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手机变成人体的新器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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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机对一个人来说意味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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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手机变成人体的新器官
汪民安
手机不再是人的一个单纯用具
实际上它已经变成了人的一个器官
手机或许不是人的一个单纯用具。实际上,它已经变成了人的一个器官。手机似乎长在人们的身体上面。它长在人们的手上,就如同手是长在人们的身体上面一样。
人们丢失了手机,就像身体失去了一个重要的器官,就像一台机器失去了一个重要的配件一样。尽管这个配件有时候并不工作,如同人体上的器官有时候并不工作。不说话的时候,舌头不工作;不走路的时候,脚不工作;睡觉的时候,手和脚都不工作。
手机是另一个说话器官,是一个针对着远距离的人而说话的器官,因为有了手机,人的语言能力增加了,人们可以将语言传送到非常遥远的地方。从理论上来说,可以传送到任何地方,也可以在任何时候传送。同样,人们的听觉也增加了,耳朵居然能神奇般地听到千里之外的声音。我们看到了人体身上的新的四位一体:手,嘴巴,耳朵和一个金属铁盒:手机。它们共同组成了身体上的一个新的说话机器。
摄影·还叫悟空
在这个意义上,手机深深地植根于人体,并成为人体的一个重要部分。离开了人体,离开了手,它就找不到自己的意义。正如人们对它的称呼“手机”那样,它只有依附于手,才能获得它的存在性。它是在和手的关联中,绽开自己的意义。
手握着手机,斜插在嘴巴和耳朵之间,这已经是一个固定的形象。尽管历史短暂,却已经无所不在。这是这个时代最富于标志性的面孔,它镌刻了今天的最深刻的秘密。电视、广告和各种图片已经在视觉上反复地强化和肯定了这个形象,在二十年前,这个形象一定怪异而陌生。手机意味着人体的进化,我们不是主动地控制或者拥有这个手机,而是相反,手机开始强行闯入到你的身体中来。
一个孩童,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的身体也在逐渐膨胀,这也同时意味着一个手机会插入到他的膨胀身体中,这个过程如此地自然而然,以至于没有人会怀疑它的确切性,没有人对此提出异议。最终,每个人都会和这个机器以及这个机器所发出的铃声相伴终生。
这或许是一个重大的历史时刻:人在某种意义上具有神话中的“神”的能力。能够随时随地对一个遥远的人说话,能够随时随地听到遥远的声音,能够在任何时间和任何空间同另一个人进行交流。手机这一最基本的无限延展的交流能力,能使人轻而易举地克服时空间距进而超越孤立的状态。这是人们使用手机的最根本和最初的原因。在某些紧急时刻,这一点被强化性地得到说明。
一个危机时刻的人,如果有手机相伴,就可能会迅速地解除这种危机。就像一个溺水中的人,能够迅速同岸上伸过来的长杆子接续起来。因此,我们看到,今天,如果要强制性地剥夺一个人的能力,要强制性地制服一个人,首先是将这个人的手机同他的身体强行分离开来。对于劫匪,对于警察来说,都是如此。
手机扩展了身体的潜能。因此,在某些危机和决断的时刻,手机和身体的关联是决定性的。人们一旦丢失了手机,就如同失去了左膀右臂一样,如同切掉了一个器官,他就变得残缺不全,他的能力一下子就被削弱了。反过来,人们一旦打不通一个人的手机,很可能会为这个人本身担忧。
手机的沉默,在某种意义上,也意味着这个人可能处在一种特殊的状态。事实上,如果一个人从来不用手机,他发现不了手机的意义和功能,但是,一旦他使用了手机,他会发现,没有手机是一件难以想象的事情。也就是说,人一旦进化到手机人的状态,它就没法再裸身地返归。
