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车上坡·诗歌翻译家的诗①
链接:《端午》诗刊第四卷
诗歌翻译家的诗
①
王家新 得一忘二 赵 四 柳向阳
李以亮 胡 桑 李 晖 程一身
王家新
↓
黎明五点钟
黎明五点钟,失眠人重又坐到桌前。
堆满的烟灰缸。与幽灵的彻夜交谈。楼道里
永别的脚步声。如果我有了视力,
是因为我从一个悲痛之海里渐渐浮出。
第一班电车在一个世纪前就开过了,
鸟巢里仍充满尚未孵化的幽暗。
在黎明五点钟,只有劳改犯出门看到
天际透出的一抹苍白的蓝;
也有人挣扎了一夜(比如我的母亲),并最终
停止呼吸,在黎明五点钟,在这——
如同心电图一样抖颤的分界线。
2018,1,7
在你的房间里
在你的房间里,无论你的墙上挂的
是一匹马,还是大师们的照片,
甚或是一幅圣彼得堡的速描,
都会成为你的自画像。
而在你散步的街道上,无论你看到的
是什么树,也无论你遇到的
是什么人,你都是他们中的一个……
你已没有什么理由骄傲。
2018,1,18
白桦
——悼念一位诗人
他的名字就是一棵树的名字。
他的生命已融入了那棵树。
那样一棵树只能在冻土带生长,
那样一种树,细小的,像是仙子
或精灵在秋天里舞蹈,
而粗壮的,总是带着累累疤痕,
带着对于这个冰冷的世界
最高贵的容忍。
2019,1,15
在三亚
在三亚,我第一次见到金色椰子,
而以前只知道青色椰子。
这有什么区别吗——
它们一个属于亚热带一个属于热带吗
一个属于青涩少女一个属于成熟少妇吗
别瞎想了!这也不属于你要写的诗!
那么,菠萝呢?人们
从菠萝里掏出米饭,掏出蜜汁,掏出阳光,
他们能这样在餐桌上掏出他们的过去
和未来吗?
就这样,我在出租车上瞎想了一路
我看到飞机场的控制塔也是菠萝形状的
它有什么意义呢?我再也想不出它的意义
它以它的无意义控制着我们的飞翔
2019,2,7
租住逸事
我租住在一座老旧的宿舍楼里
五层,没有电梯
有时上楼的时候
我总感到有什么在跟着我
有时是住得比我高或低的邻居
有时是急着送外卖的
有时什么也没有
但有一次,我觉得是一只小花猫在后面跟着
在这昏暗、旋转向上的楼道里
在五楼上开门前我还回头向下
看了它一眼
那仰起的灼亮的目光
我把它关在了门外
那也许正是一个天使,或我的童年
或别的任何什么
2019,2,23
王家新,诗人,诗评家,教授。1957年生于湖北。中国20世纪90年代以来知识分子写作代表性诗人。著有诗集5部、诗论随笔8部、翻译5部、编选10部,另有论文及研究项目20余篇(项)。曾获中国屈原诗歌奖金奖、韩国昌原KC国际诗文学奖、袁可嘉诗歌奖诗学奖、苏曼殊诗歌奖、中国当代文学学院奖等。居北京。
得一忘二
↓
入睡入门
小小的充气嘴还没有嘟嘟起来吗
周围已经黑透了
眼睛放弃了的,交给了手指
手指放弃了的,交给钉子
它锈成一个自为的姿态,勇敢的后果
已经与轮子妥协,犹如地球
以自转创造骄傲的独处
以及偷欢
2018年11月30日
骑车上坡
喘着粗气,坚持到最高处的缓速,
到了,那个小山丘光裸的脊骨!
短暂的静止,小暴风的眼,
多么可惜啊,下坡风那么大,刹
的意思是,没什么价值的生命,
只能自己珍惜。而唯一值得期待的
畅爽,在滞涩中磨消了。
……假若那场俯冲,
无阻地加速,在坡底又惯性续航
一段时间,像死亡前肌体高速消耗,
崩溃,紧接着再来一场回光返照,
车与人,短暂忘记彼此,还有什么
不是在比喻中呢?惊厥的高潮中,
死亡的空袖子拥抱放弃了准备的人。
2018年12月12日
潜理想
运动,必须内置着远方,才算做功,
那么原地摆动如风过草偃,可蓄积
小理想的潜能,亦可称为道之德。
为何不儒?嘘,新戒有言:狄奥根尼能量
负倾。超限或超验?以斜飞或经弯道?
