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和他们·杭州代表诗人诗选(上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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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州地区代表诗人诗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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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州是一座诗歌之城,这个城市诞生了白居易、苏东坡、林和靖、周邦彦、陆游、龚自珍、苏曼殊等杰出诗人的伟大诗篇;徐志摩、汪静之、戴望舒、艾青等诗人在这个城市留下的行迹和作品,是可以跟湖山媲美的;孙席珍、方令儒、朱生豪、宋清如、阿垅、冀汸、莫洛、唐湜、方然等前辈诗人也都为这座城市留下了诗篇和谈资。(孙昌建·《杭州诗歌四十年(1979-2019):风景旧曾谙》)
孙昌建
白居易苏东坡以降,诗歌就开始恩惠杭州座城市,它要借诗人之口来记功铭德并表现一些美好的情愫。诗人有时不负所望,有时则勉为其难,在时间这条长河中,已经有千万首诗随波而去,而能被人记住的只是寥寥无几,但人们也就在这寥寥无几中思索着写作着。这四十年来,诗歌也随着城市的发展而在变化,春夏秋冬,喜怒哀乐,太阳底下无新鲜事,而太阳又每天都是新的,我想这就是诗人的功课。(孙昌建·《杭州诗歌四十年(1979-2019):风景旧曾谙》)
◆ 梁晓明诗选
他
你我手上的春天是春天中最脏的春天
而那迥然不同的人
那诞生于玻璃中,那将高山为坐石
那遇风就长
顺水而下的人
他的脚印在你我的脚印中显得歪斜
凌乱,而缺乏章法
他不仅从过去中解脱,他更从
现在的事物中得到解脱
他甚至将明天也提前挥霍,这位
与你我迥然不同的人
他将家安置在鞋面上,他落脚的地方
就是他的家繁荣的开始
他的脸也是一块蜡,但是他
又是谁?
将你我的生活搅乱
在平静的池塘上他吹来细微不息的波漪
我们的脸在他的脸中
显得贫瘠
在他的脸上我们的脸庞一片荒凉
各人
你和我各人各拿各人的杯子
我们各人各喝各的茶
我们微笑相互
点头很高雅
我们很卫生
各人说各人的事情
各人数各人的手指
各人发表意见
各人带走意见
最后
我们各人走各人的路
在门口我们握手
各人看着各人的眼睛
下楼梯的时候
如果你先走
我向你挥手
说再来
如果我先走
你也挥手
说慢走
然后我们各人
各披各人的雨衣
如果下雨
我们各自逃走
无论我愿不愿意
无论我愿不愿意,天还是黑了下来,
它从门外黑进窗台,又从屋顶黑到了桌面,
它很快黑到了我的手指
我如果不开灯
我心里就会装满黑暗
我的心里已经黑暗,它挥着吞噬的小手
挤在眼睛边,它要走遍我的全身
它要在血液里扎根和发言
我要起身开灯,但我却丝纹不动
我看到黑暗降临大地
我不能幸免
遥远的星星自己发光
象一粒粒
自在的萤火虫
它越过时间,独自前行
直到与黑暗相敬如宾
林中读书的少女
纯。而且美
而且知道有人看她
而更加骄傲地挺起小小的胸脯
让我在路边觉得好笑、可爱、这少女的情态
比少女本身更加迷人
少女可以读进书本里去,也可以读在
书的旁边、读在树林、飘带似的小河、一辆轿车
也可以读在我这半老男人注意的眼光中
唉,少女,多可怜的年龄和身体
娇细的腰,未决堤的小丘和
疑狐未婚的心
少女纯白的皮肤让人心疼,而且她还读书
而且还在林中,
而且还骄傲地觉得有人在看
哪怕我走了,她还骄傲地觉得
有下一个人……
以后
以后
我将会变成一个老头,独自
提着一瓶好酒,
来到江边?
