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为何写诗·能否别在酒席念诗
金
汝
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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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形色色的诗人
不要在酒席上念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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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为什么写诗
“你为什么写诗?”多少年来,遇到许多人朝我发问,我无言。
我们可以找到许多理由,如“为了拯救人的精神”,“为了提高人的思想境界”,“传承古老而辉煌的传统”,还有“为这个非正义的世界立法” 不着边际的堂皇的大话。这真是一个诗人写诗最原始、最真实、最隐秘的动机吗?我怀疑。
它更多是一种辩护,辩护有时夹杂着虚伪的因素,浮夸的因素,它直接嘲弄了诗人最珍贵的素质——真诚。
写诗就是源于对诗的热爱。热爱是非理性的,它超越功利主义,惟有热爱创造人间奇迹,惟有热爱塑造勇敢无畏的心灵,惟有热爱和死的阴影抗衡,让我们成为诗的献身者和诗的捍卫者,诗的疯狂的写作者。
在疯狂的热爱中你的诗必越写越好。
一个疯狂的人,因他的疯狂伟大;一个智慧的人,会因他的智慧而渺小。当然我不是说全部。
不要拷问你为什么写作,它会窒息你写诗的激情和欲望,取消你写诗的价值和意义。它对于诗真正的创造,其实是有害的。
真正的诗人:“生命不息,写诗不止”。
在一个物欲横流的时代写诗,在一个金钱至上的国度写诗,在一片大众的麻将声中和卡啦OK的低吟浅唱中写诗,诗人肯定是悲壮的,怪诞的,滑稽的。但对于一个被命运注定的诗人,这一切包围他笼罩他影响他,而他最终不屑一顾并怀着隐秘而强大的自尊一意孤行!他不奢望在写诗中获得世俗意义上的价值——“无欲则刚”,让这一切随风飘去吧。“读者的理解”、“文化的传承”、“历史的肯定”、“文学史的位置”,也是虚幻、空洞且无足轻重的。或只是一种阿Q式的自欺欺人。写诗不可替代的价值就在写诗这种特殊的个人化的行为里。
做到这一点,诗人才牢固地确立起信仰——对诗的信仰。
他的精神王国不可征服。
形形色色的诗人
诗人,诗人——诗人真是形形色色。
有的诗人勤奋有余才华不足,有的诗人才华有余勤奋不足他二十年没写诗了,有的诗人堕落为小圈子摇旗呐喊的批评家,有的诗人转变为每天为晨报晚报闲谈鸟兽虫鱼的小品作家,有的诗人言必称屈原但从未完整读过《离骚》,有的诗人照相时也摆出大师的姿势,有的诗人吞吃了七十只苍蝇然后痛饮青岛啤酒,有的诗人说鬼话说神话就是不说人话,有的诗 人以为废话就是诗,有的诗人名为病夫实则壮丁患上糖尿病,有的诗人激情澎湃赞美女诗人口水涟涟,有的诗人耳朵发生故障但仍能听到田野上布谷鸟叫了叫了;
有的诗人胖如杨玉环,有的诗人瘦如赵飞燕,有的诗人诗和他的诗论背道而驰,有的诗人被警察打掉一颗牙,有的诗人因中风把他吞吃恐龙蛋炮弹的樱桃小嘴扭向黑暗的北方,有的诗人卧轨自杀被称为“诗歌烈士” 金童玉女为他献花献纸钱,有的诗人靠几首打油诗在作协混了一辈子,有的诗人一首打油诗也不写自命为“不着文字尽得风流”,唉:
此种风流乃下流,有的诗人长得像土匪其实有一颗柔软的心,有的诗人真成为土匪浪荡金三角,有的诗人把《诗刊》上发一首烂诗当为生命中辉煌时刻,有的诗人获取鲁迅文学奖无异于在鲁迅头上撒尿,有的诗人二十岁极其牛逼但没能把牛逼坚持到五十岁,有的诗人骑自行车撞击大卡车,有的诗人哥哥是一个诗人,有的诗人妹夫是一个诗人,有的诗人的二奶也是一个诗人崇拜徐志摩,有的诗人钻进终南山种土豆,有的诗人爬上断头台打秋千去了;
一个诗人的另一重身份是赚了几亿的大老板,有的诗人饿得只能吃自己的奶了,有的诗人伫立于天安门挥舞红袖章八次检阅红卫兵 ,有的诗人与另一个诗人狼狈为奸,有的诗人与学者不共戴天,有的诗人每天训练小猪天上飞,吼出口齿不清的最强音,有的诗人号称诗仙,有的诗人号称诗鬼,有的诗人号称诗魔,有的诗人作为嫖客名垂千古,有的诗人以梦为马四分五裂倒在山海关下,有的诗人寿命比乌龟更长——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诗人,诗人,各各不同的异类,花枝招展的妖精,喷云吐雾的巫师,担水砍柴的隐士……我以一个诗人的名义朝你们敬礼,但始终有一个疑问折磨着我睡不着觉——“你,你们写诗是为了什么?你,你们到底是何方神圣?”