这是问题,大是大非,不可忘佚。
从今天起,埋头吃草挤奶,努力
符合原始高级阶段的更生伦理。
至于悬置于大厦之上的那一层,
避雷针常绿林,有密封的继承法,
且法之大者在于非法,而命籍法规定
格中人生来平等,是谓平民,
自主于生存,且每日进步如草芥,
在日历上,因注满了远方而和乐。
晨光
起初,它还是黑夜里流出的时间,
正所谓“晨光内照,流景外延”,
而它再不可能走向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了。
它命名过机械厂、显微镜头、运输大队
以及少先队,给钢铁、玻璃、皮革和天真
涂抹温柔和东方,还带着点酥麻,
它当然是时代的暗喻,也和爱情私通。
如今,事实与思想的红绿线剥了皮,
打开、关上,打开、关上,想象力
终于寂寞如网,电流能触出方向吗?
一棵棵红了头的树,会不会红得更嫩,
或者更韧,会不会充盈一个信仰?
假若太阳一直如此升起,世界必然
更白,啊,能说的话已经吓得筛糠。
阳光穿过车窗玻璃照着闭目想你的我
阳光穿过树叶投在我的脸上、脑门上
像记忆中的爆竹
闪烁出无声的、瞬间即逝的本质的场景
黑夜如一块无边的幕布
垫在我灵视的天空后
一只光点,孤独的火车头,游走
那无规则的轨迹只存在于那光点自身
没有前后,它压出核桃纹的肉痕
留下一根疼痛,逐渐洇开
这是什么疗法?
上帝将敏锐植入细小的肉钉
难道不是为了令人忽略?
我像忍受一种美德一样
忍受这多余的缺失
得一忘二,本名范静晔,1965年生于江苏,双语诗人与译者,新加坡国立大学英文系博士,研究当代英语诗歌。出版有诗集《期期言》以及多部译作,中英文诗作发表于中国大陆、台湾、新加坡、美国以及法国等杂志与文选,多次受邀出席国际诗歌节及朗诵作品。居新加坡,从事教研工作。
赵四
↓
乘
我无依的灵魂水母般向你张开
透明,无辜,不知道自己身带毒素
它只在你的凝视中感到亲密温暖
你爱怜它,是吗?
它注定是属于你的
无处不在的你,此刻就在
行进地铁大水壶般的晃荡里水绿荧人
而我是你的一粒小颗的水珠乘客
你一望即明
我体内颠簸着属你的水分子的呼应,对吗?
吮吸它吧
过于喧嚣的疏离
我愿在你的怀中脱水枯萎
彼时,将会有一团银亮
允诺给你
一架自你的掌上冉冉升起的
属灵的近地飞行器
家
——给布鲁诺•舒尔茨等
你是某个我从未见过但天然喜欢的东西
漂移着的黑森林里突然迸出的光的小镇
温暖、耀眼,毫不节制
如此性感的行走路线
穿越我,悬停身后
一张巨大的灵魂蛛网无法言传的牵连
搬运着一条条充满归属感的小镇街道
三倍惊人的嗅觉在四月晚风中
闻听
高大的幽灵们——曾在
每一条街后住着的,多少世代中
每一个我的似曾相识的异乡亲人
一一升起
至今仍如正午骄阳
投思想的沉沉阴影予一览无余的大地
银
无非是不栽倒,无非是不陨落
无非是祈求芦苇压伤时能有人扶起
灯火未残时不被蓄意吹灭
在岁月烦嚣的声音幕墙里
一个人,日益亲近有着缓缓下落
拉长雨滴声的音乐
一根根闪烁忧伤的金属丝
断了,碎了,还在溅起,
原来是那没有归途的泪水
在轮轴行人交通信号广告屏幕
钢铁灯火混响的城市谐音中
以交响曲为范本在幢幢高楼的
玻璃幕墙上随机画下的银的世界
鲜
一个人已老到无须再开口,不再用言辞
只用虔诚的微笑赞美那至高的无限
此刻的静美,画出人的边界
贴近晨昏、四时变幻,为祂所乐见
收起叠好这线,将之置于星之光旁
待第一缕春风经过时祂挥手掺入
如此年轻的春,因而美好
而不轻浮,温暖而不飘忽
一个绿世界里漾出神秘的金
瘾
寻找的手脚带钩
被寻找附身的人甩不开它
他日益变成寻找的器官:
被寻找磨得尖利,
被寻找的火烫伤,
被寻找的尸布裹住,
被寻找绊得踉踉跄跄,
被倒烟,被吹跑
被戏耍,被砍劈
被黄昏的灵光照耀
被寻找扔掉又捡回
终于寻找把他踢到了被找者面前
此时寻找忽然轰然倒下
手执小槌的寻找者敲了敲它的尸身
感叹,此前它哪来的那么大的劲!