手机永远是处在双向通话过程中,它必需借助于另一个手机才能最大程度地发挥它的功效。手机渴望着更多的别的手机的存在。社会越是被手机所充斥,手机越是能够发挥自己的潜能。这从另一个方面要求了手机的普及化。事实是,手机确实越来越普及了。它编织了一个无限的网络,每个持有手机的身体都置身于这个网络,并且在其中占据了一个环节。
这个网络具有如此的社会覆盖面,以至于人们现在是按照这个网络来组织自己的交往行为。人们现在借助手机在社会中来为自己设定一个位置,设定一个可见性的时空场所。
每个人都被想象成一个手机人,一个有手机号码的人。人们要确定这个人,要找到这个人,不再是去直面他,不再是去找到他的肉身,而是要找到他的手机号码。他的号码就是他自身。肉身似乎变成了一个号码,每个人都被抽象成一个手机号。人们一旦开始认识,一定是要彼此交换各自的手机号码,相互将号码储存在对方的手机之中。
储存了这个号码,就储存了这个人。社会关系现在就以手机号的关系得以表达。人们的社会关系联络图就以手机号的形式锁在手机之内,不被储存着的号码有时候会被排斥,事实上,很多人发现手机上的来电并非是被储存号码的时候,就会拒绝这个交往链条之外的电话。人们也常常改变自己的号码,这是为了使自己同先前的某些社会交往链条崩断。让自己从另外一些人的目光中消失,就是让自己的号码从另外一些人的手机中消失。
一旦人们按照手机来组织这个社会,那么,如果没有手机,处在这个手机网络之外,在某种意义上,就会被抛在社会之外。因此,一旦参与这个社会,就应当作为一个手机人的形象出现。就一定要掌握、运用和顺应手机,一个生物体一定要进化。一个人如果长时期关掉手机的话,不论他每天如何频繁地出没于大街小巷,人们还是会认为这个人从社会中消失了。
人群就这样借助手机而彼此区分开来。事实上,除了这几种人外,还有一种人主动地放弃手机,这些人并非不社会化,只是,不使用手机是一种姿态,而不是一种实际上的功能考量,没有人不觉得手机会使自己变得方便,尽管也会添加麻烦。当整个社会被手机所宰制的时候,当每个人都变成了一个手机身体的时候,对手机的拒绝就是一种文化政治的姿态。
拒绝手机,在这个意义上,就是保持独立,就像拒绝大众文化,拒绝社会思潮,拒绝时尚一样。这是一种反主流意识形态的意识形态。有点奇怪的是,这样的人是保守主义和激进主义的奇怪的结合。这种姿态,是以一种激进的姿态来最终实现他的保守性。不过,可以预想的结局是,手机最终会将他们完全吞没,尽管是被最后吞没的。
手机在多大程度上解放了人们,也在多大程度上抑制了人们。手机抑制了人体的某些肉体官能,它抑制了行动能力:人们尽可能减少身体运动;抑制了书写能力:人们越来越借助机器通话;抑制了记忆能力:人们越来越依赖手机储存消息。有时候,手会无意识地去寻找手机,去摸索手机,去把玩手机。当人们无所事事的时候,在等候的时候,在闲暇的时候,总是不自觉地去翻动手机,就像儿童在玩玩具一样。手一旦和手机暂时性地分离,他就感觉到一种不适应(出门忘了手机后,很多人会马上返回),人们偶然丢失了手机,他就会变得烦躁不安。
许多人和一个手机相伴日久,手指对手机的每个按键都异常熟悉(有些人竟然能够盲打字母),他们甚至对这个机器产生了一种依恋之情,而并不愿意轻易地淘汰它。也有相反的情况,人们很快地厌烦自己的手机,而频繁地更换,他在不断地追逐最新的手机式样和型号。每一个新的手机都激发它的兴趣。
人们愿意将自己的注意力投向这个手机本身。两个人如果发现对方使用的是和自己完全相同的手机,就会相互对视并惊喜而又默契地一笑。手机似乎可以对主人说话,它既表明了主人的身份,也表明了主人的趣味:人们有时候借助手机来自我展示。手机构成了今天的物神,一种新的手机拜物教诞生了。
正是因为人们如此地依赖于手机,反过来,人们又被它所折磨和打扰。手机成为每天要面对的问题。如何处理手机?这是每个人的日常性的自我技术――开机还是关机?静音还是震动?短信还是会话?是将这个器官暂行性地关闭,还是让它随时随地警觉地待命?总是要反复地抉择――手机变成了日常生活的难题。焦急地等待某个特定的手机铃声,或者惧怕某个特定的手机铃声,常常会令人不安。
手机还常常会突然打乱既定的秩序:一个铃声没有预料地响起,人们不得不终止现有的状态:写作的人终止了思考,聊天的人终止了谈话,吃饭的人终止了进食,睡梦中的人终止了鼾声:他们从此时此刻的境况中抽身而出,同另一个空间的人对话。只有通话结束,才重新返归到先前的语境。
