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写着写着不写了这算啥鸟作家
摘编
金
汝
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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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写过二十本书的作家,倘若不能自我突破,自我超越,自我更新,再写一本书,也只是多了一本书而已。对于他的总体评价,意义无法增加,甚至还在减少,消弱。因为他给读者带来失望——饥渴的阅读期待落空了。
写作确实是越写越难,就像登山。拥有新的思想,还要拥有新的表达。作为一个作家,一个诗人,我们终其一生都在以整个生命的血与肉,跨越这两道杀机四伏的鬼门关。胜利者寥寥无几伤痕累累,失败者的成堆尸骨就在脚下。不能不深深慨叹:“文学,真是让人悲观的事业,你就像和一个无形的巨人搏击。”但反过来想,:“这世界上有什么事业是一帆风顺的,轻而易举的,是不让人悲观的?”
又是一个春天了。春风,隐隐喚醒每个人内心深处沉睡的猛虎,狮子和龙。阳光如此充足而温情,且拿起笔来,我们的武器就是笔,仅仅是笔。请倾听垂死的叶芝青春的声音从爱尔兰遥遥飘来,激荡着英雄主义的气概:“冷眼看待生与死,骑士们,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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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事突兀,吊诡,错综复杂,总在人的意料之外。文学领域又何尝不是如此。
一个无名作者,我们没想到他写得那样好。一个所谓的“著名作家”,我们也没有想到他写得这样坏。而这一切多少学者、研究者、评论家,读者和自以为是的“权威”早已习以为常。顶多事后装模作样地反省一下,就不错了。现象仍在继续,且更严重;无名的作者继续无名,著名的作家更加“著名”。作家的命运,是古怪的。作品的命运,同样古怪。古今中外的文学史,充满多少成名的庸才,埋葬的天才!承担着这宿命,写作者,努力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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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抗绝望”,乃鲁迅思想中的核心思想。他的文学及生活由此展开,显现。鲁迅,抓住了一个真理。谁没有一夜夜的辗转反侧和流不尽的泪水及无泪之泪为自己生命中“严重的时刻”作证呢。而被绝望摧毁的人,也极少。更多被折磨且践踏的人们,承担绝望也反抗绝望。人的意志,人的本能驱迫他这样做。绝望的幽黑深处,也隐匿着希望之光,虽然是微弱的。反抗绝望是沉沦在绝望中的人们的严肃的选择。从政治的屠宰场逃向自然的青山绿水,是一种选择。从酒绿灯红逃向高高山上一座庙,暮鼓晨钟了此残生,是一种选择。
真正的绝望走以自杀为终结。所有自杀的人,我们都无法理解,只为我们还活着。所有活着的人们,心与心之间,何止一墙之隔。
写作,乃反抗绝望的一种形式。必陷于更深绝望,写作者还在写,他反抗这更深的绝望了。吃喝嫖赌,杀人放火,又何尝不是如此?确实,绝望是存在之罪。反抗绝望是对自身的拯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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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鸟摆出一种飞翔的姿势,但它已不能飞翔;有些诗人装腔作势摆出一付先锋的样子,但早已无法先锋。先锋的一个明显特色是“超前性”,这意味着“短暂性”,一旦先锋唤醒大众的活力并且成群结队簇拥而上,一旦先锋的观念成为同时代的共识,被承认,被模仿,被追逐,被复制,先锋的价值将开始失落,但它前驱者的功绩记载于史册之上。一个写作者先锋过。这已是他的光荣。这就够了,不必苛求他成为大师。难上加难的是,不断先锋,继续先锋,永远先锋。但纵观世界史,纵观那些灿若群星的写作者,谁有这样雄伟的、浩荡的、怪异的创造伟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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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来无事,又一次重读鲁迅,“……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唉,有了周树人,我们就不伟大了。
对于一个活在中国当下的写作者,鲁迅的书该是必读书。归根到底,阅读鲁迅并非为了解鲁迅,认识鲁迅,而是认识自己,理解自己。如此说来,鲁迅的书乃是一面精神上的镜子,它会映照你他是一个什么样独立的个体!此刻月光如水。一个美女也着鲁迅。那弯弯眉毛,那黑黑眼睛,那细细的腰肢,哈,上帝的女儿有着魔鬼身材但被鲁迅那嬉笑怒骂的狂野文风卷进思想的汪洋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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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是吃奶,婴儿和婴儿能一样吗?同样是读书,人和人能一样吗?
有人把一百本书读成一本书。有人把一本书读成一百本书一千本书。
有人把书从后往前翻,有时,风吹哪页读哪页。
有人只读书里一个巨大的疑问句,像高悬头顶的镰刀。
有人读着读着就走进书中,成为书里的主人公。
有人读书用第三只眼,不,用他的肚脐眼。
而我们必读宇宙这无字天书。但离大彻大悟仍有永不能迈出的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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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日日粗制滥造,但自认为勤奋多产著作等身。 我们早已江郎才尽,但又自以为敬畏文字惜墨如金。
人,总是用形形色色的言语为自我的行为辩护且振振有词。一切阐释都带有阐释者自身无法逃离的烙印。他的立场,他的角度,性别与阅历,疾病与癖好,都会为他的阐释带来特异的“个人性”,从他者的阐释中偏离而去。这已近于一种本能。对于本能,善与恶的理念已经失效,我们又能说些什么呢?