但后来,寻找者浑身难受,失魂落魄
直到,肢体记忆中盘根错节的钩痕
渐渐清晰成枝状的道路
另一个寻找疑惑地探出了它张望的头
摄
光亮之仓里装满一粒粒亮光
其中最亮的一坨一坨,是各国首都
夜幕之上,稳住时间
片刻的宇航员俯下镜头
沿着大气层的绿色封锁线,转动地球:
伊比利亚半岛,西奈半岛,亚欧大陆,
白色海上,北极光的大绿脱缰,
钢的高亮音乐溃决洇漫……
在宇航员身旁,一只珍稀的
原创性之眼,匆匆瞥见:
一个性喜食光的动物——
白昼的庞然大物,随时准备起身
吐出它食蚁兽的带钩黏舌
收光亮粒粒归仓
赵四,女,诗人、译者、诗学学者、编辑。中国社科院文学博士、博士后。在海内外出版诗集《白乌鸦》《消失,记忆:2009-2014新诗选》,小品文集《拣沙者》,译诗集萨拉蒙大型诗选两种《蓝光枕之塔》《太阳沸腾的众口》,《埃德蒙•雅贝斯:诗全集》(合译)等十余种著作,另发表有诸多学术论文、原创诗、文、译诗、译文。部分诗作译为种语言发表,其斯洛伐克语诗集《出离与返归》是斯语中第一本中国当代诗人诗选。曾获波兰玛利亚•科诺普尼茨卡奖,美国著名“手推车诗歌奖”提名等,加拿大维多利亚大学2017-2018年度访问艺术家。目前在《诗刊》供职,同时任《当代国际诗坛》副主编、编委,欧洲荷马诗歌&文艺奖章评委会副主席。
李以亮
↓
一枚钉子
它锈在墙上,成为锈的载体
它的突出,已没有价值
它的存在,只是一个污点
潮湿的日子,它也发炎
溃烂。它,应该被取消
一只虎口钳,没有让它后退
一把铁锤,持续的敲打
终于使它彻底消失于墙体
贫穷
我们只给得出能够收回的东西
我们只收得回已经给出的东西
我们交出随时可以收回的东西
我们随时收回已经交出的东西
我们再给不出我们想给的东西
我们再得不到我们没有的东西
无题
如果我写信我将只写现在我在做什么
你说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我在这里仿佛为了改变而存在
但什么也没有改变我还是我
如果你重临这座城市你将看到
有些道路被拓宽有些房子被拆除
我们伫立过的地方仍然空旷
我们说的话飘散在人来人往的风中
在夜的那边
在夜的那边,是明天
——这里没有象征
一双合脚的鞋子,在床底
一份成色不错的早餐,在早餐店
喜欢不喜欢的
许多工作,在夜的那边
提前获知,还有
一份会议的通知
一单预计到达的快递
一个新来的实习生
将要加入,在夜的那边
此刻,它们或他们
以缺席的形式存在着
可以说晚安吗?