无人知,也无需人知,
坐下来
衣衫不能太破,最好有几块
鲜嫩的牛筋,像我喜欢的?
与世无争。
坐下来,看见鸥鸟一只只斜飞
和展翅?
我膝盖上点手指,抬头望:展翅斜飞
多好的样子。
梁晓明,1963年生。1984年开始写诗,1985年起作品陆续被译介。1988年创办民刊《北回归线》。出版诗集《开篇》《批发赤足而行》《用小号把冬天全身吹亮》以及《忆长安——梁晓明诗译唐诗五十首》。曾获《人民文学》诗歌奖等。
◆ 蔡天新诗选
自然之声
盛夏,黎明时分
窗外树枝上鸟雀齐鸣
每天把我从梦中唤醒
初秋,隔着帘布
我隐约听见杜鹃的鸣叫
布谷,布谷……
隆冬,推开窗户
我看见大雪纷飞
已经噗嗤下了一整夜
早春,桃花开放
门外的小路满是落英
一步步将我诱往深山
云彩
那些白色的超凡入圣的天物
我曾亲眼看见它们溶化在蓝天里
它们是佛罗里达夏季的一片海滩
是科罗拉多峡谷中的一块崖石
或只是一个躯体让我盲目地坠入
音乐
我听见树木与房舍之间的
早晨的大海缓慢下来
太阳倾身在空气里捕捉
那无法捕捉到的东西
天井
那闪耀着露珠的绿色草坪
被一条白色的小径分隔
黄叶均匀地撒落下来
来自阿姆斯特丹的蒙德里安
从传说的天井里走过
扇尾鸟
一只过路的长尾鸟栖息在屋顶上
轻捷的脚步,美丽无比的羽毛
又一个夜晚潜伏在我的身后
她凝望着我庄严神圣犹如
碧空凝望着大海,大海凝望着月影
女子
长长的指甲之夜
一双被风吹散的眼睛
我在你的鼻梁上
发现了夏威夷
蔡天新,1963年生。数学家,诗人。1984年开始写诗,出版诗集随笔集、游记、摄影集和学术著作等 30 多部,作品多有译介。曾获贝鲁特Naji Naaman诗歌奖。2015年入选杭州首届10大创新人物。曾获国家科技进步奖、国家教学成果奖,受邀参加央视“朗读者”节目和美国爱荷华大学国际写作计划。
◆ 沈苇诗选
欢迎
我欢迎风
吹走尘土,清洁我的路
我欢迎雨水
我已准备好一小块地、几把麦种
我欢迎日出
金色的犁轻轻划过我身体
使我疼痛并且喜悦
作为一名黄昏爱好者,我欢迎
紧接着来到的夜晚
它使我身心自由,充满想象
成为陌生而吃惊的另一个
我欢迎爱情
因为最好的诗篇属于女性的耳朵
但新的爱情要向旧的爱情致歉
我欢迎四季,特别是冬天
思想在寒冷中结晶
灵魂在受难中坚硬
我欢迎大海上漂来的帆
(它来自一个人的童年)
虽然落日孤烟的大漠才是最后的栖息地
我欢迎全部的命运
这神奇的不可捉摸的命运
这忙碌的永不停息的命运
像水蛭,我牢牢吸住它的身体
直到把它变成自己的一部分
哦,我欢迎我的一生
这残缺中渐渐来到的圆满
自白
我从未想过像别人那样度过一生
学习他们的言谈、笑声
看着灵魂怎样被抽走
除非一位孩子,我愿意
用他的目光打量春天的花园
或者一只小鸟,我更愿
进入它火热的肉身,纵身蓝天
我看不见灰色天气中的人群
看不见汽车碾碎的玫瑰花的梦
我没有痛苦,没有抱怨
只感到星辰向我逼近
旷野的气息向我逼近
我正不可避免地成为自然的
一个小小的部分,一个移动的点
像蛇那样,在度过又一个冬天之后
蜕去耻辱和羞愧的皮壳
阳台上的女人
在干旱的阳台上,她种了几盆沙漠植物
她的美可能是有毒的,如同一株罂粟
但没有长出刺,更不会伤害一个路人
有几秒钟,我爱上了她
包括她脸上的倦容,她身后可能的男人和孩子
并不比一个浪子或酒鬼爱得热烈、持久
这个无名无姓的女人,被阳台虚构着
因为抽象,她属于看到她的任何一个人
她分送自己:一个眼神,一个拢发的动作
弯腰提起丝袜的姿势,迅速被空气蒸发
似乎发生在现实之外,与此情此景无关
只要我的手指能触抚到她内心的一点疼痛
我就轰响着全力向她推进
然而她的孤寂是一座坚不可摧的城堡
她的身体密闭着万种柔情
她的呼吸应和着远方、地平线、日落日升
莫非她仅仅是我胡思乱想中的一个闪念?