所以,没有什么绝对的诗人形象,没有固定的诗人气质,存在主义哲学家萨特言:“存在先于本质”,诗千姿百态的存在永远大于子无虚有的诗的本质。诗江湖闯荡多少年,见识过多少奇形怪状的各类诗人,真是万紫千红总是春,牛鬼蛇神齐出动!而这一切并不能决定他们写出好诗,或写出坏诗。 诗,凭借自身的神奇之光照耀这暗淡的灰黑生活。
诗人的强大力量显现于自己的诗里。离开作品,没有作家;离开诗,没有诗人。一滴水闪耀太阳的光辉。从诗之外的人格、修养、身份, 道德勇气、生活方式,知识分子立场、民间等来评价一个诗人,不过是隔靴搔痒,仍是诗的门外汉而已。
关于念诗
不要在酒席上念诗
闯荡江湖多少年。
不要在酒席上念诗,不要在课堂上念诗 。会引来虚假的赞美,真实的讽刺,少气无力的应付的掌声,会引来愤怒,蔑视,无语,不理解,费解,莫名其妙又意味深长的笑,会引来哈哈大笑或怪异的尖叫,引来深深的寂静。
如果你非要念诗,把它念给你养的猫,你养的狗 ,你养的一只小金鱼,念给你坐的椅子,你弹着烟灰的烟灰缸,你的酒瓶及它里面的空气,你的手机正在充电,你的抽屉正被拉开,念给星光灿烂,念给大河奔流,念给三千里满目疮痍的江山,念给打虎的武二郎,雪夜上梁山的八十万禁军教头,念给陶潜,寒山,李青莲,陈独秀,毛润之,念给卡利古拉,萨福,兰波,荷尔德林,拜伦, 马拉美,念给长城上的一块砖,砖上爬来爬去的蚂蚁生在蓝天下死在白云里。
念给疯子,傻子,痴呆的大头娃娃,听他继续念下去。听,听了一遍又一遍,再听一千零一千遍,捂住耳朵,因为你非凡高,你的耳朵依然在。
在脸上,而不是地上。水上 ,火上,钢铁上。
你非要念诗,用五音不全的嗓音,把诗念给海 ,全世界的海,它只在你的一缕春梦中泛起惊涛骇浪——
你,要把你最珍爱的诗念给大海。因为“最荒凉的是那大海”。
不,大海非海,白马非马。
写下你最珍爱的诗,写下就好了,就不要念了。
你是一个诗人。你写下这样的诗了吗?
诗,神奇的寂静,充满语言之间。
要念,就仅仅念给你,你自己。
你自己也不听。你本来就喝醉酒昏昏欲睡,现在该睡去了。
你还没来及念给你自己的诗,你就睡去了。
而一首好诗,游离它的作者。 依然存在。
那么,你还念个鸟! 哪怕是你热血沸腾念给你自己。
你写下了,它就存在。写下它,你就可以猪一样睡了。
另一种声音凌空而降:“你们像猪一样活着,但得不到猪那样真正的幸福。 ”
没有回音。一个睡去的人类似一个死去的人,但他决没有死去,他会复活,在第二天早晨。
太阳光芒万丈。我还活着!
