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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篇→我这疯女人,这井底之蛙……

路也 诗歌杂志 2021-10-05



—— 中国女诗读本系列 ——





 

向晚


▎  ·


 

你就要来了,我知道。

阳光已经西斜

鸟儿低低飞过蔷薇覆盖的矮墙

街市渐渐变得慈祥

 

我打扫屋子,擦去一寸厚的灰尘

那整整一春积下来的抑郁

让地面明亮得映出我的青春

家什们发出幸福的呢喃

 

我由于兴奋而不安

在四十平米的空间徘徊

足不出户地走了不下十华里

小心地向窗外瞅

一棵正在开花的泡桐向前探着身子

淡紫的风朝着大路方向吹

 

我知道你就要来了

那扇有暗锁的房门微微颤动

成了我的心扉

 

 

单数


▎  ·



如今,一切由双数变成了单数

棉被一床,枕头一个

牙刷一只,毛巾一条

椅子一把,照片保留单人的

窗外杨树也只有一棵

还有,每月照例徒劳地排出卵子一个

所有这些事物都是雌的

她们像寡妇一样形影相吊

像尼姑一样固守贞操


如今,一个人锁门,一个人下楼

一个人逛商店,一个人散步,一个人回屋

一个人看书,一个人大摆宴席,一个人睡去

一个人从早晨过到晚上

还要一个人走向生命的尽头

布娃娃在书架上落满灰尘

跟我一样没有配偶

我离异了,而她是老姑娘

我们同病却无法相怜


电话机聋哑人似地不声不响

谁能在夜深人静时拨通我的心弦   

我连心跳的每一下都是孤零零的

在空荡荡的房子里引起回声 

我是韵母找不到声母

我是仄声找不到平声  

我是火柴皮找不到火柴棒

我是抛物线找不到坐标系

我是蒲公英找不到春天找不到风


我是单数,我是“1”

以孤单为使命

以寂寞为事业

 





 

三八节


▎  ·

 


相对于生育,我年事已高

还是离婚女人

在春天,在三八节

我却突然萌发出一个辉煌念头:

我要生一个孩子

 

我要延续我自己

我要赶在死去之前把自己拷贝

留一份在这世界上

我身体里藏着一个朝代的能量

一个世纪的芬芳

 

我要生一个女儿

我的女儿再生女儿

女儿的女儿还要生女儿

我的嗓音,微鬈的头发,脚趾盖形状

略显笨拙的嘴,矮小身材

还有看人时的那种懵懂眼神

都将延续下去

我拥有千秋万代的版权

 

我的子宫被文学异化

仿佛那种词藻华丽的无用诗歌

它过于后现代,分泌那么多可笑的爱情

去供养一个肌瘤

也许它早已不把自己当子宫

误以为自己是一颗了不起的炸弹

 

现在,我想让它变得朴素和懂事

复兴伟大的现实主义传统

同时我将以一部最有力量的

并且绝对有血有肉的作品

告别我的写作生涯

 

 

身体版图


▎  ·



我的身体地形复杂,幽深,起起伏伏

是一块小而丰腴的版图

总是等待着被占领、沦为殖民地

它的国界线是我的衣裳

首都是心脏

欲望终止于一条裂谷


我把它横陈、折叠、翻转、弯曲缠绕

它属水质,可随物赋形

潮润的皮肤如滩涂,带着熟了的芒果的芳香

汗水在脊背的礁石上开花

隐秘的国门打开来又合上

合上了又打开

在你的面前


根据相关条约

我的金矿煤矿油田,有色金属和天然气

统统交给你来开采

你还可以在这版图上修铁路建港口

盖上一座教堂


你对我的侵略就是和平

你对我的掠夺就是给予

你对我的破坏就是建设

疼痛就是快乐

粗暴就是温柔

雷电交加是为了五谷丰登


但大多数没有你的时候

这版图空着,荒着,国将不国

千万里旱情严重到

要引发灾害或爆发革命

其质地成了干麦秸,失了韧性和弹性

脆到要从中间“咔嚓”,一折两半


 