但我分明看见了她,这个阳台上的女人
还有那些奇异、野蛮的沙漠植物
她的性感,像吊兰垂挂下来,触及了地面
她的乳房,像两头小鹿,翻过栏杆
她的错误可能忽略不计
她的堕落拥有一架升天的木梯
她沉静无语,不发出一点鸟雀的叽喳
正在生活温暖的巢窝专心孵蛋
或者屏住呼吸和心跳,准备展翅去飞
林中
落叶铺了一地
几声鸟鸣挂在树梢
一匹马站在阴影里,四蹄深陷寂静
而血管里仍是火在奔跑
风的斧子变得锋利,猛地砍了过来
一棵树的颤栗迅速传遍整座林子
光线悄悄移走,熄灭一地金黄
紧接着,关闭天空的蓝
大地无言,雪就要落下来。此时此刻
没有一种忧伤比得上万物的克制和忍耐
我为爱效过犬马之劳
我为爱效过犬马之劳
在边地险境,修复语言的创伤
用心灵的快和自然的慢
我行走在异族人群中
看不见这个民族或那个民族
只遇到一个个的人、一颗颗的心
有时,感到活着的已不是自己
那么是一个他者?一个复数的我?
一个为爱效过犬马之劳的人
在今天被视为失踪的人
正往旷野和荒凉中去
独自面对孤寂、衰老和死亡
而爱,会跌跌撞撞活下去
获得一次次的重生
沈苇,1965年生,著有诗集《沈苇诗选》、散文集《新疆词典》等20余部。作品多有译介。曾获鲁迅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刘丽安诗歌奖、《诗刊》年度诗歌奖、十月文学奖、花地文学榜年度诗歌金奖、李白诗歌奖等。中国作协诗歌委员会委员,国务院特贴专家。
◆ 蒋立波诗选
为一叶废弃的桨橹而作
有人带回野花的项链,以便
奇数的灵魂向沉睡的田野求偶;
有人怀抱枯槁的船木,一如抱回失传的琴,
那年迈的波浪仍在上面弹奏着童年,
练习与悲伤对称的技艺;
有人捡到一把手枪,可疑的准星像发烫的下午,
只对准自己:锈迹、尘埃和永远贫穷的光线。
而我觅得一叶桨橹,仿佛时间的片段,
一碎再碎,却分明还保存着水草的信任;
在江边的乱草丛,它和野鸭的窠巢、死去的鸽子为伍。
它分明还在划动,像一片翅膀,生出
另一片翅膀。我们身体里的水,在喧响中回答
那卷刃的记忆,为何神秘地向着
一本幽暗的航行日志弯曲?
