胆,不受教材、教参的拘束;学生想得大胆,什么观点都可以讨论,老师绝对不会说你错了,应该是什么。

比如怎么讲鲁迅。

鲁迅是中华民族伟大的思想家、文学家,他的文章在教材中也选得很多。但是,很多中学生都不喜欢鲁迅。

“因为教材中的鲁迅并不是完整的鲁迅。而且,学生心中的鲁迅,大都是经过教参解释过的鲁迅。”

黄玉峰说,教材中选鲁迅文章,大都是锋芒毕露的政论文,像《文学与出汗》《丧家的资本家的乏走狗》等,好像没有宽容精神,不可亲近。

“再加上教参中的误读。”黄老师转述著名的鲁迅研究学者钱理群的一段话:“中学语文教参对鲁迅作品,很多分析十分烦琐,观点也大多是五六十年代的“鲁迅观”,包含着许多对鲁迅的神化、曲解和简单、机械、庸俗化的理解。实际上,近十多年来,研究鲁迅的学术界,已经对这些做过科学的清理,并且取得了一些新的成果。而中学语文教学却仍然停留在五六十年代的观点……”

为了让学生接近一个完整的鲁迅,并理解他对中华民族的大爱与大恨,黄老师向同学介绍了不少教材之外的鲁迅文章。

《文化偏至论》是鲁迅5篇文言文之一,当时写作此文时作者不过20多岁。但他对世界各国宗教、文学、政治、经济的熟悉与把握,文中那些现在看来还闪着很多火花的观点,让同学们看了非常吃惊,他们感到真正接近了一个伟人。

讲《祝福》,黄老师也不是按照教参所说的“四条绳索”去分析归类,而是在同学看过文章后问了一个问题:“看到什么地方最打动你?”然后根据学生所说,一共列出了祥林嫂的14悲,再看看这些现象在现在社会中是不是还有?

黄老师说,“我希望学生能带着感情学习。语文不仅是教识字,还要培养一个人的情操和独立的人格。而我们这些年来,在这方面完全失落了。”

还有的课,基本是由学生主讲,大家一起讨论。黄老师说:“我是辅导员,不是说书人,应该把课堂上的学习时间还给学生。”

那么这种“自由大胆”的语文课给予学生的是什么呢?

“我开始喜爱读书了,那些装订成册的纸张有无穷的魅力。”

“我坚持每星期背诗。”

“语文应该是大语文。我变得更关心社会、关心人了。”

“以前我以为语文就是字词、语法,而现在我领悟到了语文的真谛,那就是读书和做人。一个人懂得越多,就越会感到无知。”

“我渐渐浅浅地摸索到人类的精神家园。”

“我渐渐学会用自己的眼睛看世界,用自己的头脑想问题。”

“也许这个班并不能把我们的文学、书画、篆刻水平提高到专业程度,但它培养了我们一样最宝贵的东西--兴趣。”

对黄玉峰老师来说,最让他高兴的,是“同学们普遍反映自己长大了,感情更丰富了,有了更强烈的爱憎、更强烈的责任感。独立的思考、自由的精神强烈了。”

这正是黄老师心中语文教育的目标,学会读书,学会作文,做真的人。

“我自己也没有想到,在教学改革上的尝试,稍微迈出了一小步,会有这样大的收获。一年半的时间,学生的飞跃让我惊讶,而且逼得我自己要不断学习。”

“他们现在很厉害的,常常向我发难,把我问倒。”黄老师乐滋滋地说。但这种“问倒”却是黄老师语文教学的真正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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