妇科B超报告单


▎  ·



上面写着——

子宫前何,宫体欠规则,9·1×5·4×4·7cm

后壁有一外突结节1·9×1·8cm,

内膜厚0·8cm

附件(左)2·7×1·6cm,(右)2·7×l·8cm

同声消澈均匀


当时我喝水,喝到肚子接近爆炸,两腿酸软

让小腹变薄、变透明,像我穿的乔其纱

这样便于仪器勘探到里面复杂的地形

医生们大约以为在看一只万花筒

一个女人最后的档案,是历史,也是地理


报告单上这些语调客观的叙述性语言

是对一个女人最关健部位的鉴定

像一份学生时代的操行评语

那些数字精确、驯良

暗示每个月都要交出一份聘礼


如果把这份报告转换成描写性语言

就要这样写:它的形状,

与其说跟一朵待放的玉兰相仿

不如说更接近一颗水雷

它有纯棉的外罩和绸缎的衬里

它心无城府,潜伏在身体最深处,

在一隅或者远郊

偏僻得几乎相当于身体的两域

它以黑暗的隧道、窄小的电梯跟外面和高处相连

它有着虚掩的房门,儿女成群的梦想以及一路衰老下去的勇气


如果换成抒情性语言呢,就该这样写了吧:

啊,这人类的摇篮

生长在一个失败的女人身上

虽有着肥沃的母性,但每次都到一个胚芽为止

啊,这爱情的教堂

它是N次恋爱的废虚,仿佛圆明园

这另一颗心脏,全身最孤独最空旷的器官

啊,它本是房屋一幢故园一座,却时常感到无家可归

它不相信地心引力,它有柔软潮润的直觉

 

有飞的记忆

 

 

女生宿舍


▎  ·

 

 

其实女生宿舍就相当于

古代小姐的闺房

如果念的是中文系

那就算是潇湘馆或蘅芜苑了

 

窗外晾晒的衣裙正值妙龄

被阳光哄骗又滋养

楼下槐树影里总有男生伫立

失魂落魄,个个象贾宝玉或张君瑞

挂风铃的窗口在虔城的目光里

被仰望成革命圣地的宝塔

这是通往爱情的最后一站,如同前哨阵地

 

象债务似的,书桌上堆积着待补的笔记

给好日子笼罩上阴影

课桌里塞着伙食费换来的口红

这是给美丽上交的那么一点点税

印染床单铺着大面积的鲜花

花丛里隐匿着蜜蜂般的机缘

床架上的长筒袜很慵懒

一件颜色愁苦的连衣裙月经不调

布娃娃比她的主人还出众

脸上的小雀斑古色古香

日记本暗暗地在枕头底下怀春

一枝红杏已伸出了硬壳的封皮

还有刚刚封口的信函,

郑重其事得犹如精心装修过的房间

 

象不爱江山爱美人一样

她们有时不爱身材爱巧克力

看书总要吃着五香瓜子,喀嘣喀嘣

其速度与准确度超过阅读

并随时准备象嗑瓜子一样

把她们自己的身体也嗑开来

方便面吃多了怎么有股肥皂味呢

它的保质期跟爱情一样,超不过半年

而最疯狂的恋爱,也无非等于

害一场偏头痛。副产品是一大批

诗与散文,属哼哼唧唧派

 

时光跟口香糖般耐嚼,不见消耗

总得发生点儿什么吧,总得

从青春这朵玫瑰中提炼出点什么来

在最关键的时刻

最好是病上一场,病成西施的模样

爱情跟革命的性质相仿

往往在身心链条最薄弱的环节取得胜利

在这里,每个人,都把自己当成

生活影片中的女主角

并把某男生的殷勤看成上帝发给自己的奥斯卡奖

 

 





渡船


▎  ·

 

 

我和你在渡船上

要到那边的岛上去

那边古老的岸用一排世代的灰瓦屋顶

发出召唤

 

离开这边广阔得让人烦恼的陆地

到彼岸去,日子将在一棵枇杷树下

重新开始

 

甲板上浓重的汽油味和生铁味使人兴奋

江水用缓慢的流动祝福

两个逃亡的人

以最大马力承载此生此世

背囊里有着残存的青春

 

到彼岸去

你站在我的身旁

用男人的一个大气压罩住我

使我归属于你

太阳在头顶上永不变心

船把江当成道路,迈着庄重的步伐

在水面上渐渐留下一行字迹:我爱你

 

到彼岸去

江南六月的风

忽然吹响了身上的螺壳

刹那间,我感到整条江的激动 

 

 

白日梦


▎  ·

 

 