我久久迷惑于那被历史省略的道歉,
搁浅的船舶,却还在乱石和淤泥中运送
国家猩红的铁,和源源不断的
——遗忘的肥料。
富春江边夜走遇友人,遂以数行小诗记之
中医院楼顶霓虹的倒影,像通红的铁条
浸入变凉的江水中
我几乎听得到两者相触而又彼此推开时发出的
嗞嗞的声音。这无限接近于
被一股瞬间的电流所治愈的疼痛
废墟之上,月亮被乌云约谈已超过半小时
更多年轻的星星长时间处于失联中
在富春江和垂钓者之间,钓竿被一道看不见的力绷紧
它似乎要钓出一个中年胸腔里沉积的淤泥
但事实上,唯有细浪轻轻咬住
一枚苦闷的鱼钩
成群的石头暴露在干涸的河床上
但已不再尖锐,不再
向一支不断加速的漩涡发问
甚至翘嘴白鱼失传的傲慢也终于成为一种新的禁忌
唯有激流中跃起的鱼,让无可置疑的万古流
终于有了那短暂的迟疑
像一次意外短路,然后归于更长久的寂静
2018年10月23日
露营记,或怀疑论的星空
古老的夜空中,星辰的运行寂然无声,
而耳畔蚊子的轰鸣震耳欲聋。
浸在山塘里的西瓜,像两枚苦闷的水雷
努力抑制着炸裂的欲望。“一弯干旱的新月,
扑向泥土深处沉睡的人民。”
石榴已经成熟:那些代替时间裂开的果实,
几乎听得到怦然坠地的声响。
我相信宇宙内部有着更多的籽粒,更多
怀疑打制的宝石和从怀疑中领受的
各自的道路。
更多的道德,忍受着无尽的拷问。
尽管自始至终我都无法确认哪一颗是北斗,
自始至终,我们之间隔着茫茫的时空。
雷卡相机的镜头里,
亿万颗星星暂时停止了走动。
一顶顶安静的帐篷,犹如被星光浇灌的蘑菇。
2018年9月17日
己亥年正月十二,
与唐晋郁葱庆根炜津诸友雨中同访郁达夫故居
连日冻雨,富春江寒雾茫茫,
像一个乱世中的祖国不可触抚。
偶有零星雪籽,频频袭扰疲倦的雨刮器。
来不及返青的柳条在耐心地垂钓
现代文学史上一个失踪者的形象。
你曾经出发的南门码头犹在,
但被时间废弃的航道已不可能再次挖开,
只有青铜的身体里沉埋的铁锚
还在紧紧拽住不可靠的记忆。
仅仅一个下午,我们竟然几次遇见了你:
在富春山馆,在故居门口,在鹳山公园,
在陈列柜展示的模糊的照片上。
但究竟哪一个才是真实的你?
清矍的,英俊的,落拓的,颓丧的……
或许一个都不是,或许每一个形象的意义
仅仅是为了背叛另一个形象,
就像玄铁否定青铜,发黄的纸张否定玻璃。
旧体诗否定意识流小说。
春天斜体的细雨,否定迷雾深处
被用力拧出的悲剧的生平。
快要开谢的两株腊梅像互相争吵的
上联和下联,在平仄中构成一个更大的矛盾。
敲打芭蕉的苦雨,反义于一只柚子内部
因不断皱缩而缓缓聚拢的甜。
2019年2月21日
成像学
那是一个深秋的夜晚,乡村公路上,
一只瘸腿的狗突然横穿而过。
有那么一个瞬间,在汽车大灯刺目的光束中,