但夜深人静之时,大梦初醒之时,当我们独自面对赤裸裸的自己,内心定是迷惑,错乱而虚弱的。强大乃是一具面具而已,必脱落于尘埃之中。对自我的怀疑、拷问及清醒的认知,由此产生。但更为重要的是,改造自己,超越自己,在自我的废墟上重建自己,但我们能做到吗?写作,不过是拷问自我的一种古怪形式。
也是我们试图回答自我的一种对应形式。答案永远否定着答案,颠覆着答案,所谓“标准答案”,必随风飘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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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着,走着,不走了,这算什么钟表啊。跑着,跑着,不跑了,这算什么长跑运动员啊。写着,写着,不写了,这又算什么鸟作家?放弃写作,有无数理由。最大理由乃是彻底丧失对文学的激情与爱。坚持写作,也有更多堂皇理由。
最大理由,乃是一个人的灵与肉都充溢着对文学的痴迷之爱,狂暴之爱,非理性之爱,它已上升为一个人的本能。大路通天。各走一边吧。但仍有那些诡吊的逻辑为此辩护:不写也是写。不跑也是跑。不吃也是吃。不睡也是睡。不打也是打。那么,所有活着的人都死了,而那些钻进骨灰盒的骨灰都红光满面活着,西装革履地活着。算了吧。
算了吧。这堕落成诡辩的机械的教条的“辩证法”!艳阳天里艳阳高照。你再次钻进文学绞肉机里。绞肉,绞骨头,绞指甲。“闭上眼睛,你要清理你的内心”,不,多年后那读者耳朵里迷人的袅袅歌唱,乃是你钻进绞肉机绞灭自己的幽幽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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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变幻无常的宇宙中,在日复一日的生存中,在闪电和雷霆、正义与邪恶之间,在青春的骚动、疯狂与更年期的死寂沉闷之间,在希望和它必然的破灭之间,诗人常常有一些短暂、飘忽、朦胧而又强烈的“瞬间感受”,它如果不被诗人以鲜明的语言固定下来,就会转瞬即逝一去不返,而这对于人类的精神发展无疑是一种损失。于是,我们看到古往今来许许多多异常珍贵的“片断诗”,泰戈尔、歌德、勒内·夏尔 , 诸多大师天才在这方面表现出色。
“诗片断”的写作表面看起来是容易的、轻松的,它不需要呕心沥血的构思,不需要严密的结构支撑起诗的大厦,似乎可以在诗人的茶余饭后信手拈来一挥而就。
但辩证法告诉我们:成如容易却艰辛。大多数 “诗片断”之所以承受不住时间的考验,承受不住阅读的苛求,就是因为它在内容与形式两方面都平淡无奇,更谈不上铭心刻骨。其实,“诗片断”的写作是一种高难度的写作,它要求写作者兼具生命体验的深刻性与极端高超的语言驾驭力,否则,它将随风飘散。甚至不如一缕风,能给我们带来肉体的快感。
当一个诗人能够以生命的重量加强他诗歌重量的时候,我们说他成熟了。但成熟、审美意义上诗人的成熟不会和年龄上的成熟同时到来,它要求太多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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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阉割了两只睾丸,又被挖去两只奶头,还能算一个完整的人吗?文学作品也是如此。有时,我宁愿让自己的东西锁进抽屉,也不想为了出版把它删得七零八落,面目全非。极权主义统治下的严酷的书报审查制度,乃人类精神邪恶的刽子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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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游好诗多,坏诗也多,只为信手涂鸦写太多!近一万首诗,太恐怖了!这绝非创造力的辉煌,而是一个诗人情绪的极度泛滥。但在某些更严肃更自律的诗人那里,它被理性地制止了。
对此,我鼓掌叫好。放下手上笔,看长空万里白云飘飘。多年前我就有如此狂论:“诗是射精,不是撒尿!”这话,也是说 给我自己听的。以此为戒。如果真的丧失了创造力,对这个世界无话 可说,夫复何言?该说的话说完了,诗人也该闭嘴了。永恒的静默,乃生命最终的归宿。陆游这句诗深得我心:“世路千重浪,生涯一把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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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必惧怕写得坏,首先倾听内心的声音,把它写出来,然后整理、改造、加工,直至最后大功告成。追求所谓“绝对的完美”,你连一个字、一个词、一个段落、一个句子都写不出来。
这种奢侈的欲求,畸形的欲求,把你写作的所有力量都扼杀了,消灭了。正如一个母亲要求绝对完美的孩子,只能让他死在肚子中。——这也可以理解为写作的一个秘诀,但不该误解为我在鼓励信手涂鸦,粗制滥造。
金汝平:1963年生,山西财大副教授。太原市作协副主席,著有文学评论集、散文集、散文诗集、诗集多部。居太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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