你是我的白日梦

从我这里到你那里有一条秘密线路

我脚踏实地地过着虚拟的日子

窗帘上的花纹在昏睡

上一季的浅色衣饰陷在回忆里

封闭在这幢房子里的时间发出了甜味

我用身体做温度计来测量室温

体内有一柱水银,热胀冷缩系数与你有关

像你那片海边的潮涨潮落

 

我们之间只有序言没有正文

只有问题没有答案

我多么胆小,只能把你变成意象写进诗里

我擅长声东击西,热衷南辕北辙

将青纱帐谎称为甘蔗林

用汉字的枪林弹雨遮蔽着你掩护着你

没人说得出你是谁

我这疯女人,这井底之蛙,用今生去抵一场梦幻

没有孩子没有男人没有家,只有莫须有的你

 

我足不出户就成为流浪者

心里的荒草在你走后的日子里迅速长高

隔了三千里不过是隔一道矮篱笆

薄暮连着清晨,在昼与夜肝胆相照的北方

我知道再也无法回到前朝

假如有一天你突然杳无音讯,四壁该是多么压抑

我会集结起所有写给你的诗浩浩荡荡去找你

假如有一天你真的要去他乡流浪

别忘了像带上一只水壶那样带上我

我愿与你一起沿街乞讨卖艺为生

 

你是我的白日梦

一盆扶桑爱上了草原

一颗钻戒爱上了大山里的矿脉

一片城市的南郊爱上了祖国大西南

一扇窗子爱上了整个苍穹

一道并不成立的命题爱上了绝对真理

 

把你当成终点,太辛苦

幸福被拦腰斩断,我被冠冕堂皇的生活除名

你只是、只是我的白日梦

我要的是最低限度,以便对人世彬彬有礼

我自己关自己的禁闭,专心致志等你的消息

一生的光阴全都用来越轨和走神

 

 





还会


▎  ·

 

 

当我们老了

爱情还会像油菜花一样鲜嫩

当我和你都老了,这幢带红顶的房子

就成了驮着我们故事的石碑

时光变为天边淡淡的余晖

我们弯下了脊背掉光了牙齿

形体像小虾,一张口露出一个大洞

浑身上下分布着温柔的皱纹

那时,还会有一个像现在这样迷蒙的黄昏

笼罩着一道古老的江水

江堤上的那些草还会这样矮这样卑微

而防护林的想法也还会这样地绿这样地深

我还会像现在这样,眼里含着幸福的泪水

看着你轻轻地关上窗子和门

我当然还会,经常奔波在旅途上

怀揣着我的热情像怀揣着炸药包

千里迢迢地去寻你这根导火索

从一个省份到另一个省份

 

 

十年


▎  ·

 

 

计划中的十年,不长也不短

足以使我结识这个岛上的每一棵树

叫出每一株草的芳名

足以使葡萄园吸干大地里的甜

足以使江水把大堤的石头冲刷得发亮

使枇杷树下的那只小猫成为最老的祖母

使一只蚂蚁从岛的最南头行至最北头

使我从诗人变成农妇

再从农妇变成诗人

 

啊十年不短也不长

足以使体内的器官经历战争与和平

生命进入秋天

足以使我们像曾经的那样

杳无音讯八年,再相约见面

足以使你穿过层层於积的黑暗

挖掘出我身上的那个楼兰

 





 

外省的爱情


▎  ·

 

 

我是爱你的,请不要怀疑。

这外省的爱情摇摇晃晃地走在旅途上

扛着太多的行李。

我来自一个出圣人的省份

我是它的逆女

活了三十年,像找寻首都一样

找到江心洲

像找寻真理一样找到了你。

我爱你,请不要怀疑。

还记不记得,去年我带着一大摞煎饼去看你

那后来成为我们俩两天两夜的口粮

在祖国辽阔的大地上

我是一只驮着希望的小蚂蚁

对命运感激的泪水流了上千里。

我是爱你的,我隔着中国最长的河爱你

隔着中国最雄伟的山爱你。

在我的心里,我以我家附近那条长法桐的东西马路为界线

把包括我的住宅在内的以南地区

统统划归了你所在的那个南面邻省

让我的八里洼与你的江心洲结成亲戚。

我是爱你的,请不要怀疑。 


 



 

  路也(1969—) 中国当代重要的代表性女诗人之一。出版诗集、散文随笔集、中短篇小说集和长篇小说等共十余部。曾获过人民文学奖等多个奖励。曾为首师大驻校诗人、美国KHN艺术中心入驻诗人。现在济南某高校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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