它站在那里凝然不动,
像一尊雕塑:那曾被黑暗凿刻的惊惧,
被抛掷给过于耀眼的光明。
在如此切近的距离里,
在这样一个猝不及防的时刻,
它眼睛里的惶恐与无助利爪一般将我攫住。
这样的瞬间仅仅持续了两三秒,
就像是一次临时的焊接,
就像是我身体里永远不会交出的黑暗的秘密,
被意外地焊接到了一只狗的身上。
它高高拎起的一条受伤的腿,如此醒目
犹如一截漆黑的烙铁被焊接于
经验与想象之间最小的那道缝隙。
许多年之后,这条高高拎起的受伤的腿,
仍然在生命的感光层上一次次曝光,
最终成像为一个诚挚的问候。
蒋立波,60后,著有诗集《折叠的月亮》《辅音钥匙》《帝国茶楼》《迷雾与索引》。诗作多有译介。曾获黎巴嫩Naji Naaman国际文学奖等多种奖项。
◆ 赵思运诗选
一个人在南京
只有一个人坐在长长的火车上
乘客是我
司机也是我
我一个人开着长长的火车
况且况且况且况且况且况且况且况且况且况且况且
从南京一直开到山东
开到一个大学的家属院
开到4号楼401室
那儿住着儿子赵大路和他的妈妈
夏日
梅格掉进池塘里
尸体鼓鼓的
捞出来
搭在阳光下的石磙上
三爷爷绰号叫老鼠
在村头的树林里
讲妲己和纣王的故事
三奶奶抽着烟
骂了他一句老不正经
两岁的外甥
抱着西瓜啃
西瓜水流了一肚皮
顺着小鸡鸡往下淌
约摸半个时辰
梅格嘤嘤地哭出声来
细 节
直到父亲临终前那几天
我才发现
他睡觉时习惯于
两脚交叉
紧紧地扣在一起
父亲一生的胆小和谨小慎微
都深深藏在这个细节里
也正是在那时
我才忽然意识到
这个习惯我也保持了四五十年
边庄的河滩
边庄的地是沙地
边庄的河滩
软软的
我们村里的孩子都喜欢
暑天去那里洗澡
在湿漉漉的沙滩上
挖一溜儿洞
一排光溜溜的小男孩
一人一个
趴上去
在放肆的笑声里
一排小屁股此起彼伏
河边的老鸹
在警惕着路过的少妇
通灵者
我娘一个字儿都不认识
她把我爹喝的酒瓶包装盒
一个一个整理好
制作了很多小玩意儿
有香炉
有香兜儿
有针线盒和小篮子
人见人爱
几年下来
村里家家户户都有我娘的手艺活儿
邻居赵婶儿也制作过
她总是把盒子上的字儿弄得颠三倒四
我娘就纳闷了
那些字的笔画儿
就像小树苗儿庄稼苗儿
哪一个笔画都是活的
都向上长
你咋会弄颠倒了呢
赵思运,1967年生,出版诗集、学术著作《一本正经》《赵刘氏传》《百年汉诗史案研究》等十余部,曾为美国佛蒙特创作中心(Vermont Studio Center)驻留诗人。浙江省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副会长,中国茅盾研究会理事,《茅盾研究年鉴》主编。中国作协会员。
◆ 卢文丽诗选
现在让我们谈谈爱情?