或者
明天见,明天见!
而我知道
这并非明天必须到来的理由
雨季
季节多雨。迟疑散发霉味
独守一隅我有一杯自己酿造的苦酒
一切都在加速进入轮回
南风猥狎
花蕊凋零
雨点漫飘……
万人空巷,只为良宵一刻
千人一面,原是殚精竭虑之疲惫
孔武刚毅血性消弭于岁月空穴
谁怯懦谁遭遇崇高?
谁踌躇谁画地为牢?
我自觉难言之隐不过自作多情之轻佻?
这原是一个消费的季节
我何多情,我何执迷?
生之精义仅在意志燃烧而我
唯期待你投掷那一粒星火
我感觉顿乏而余血尚温
我从来不曾如此爱
从来不曾心存奢望
我信奉爱的热力学
我信奉它对抗虚无的微妙原则
是的,生之甘美酸楚
仅在尚可牵肠挂肚
请别问我,何以有情何以执迷
李以亮,60后,诗人、翻译家。写作诗歌、随笔,翻译欧美多家诗歌、散文作品,作品散见相关专业期刊,出版有诗集《逆行》,译集《波兰现代诗选》《无止境——扎加耶夫斯基诗选》《捍卫热情》《另一种美》等。曾获得宇龙诗歌奖、后天诗歌翻译奖等。居武汉。
柳向阳
↓
苹果粥
这香气四溢的苹果粥
让我欣喜不已——
白米、苹果和清水的交融
像你的睡眠拥抱着我的梦
我终于明白:一只苹果里的糖
对我已经足够
对甜的热爱
让我一次次拒绝了手边的糖匙
我无限热爱的苹果粥
让我温暖、知足
“孩子,少往粥里加糖
那种甜——有些不真实”
我准备回答任何问题
阿巴斯写道:
“我说
我准备回答任何问题。
有人问几点了。”
让我想起小时候
村里一个小伙伴
有人问他:牛
有几条腿?
他答道:牛
一直朝我走过来,一直
数不完有多少腿。
读茨威格的蒙田
昨夜读茨威格的蒙田,书中说
蒙田知道他那个时代完全可能发生
古罗马的国王们统治下发生的
那些暴行。
这让我居然几分惊喜。
让我想起十多年前
一次夜深时读王勃的《滕王阁序》
突然间的感动泪流。
今天我清醒地意识到我有幸
亲眼看到他们所说的那些暴行
正在身边发生。我说:我辈之责任
千年不易。
汉口至信阳道中
多么艳啊窗外的树叶
在清晨的阳光里,在这山中
独自笑着,舞着
让人眩目
让这颗虚弱的心
几乎无法承受
苦不早啊
人生百年
真应该此刻就停下,住下
在这山中
在这岭上,草木一生
绚吧烂吧
上蔡回忆录
他细致地搓洗身上的尘垢,许多年前
在上蔡一间热气腾腾的澡堂子里
那时一个老人,瘦小,似乎一身宽松的皱纹
走过来对他说:“孩子,你太过认真!
尘垢也是父母所生,哪怕你搓到流血
还不照样有尘垢!其实我们吃的粮食
还不就是来自泥土!再变成尘垢。
孩子,这件事你要适可而止!”
柳向阳,诗人,诗译者。河南上蔡人。著有论文《论奥古斯丁时间观与罗伯特·潘·沃伦的诗歌创作》等;翻译美国诗人杰克·吉尔伯特诗集《拒绝天堂》《诗全集》,露易丝·格丽克诗合集二册《月光的合金》《直到世界反映了灵魂最深层的需要》,加里·斯奈德诗集《砌石与寒山诗》《山巅之险》及丹麦当代诗人亨里克·诺德布兰德诗选。居湖北宜昌。
李晖
↓
中秋
独步。两岸万千灯火
大运河遥遥向北。谁来
唱一曲水调歌……
木叶下。一轮明月高悬
但我仍须走一些曲折的路
不肯“枯萎而进入真理”
早安
从不会游泳的人
无数次,在梦的沟回里
挣扎,濒死,绝望
但昨晚,我游上了岸
甚至在夕阳下晒干了衣服
清早醒来,窗外下着明亮的雪
一本书的翻译进行到一半
“我们从来不曾淋漓尽致”
是的,永远隔一万英里
外加一副变换的“俄罗斯套娃”
我们的爱从来不曾抵达
我常回忆过去,就算是过去吧
并且,早在很久以前
就开始回忆未来了
当然,比现在的情形坏得多
"萨宾娜裸体戴帽子!”