但是,一个没有预期的电话结束了,另外一个没有预期的电话又来了:人们不断地卷入到这种没有预期的状态中而偏离了自己的预定轨道。同样,呼叫者有时候也是突发性的。他要度过一个无聊时段的时候(看看机场候机大厅,几乎所有的人都在摆弄手机),或者猛然想起了一件事的时候,或者记忆中的某个人突然浮现在他大脑中的时候,或者和某个人聊天时突然对方提到了某个熟悉的人的时候,总之,在并没有具体而必需的事情需要通话的情况下,他也可能拨打一个电话。这个电话完全是偶发性的,对于通话的双方而言,都是如此。这个偶发电话也改变了人的既定状态。
意料之外的频繁电话(以及短信),有时候会让人撕裂成一段段的碎片。不仅如此,这种预料之外的偶然电话,繁殖了很多意外事件。人们的单纯生活,因为手机而添加了异质性。偶发的不经意的手机铃声,无论是对于呼叫者还是被呼叫者而言,甚至会产生重大的后果。
手机将自己如此地暴露于世,使自己束缚于外在世界。但是在另一方面,手机也构成了一个私密空间,他也可以将外在的世界抵挡在外,一个手机构成了一个人的界线。他人不能越过这个界线。在任何时候,人们埋头看自己的短信的时候,总好像是在看自己的秘密一样。手机通话(短信)只是两个人之间的事情,是两个人之间的契约。如果有足够的默契,它的隐私性完全可以得到保证。同时,由于它的可移动性,通话可以轻易地避开他人:在办公室,在家庭,在聚会场所,涉及到个人隐私的事情,人们总是利用手机来回避周围的人群。
人们经常看到,一旦铃声响起,通话者马上转向一个隐秘的角落,悄悄私语。人们充分利用了这一手机的私密性,来实施某些不宜公开的行为。欺骗,敲诈,交易,政治和情爱等经常借助于手机(短信)而行动,由于这些并不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人们在手机中肆无忌惮。
摄影·黄鲲
一旦社会交往是依照手机来进行的,那么,这个社会的组织越来越偏向于为手机而设计。因为每个人都被设想成一个高效的手机人,每个人都按照手机人的模式存活于世。社会开始在重新组织它的语法:它按照手机的模式在自我编码。手机深深地扎根于社会的组织中。我们或许进入了一个手机社会,在这个社会中,人们很容易就会发现,整个时空都被高度压缩了,这个压缩趋势并不是今天才开始的,但是,手机的出现则将这个趋势推向了极端:时空对于信息的障碍瞬间就被摧毁了。
人们的交往,遵循的是手机模式,以至于别的信息传递方式很快就被取而代之。我们已经看到了电报的消失,书信的消失。或许,有一天,固定电话也会消失,它在今天相对于手机的优势,仅仅是通话价格的优势。
手机融合了文字和声音的双重交流功能,它将书信和电话融为一体,而且更为便捷。不过,同书信姗姗来迟相比,手机将等待的美好期望一扫而空。等待和期盼趋于消失。手机在扫荡了书信的同时,也扫荡了书信的特有抒情,扫荡了埋伏在书信中的品味和生活风格。
如今,人们身上总是携带着两样金属物:一把钥匙,一个手机。钥匙打开了自己的私人空间,人们回到了自己的隐秘之地;而手机则让人通向一个公共空间,它是打开公共空间的钥匙。但是,我们发现,有时候,你的手机里面储藏了大量的人名,但是,你却不知道该给谁拨去一个电话。这是今天的吊诡:一方面,手机上储存着如此之多的名字和号码,你能够迅速地跟他讲话;另一方面,夜深人静之际,你想要跟一个人说说话,将手机上的号码逐个地翻阅一遍,你会有点沮丧地发现,你真正想拨打的号码一个都不存在。
来源:新京报书评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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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民安:1969年生,哲学家,文学博士,首都师大教授
主要从事批评理论研究。
著作《罗兰·巴特》《福柯的界线》《现代性》多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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