现在让我们谈谈爱情
像谈论一个朝代,一个谜
谈论锦瑟、百合或夜莺
宇宙中无法描述的事物
它具有流水的线条
青草的高度
冰与火的双重气质
它是个体的神秘镜像
生命中难以承受之相似
它是拂晓前的天空
日落时的投影
它是从未说出的部分
许多人活着
却从未遇见的部分
它是词语的变奏
字里行间的荒凉
幽居者的宫殿
比赞美诗更神圣
比墓志铭更久远
现在让我们谈谈爱情
像谈论一场早年下过的雨
一门濒临失传的手艺
一个比幸福更孤独的词
2012.11.7
我得到的如此之多
我得到的如此之多
给予的如此之少
丰盈的泪水和快乐
丰盈的雷声和闪电
我为成为今天的自己
感到庆幸
尽管对自己依然陌生
像一个农妇
我总是忙忙碌碌
我知道自己该干的活儿
偶尔仰起头
聆听雨水从天上飘落
我想说的如此之多
说出的如此之少
我并不因此觉得羞愧
尽管那些永不疲倦的星系
它们的旋转也并无多大意义
2014.12
落雪天应该把话说白
落雪天应该把话说白
像说出水面冻结的涟漪
梦中饲养的尖叫
说出眼中的钉
肉中的刺
生命中的石头与稗草
说出衰老与死亡
那些雪花一样扑面而来的
与之搏斗的微小事物
此刻,雪落江南
像精湛的鸟鸣落满前朝的胄甲
远山的曲线饱满、铺张
这冷酷的性感
有若十方诸佛护佑的慈航
落雪天应该把话说白
否则你就浪费了整个冬天
亲爱的,是时候了
那些在漫长寂静中形成的深渊
你得用半个地球的雪去填
2015.12.29
永兴岛的鸟鸣
一滴清晨的鸟鸣于世间已经足够
更何况还有椰子树和树梢洒落的黄金
它来自黑夜,来自梦境
被爱神温柔的嘴唇送抵
它亲吻扶桑花,唤醒做梦的眼睛
让万物朝向微光中的美好
它叩问牡丹亭,拂过宣德路、北京路
点亮海上丝绸之路的邮驿
它是海水中的灯塔,夜空里的星辰
赋予万物一种静穆中的平静
它用轻盈的翅膀托起一轮红日
告知长夜中的守望者:我在这里,在这里
一滴清晨的鸟鸣于世间已经足够
正如一场持续一生的爱情于我已经足够
卢文丽,女,70后,20世纪八十年代开始诗歌创作。著有诗歌、散文和长篇小说十余部;诗集《我对美看得太久——西湖印象诗100》被评为杭州市城市礼品。诗作多有译介。曾获浙江省优秀文学作品奖、浙江省人民政府鲁迅文艺奖提名奖、杭州市“五个一工程”奖、冰心散文奖等。中国作协会员,文学创作一级。
◆ 李郁葱诗选
云
虚无挽着它的裤脚,在
悠然的下午
它删去了阳光
改变我们的谈话
它是一个姿态,像滂沱降临
但是却不。它悠荡着
反反复复,一个演绎的时代
即兴发挥着短讯
幽默、调侃,耀照一张悲哀的脸
向大地:再见
它是大地上升着的一日
过于轻,它被定义为无
过于重,它就虚化成雨
它有咳嗽的小喉咙
被他们提到了警戒线
2003.4.25
涉 及
它一定在某处叫醒了我,像春天
涉及到另一个:它在左,就有一些在右
关于答案他们并不说明,会有
那些他们知道的,当夜晚涉及到月亮
同样有往事涉及到爱情
一个人涉及到另一个,而未来的
涉及到过去……我们并非单独
但也不在一起,我们涉及到另一种
比如两个人之间的影子
涉及到一种关系,微妙、幽深
像是有鸟啼在我遥远的某处
它在,在我暧昧的年龄里,它涉及到
一个可靠的保证:没有什么不会改变的。
2007.8.2
旷 野
视野开阔。在异乡,我们驱车前往的中途
突然的一个拐弯,那景象
让人惊讶:像孩子陶醉于繁星满天
我们出发的地方人群拥挤
连窃窃私语都成为公开的广播
平坦的路,无花果
瞪着盲目的火焰,它有一种喷发,像是
从内部开始的孕育——
并不引人注意,在路之侧
它的甜成为奇异的风景:
当陌生人在喋喋不休中离开
向日葵怒放,锁住那滴荒凉
在我们目光所及之处
这田野让人沉浸:路在这里转了一个弯
所谓辽阔
所谓辽阔,不过是我们看到了远处
而再远一点的地方依然是云霭苍茫
像是负担在一只小鸟的翅上
我叫不出名字的生灵,它负重若轻
让视线聚焦于那一线大江的奔腾:
时间的窄门,恍如万马嘶鸣,我们看见的
喧嚣,挤压、碰撞,内心的镜子吗?