萨宾娜也就是一顶帽子
我还是一样爱你,想着你
更糟的是,此刻
在初冬的阴雨的早晨醒来
我的器官仍感觉难以抑制的激情
我有一首诗我一直没写出来
这诗充满了音节笔触颜色温度
但没任何确凿的字和词语
它既悲伤又喜悦既单纯又复杂
既具体又抽象既真实又虚拟
既有关于你,又与你
无关!可是亲爱的假如——
你突然,再一次地,站到我面前
以你独有的方式与我比一次身高
在你的鼻尖,与我相触的刹那
你便进入它所有的维度
并开启更好的另外一首诗
窗外的橘子
已经熟了,但不是最熟
酸甜多汁,也还不是最甜
但这是它最好的时候了
台风、冰雹、烈日都已经过去
一切毋庸置疑地趋向它最好的结果
初冬的太阳下,枝上的蜘蛛网也快要结成了
不题
大雨。白昼提早落幕
大公园空无一人
浩大的雨声可视为寂静
湖不等待被钓
花不等待被赏
椅子不等待落座的人
我看荷叶上擎着的露珠
不描绘它的形状
李晖,翻译家,曾译英国“桂冠诗人”卡罗尔·安·达菲(Carol Ann Duffy) 诗集《狂喜》(Rapture)和《蜜蜂》(Bees)等。
胡桑
↓
赋形者
——致小跳跳
尝试过各种可能性之后,
你退入一个小镇。雨下得正是时候,
把事物收拢进轻盈的水雾。
度日是一门透明的艺术。你变得
如此谦逊,犹如戚浦塘,在光阴中
凝聚,学习如何检测黄昏的深度。
你出入生活,一切不可解释,从果园,
散步到牙医诊所,再驱车,停在小学门口,
几何学无法解析这条路线,它随时溢出。
鞋跟上不规则的梦境,也许有毒,
那些忧伤比泥土还要密集,但是你醒在
一个清晨,专心穿一只鞋子,
生活,犹如麦穗鱼,被你收服在
漆黑的内部。日复一日,你制造轻易的形式,
抵抗混乱,使生活有了寂静的形状。
我送来的秋天,被你种植在卧室里,
“返回内部才是救赎。”犹如柿子,
体内的变形使它走向另一种成熟。
孟郊:仄步
我曾是危险的人,
如今却在人群之中。
我出行,溪涧突然进入了冬天,
其实,时间已被我穿越。
一块沉积岩忍住悲伤,
我的日子没有未来。
醒来是为了睡去,长啸,
才能获得枯涩的寂静。
在干枯的歌行上独行。
小女在宜兴,是我理智的疾病。
每一个儿子的死增加着我的麻木,
我是一只研磨不幸的砚台。
我的笔墨越来越轻盈,
越来越懂得反讽和失败。
我终于成为政治的盗版商,否定的
教徒,命运比我更加古老。
我借助影子而生存,
一个偏僻的词,如素冰裂开。
松鹤公园
在公园晦暗的内部,脚步苍老的速度
并不一样。那些低飞的星体,贴近地面,
在燃烧,人们视而不见。一种顽固的修辞
犹如谎言覆盖了铁栏。道路上没有呼吸。
午后,我漫步在空旷里。枯萎的寂静
落满一地。有人面对树木,剧烈抖动
灵魂。一个无法收服的躯体却正在离去。
一切将会终止,包括这湖水、雪松,
迟疑的大门正在关闭。一辆自行车
持续地停顿,石鹤消失于薄雾,
在凝视的过程中,我稀释了自己。
在湖边椅子上沉思,对面的烧烤店变得
多余。人们在公园里绕圈行走,澄净的秩序
溢出混沌的体臭,一枚空洞的松果落地。
我阅读,天空熄灭在纸上,我试图
在灰烬里搜寻星辰的残骸,在词语间
建立新的关系。随即,节奏被老人粗重的
咳嗽拆毁,手掌上的灰烬散去。我局促。
“人们有许多影子”,而那个最隐晦的,
在我们体内略微卷起,犹如光阴的锋刃,它并不