写作的焦虑
除了一个独立个体“生存的焦虑”之外,诗人的一生还笼罩在“写作的焦虑”中不能自拔。
只要不满足于业余写作,游戏写作,信手涂鸦,诗人必然赤裸裸地直面这种挥之不去的“写作的焦虑”。并做出选择。尤其是他写作抵达了一定的精神高度和美学高度之后,这种焦虑将更加迫切,更加残酷,甚至让诗人难以承受。
不少诗人放弃了诗,获得灵与肉的双重解脱!本身也变得和虚无一样轻盈,跌落进尘世的名利场中,寻求更实在的安慰。但那些少数的死心踏地一条路走到黑的诗人,“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哪怕最终被诗折磨得疲惫不堪伤痕累累。
写作是对自己创造力的无止境的挑战,是和思想语言、形式剧烈搏斗的一场又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想在这场中获取不小胜利,谈何容易!写出一批诗,怎样写另一批;垄断了一批意象,怎样发掘另一批新意象,当自我内心的精神财富被长时间的写作挥霍一空的时候,诗人的死魂灵只能在浩大无边的荒原上痛楚飞翔——他没法写了!
而多年形成的思维惯性,以某种隐秘强劲而无孔不入的方式,支配着他,操纵着他,也吞噬着他。他沦落成过去的影子,僵化的木偶,他已是一个精神意义中的“死人”!作品也类似于一堆互相遮盖纠缠互相拥抱的尸体。无法和过去构成断裂,不能在固有基础上迈出新一步,“诗人之死”就这样变成难堪的事实。虽然作为一个具体的血肉之躯,他还四处走动,演说,品茶,饮酒,做爱,红光满面接受着各种形形色色的赞美 ,非议,隐秘的敌意。吃,喝,玩,乐,但他真能快乐吗?
答案,不言而喻。
言说者焦虑了,当他无话可说;写作者恐怖了,当他无字可写。确实,写过太多太多,耗费过太多太多,他该停下来休息一下了。像一列飞驰的火车停在荒草疯长的小站,但仍朝旷野冒着蓝烟。
等待。酝酿,反思。孕育,梳理。总结,抛弃。把批判的尖锐矛头对准自己。唯有那创造的激情之火驱迫他开始,开始。而这需要一点时间!读者也该保持耐心。
危机,也是转机。绝望也孕育着希望。或许,正是这如影随行不可挣脱的“写作的焦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驱迫着诗人勇敢前行,孓然一身,又痛楚又幸福,又清醒又迷惑,走向横亘于地平线上的未知。那里将显现一个陌生而费解的自己,新的王国在那儿耸立起雄伟而奇特的形象。
这时,他可以笑了,但用不了多久,他又沉溺于更凶残更暴烈的“写作的焦虑”中。何时才是解脱?
死,惟有死才能终结。
这就是写作者的宿命。
写诗, 成为一个难题
……
你曾张狂,你曾自命不凡,你曾侍才傲物,你曾对许多平庸的诗歌制造者不屑一顾,正是这一腔热血和高昂的理想主义精神驱使你写下大量文字,借助于诗之形式。它受到某类读者的喜爱,也被另一类读者拒绝、排斥和敌视。
没有一个诗人的诗能够征服所有读者的心,正如没有一颗星星能够照亮黑暗里的每一个角落,但对于你内心深处那至高无比的诗的尺度来说。
你必须沮丧地无奈地承认:“你还没有写出你想写的诗”。一息尚存,努力吧,拼搏吧,或许这努力仍是有限的,这拼搏仍是徒劳的。
……“多少年来,我们勤奋地劳作,但天堂并没有建成,只建成了辛酸的令人想起天堂的东西”。这是伟大的泰戈尔的心声,我相信,也是所有严肃诗人的心声。
(2013)
金汝平:1963年生,山西财大副教授。太原市作协副主席,著有文学评论集、散文集、散文诗集、诗集多部。居太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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