害怕黄昏。我起身。离开,才是唯一的抵达。
叠影仪
我醒来,窗口走进一个倾斜的白昼。
一群麻雀,在老人的驱赶下,从对面阳台
起飞,它们离去,从不关心我们
贫困的思想,却使我产生了预感。
拉上窗帘,让尘世变得更加愚蠢,我邀请
自己走入镜子。我已准备好一次毁灭。
荒芜正在溢出。站在寂静的对面,
我仿佛看到了残忍的生活。时间散落在地。
我一直试图超越,又一再返回。我在边界上
生活,犹如一个废墟。这个傍晚令人惊异,
受一首诗的驱使,我重新进入街道,
在菜场,遇见一股冰冷的甜蜜,仿佛
数个世纪的灰烬,塌陷于岁末的心脏。
一枚无法被时代消化的结石,停留在思想的
胆汁里,无法令空气中的影子宁静下来,
所谓牺牲,就是见证叠加在一起的疼痛。
北茶园
一个地址变得遥远,另一个地址
要求被记住。需经过多少次迁徙,
我才能回到家中,看见你饮水的姿势。
不过,一切令人欣慰,我们生活在
同一个世界,雾中的星期天总会到来,
口说的词语,不知道什么是毁坏。
每一次散步,道路更加清醒,
自我变得沉默,另一个我却发出了声音,
想到故乡就在这里,我驱散了街角的阴影。
“我用一生练习叫你的名字。”
下雨了,我若再多走一步,
世界就会打开自己,邀请我进入。
翻译
追忆世上事,束教已自拘。——鲍照
这些树,这些香樟,腊梅,干枯的石榴,
颤栗在悔吝之雨中。一切始于
向外的欲念。记住,那不是一场旅行。
思念在枝头凝聚为沉默,记住,那是不
自拘。有人站在地铁口,忧虞无法让他容身,
在这充满约束的风里,道路不能被修改。
真的,那不是旁观,寒冷自领口入侵,
而人们在学习,学习眺望别人的生活。
记住,虚构出幸福,我们才收获了痛苦。
苦于泅渡,在乏味的午后,记住,
那就是人世。路灯剪裁出路人的影子。
在敞开的雾霾里,那不是离去,是重逢。
胡桑,1981年生于浙江。诗人,诗评家,翻译家,哲学博士。曾任教于泰国宋卡王子大学,德国波恩大学任访问学者。著有诗集《赋形者》(2014)、诗学论文集《隔渊望着人们》(2016)、散文集《在孟溪那边》(2017)。译著有《我曾这样寂寞生活:辛波斯卡诗选》(2014)、《鲍勃•迪伦诗歌集》(2017,合译)、《染匠之手》(奥登散文集,2018)等。现任教于上海同济大学。1981年生于浙江省德清县。德国德国波恩大学访问学者。同济大学哲学博士。曾求学于西安、上海。曾获《上海文学》诗歌奖、《诗刊》青年诗人奖等。
程一身
↓
献给我的父亲(组诗)
1)献给我的父亲
我和桐树站在一起
站在故乡的一颗桐树
此刻和我站在一起
我回到了故乡的土地
此刻飘在你头顶的云
我说不清它来自何处
此刻停在你枝上的鸟
我不知道它能停留多久
此刻站在你身边的我
并不明白自身的诞生
在我成长的最初岁月
你为什么教我学习飞翔
赐予我生命的人啊
就像孕育你的土地一样神秘
2)金属穿过父亲的肉体
事过多年声音犹在
金属穿过父亲的肉体
疼痛被关在门的里面
我和父亲失去了界限
对话脚步马路上的车轮
被嘶鸣的电锯割得粉碎
门里面听不见一点儿动静
声音和寂静失去了界限
死水之上波光闪烁
生命的涟漪在扩散中消失
疼痛舒适都感觉不到
生命和死亡失去了界限
寂静永存声音犹在
现在和过去失去了界限
3)大雨眼看着就要落下来
四面皆风,乌云聚集
大雨眼看着就要落下来
我仍然站在街头观望
忘了踏上回家的路
双腿浮肿的人躺在床上
让别人给他刮去胡子
就像传说中的出生一样
死亡是每个人自己的事
但死亡并非自己的事
我在朦胧中清楚地听见
他们正在谈论我的后事
我将最后一次成为主要人物
我的恐惧我的悔恨
请你们紧紧把我跟随
4)牵着山羊离开闹市
牵着山羊离开闹市
喧嚣像苍蝇一样把我追逐
羊,你不要悲伤
我还带你去寻找青草
我喜欢这样走在路上
沉默的跟随轻柔的呼唤
都是你对我的爱情
像你身上的毛一样素净
你在前面就是方向
没有家的人一生飘荡
你带带我我带带你
直到我们中的一个死去
羊,你是我内心的死神
是上苍派来的白衣天使
5)有生之年
小船儿长年漂在水上
到处是水水就是方向
你临终时张望的眼睛
会不会占据我的余生
追忆只不过是一种可能
岁月的彼岸被水阻隔
我向你眺望向你航行
却不知你身在何方
我要用有生之年向你呼唤
从心里默默地呼唤
父亲,可能听到你的回音
覆盖一切的水把我包围
为什么美也会凋零
像我一样衰老成灰
6)春回故乡谒父亲墓
麦田碧绿油菜金黄
春天的河水清澈透亮
空中弥漫着田野的气息
清新入目芳香扑鼻
东风徐来微波漾起
粒粒细沙静卧水底
远处的树木已经吐绿
麻雀的叫声格外短促
就像鸭子从水中捕食
我一头扑入地母怀里
两年前你从此离去
朝朝暮暮永存于斯
一滴泪流经身体各处
落下来打湿了整个大地
7)离乡时瞥见父亲的墓地
父亲隔着黄土看我
他的目光穿过墓碑
之间的空隙,清晰如枯枝
伸展在灰白的天空里
向我射来的目光饱含怨望
使我的心像锣一样
咣当做响。旷野的飘风
向我聚集,如同洪水
穿越闸门夺路而出
尘世的善良如同玻璃
时刻承受着破碎的结局
即使毁于亲人之手
玻璃碎片依然透明
保留着伤害它的身影
8)又见父亲
周围的光使夜色稀薄
地板砖的白色向上漂浮
电风扇持续旋转出沙沙声
熟睡的人还在呼吸
父亲,我又看见了你
你的微笑那么真实
一点点穿越遗忘的镜子
就像种子钻出土地
绿叶萌发,合拢成一台
扬声器,在夜色中
你的声音向外弥漫
浓密的黑头发如此清晰
父亲,只要我还活着
你就不会完全从尘世消失
9)车过郑州
车过郑州想起不在尘世的父亲
二七塔还活着,不知还能活多久
给你看过病的医生还活着
不知还能活多久。在活人中
没有几个知道你已不在尘世
知道的多又如何?徒增叹息
二七广场的钟声还定时敲响
我们的爱再也不会复活
我们精致的肉体孕育出
敏感的心灵,随时感受肉身的
疼痛与毁灭。毁灭之前
让我们在混乱世界的一角
自成中心,我在这里你在那里
接受有限事物的无限吸引
程一身,河南人。著有诗集《北大十四行》;专著《朱光潜诗歌美学引论》《朱光潜评传》《为新诗赋形》;主编“新诗经典”丛书;译著《白鹭》(德里克•沃尔科特诗集)、《坐在你身边看云》(费尔南多•佩索阿诗文集)、《欧洲故土》(切斯瓦夫•米沃什回忆录)等。组诗《北大十四行》获北京大学第一届“我们”文学奖。现任教于湖南某高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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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