如果幽暗之云它并不下垂
但有千层浪,在一个晴朗下午的闲谈中
金戈铁马闪过松鼠迅捷踩下的树枝
那缓慢反弹中的光泽,一声惊呼
它藏身于我们行走的树林间
世界是一种发现?也许,也可能是
一次深深的躲藏,像我们藏身于皮囊
风景浩荡,而我们的涟漪却在衰老
像种子坠落,往下
视线将被绿色遮蔽。绿色的火焰间
日光日渐灼人,出梅入夏有时,此生正好过半。
李郁葱,1971年生。出版诗集《岁月之光》《醒来在秋天的早上》《此一时彼一时》《浮世绘》《沙和树》和散文集《盛夏的低语》等。曾获《人民文学》诗歌奖、《山花》文学奖、浙江省优秀文艺作品奖、《安徽文学》年度诗歌奖等。中国作协会员。
◆ 泉子诗选
在一个杯盘狼藉的餐桌旁
在一个杯盘狼藉的餐桌旁,
他说起三十一年前,
他的女友,
一位医科大学的大三女生,
在他们一次长长的深吻后,
猛吸了两口香烟,
然后,将烟灰弹进了
实验室桌面上
一个敞开的的头盖骨中。
而很快,
他们共同迎来了这个时代的
一个重要的时间节点,
并从此杳无音讯。
他说,他依然无法忘却这个皮肤黝黑,
高挑的女孩,
而他不知道—一
此生,
他们还能否再次相遇?
多么孤独啊
多么孤独啊
一个人从人世间走过
他留下的
是被别的眼睛忽视的
是被别的耳朵拒绝的
是被别的嘴唇
没有说出的
夜晚
记住这个夜晚
记住这逐渐陷落,平息了的美
生命就像这篝火,这火焰
它曾带给我们多少的温暖
它曾将温暖分给我们每一个人
此刻,它正慢慢地熄灭
它慢慢地,慢慢地
哦,树木释放着昨日的光
黑夜流尽了最后一滴绿色的血
在浮世
从平凡与琐碎中去寻找并发现美的存在吧
就像我们一次次试图从人世中搜寻生命的奇迹
在这愁苦远多于欢愉
折磨远远长过爱恋的浮世上
我们曾为那些少得可怜的,我们曾为那些短暂的事物
活了这么久,这么久
每天早起后
每天早起后,我为父亲泡一杯蜂蜜水,
把一个苹果洗净后去皮,
切成两半,
手中的留给自己,
落在碗里的一半端给父亲,
这几乎成为我们之间的一个传统
或仪式,
有一次,我手中的部分明显大于碗里的,
让我深深地不安,
并在递给父亲的一瞬之前将它们交换了过来。
而在转身的刹那,
我再一次看见了母亲从幽暗中投递过来的
目光,
以及——
一张一直微笑着的脸庞。
泉子,1973年生,著有诗集、诗学笔记、诗画对话录等十余部,作品多有译介。曾获刘丽安诗歌奖、储吉旺文学奖、陈子昂诗歌奖、苏轼诗歌奖、十月诗歌奖、西部文学奖、汉语诗歌双年奖等。
◆ 游金诗选
爱人
我们还可以通过哪种方式
回到或证明,我们认识的那个时刻
可以再来一次,害羞又放荡的
心跳。酒后。是谁先动手
撬开并没有锁的房门——
它是无形的,因此总是找不到锁眼
后来,整个房间都崩塌了
我们只好飞着,就这样触摸到天堂的开关
那里没有别人,只有急促的脉搏
喻示我们的存在和存在于那里
太寂寞了。我猜正是这样,所有到过的人
都放弃了它。所有人回到了相遇的房间
一个坐在沙发上,另一个在厨房
哭泣,控诉。我们也是这样
合格地遵从着某些定律
窗外远处的楼下停着一辆汽车
我们知道有一个姑娘将走下楼来
很多人都曾经这样,姑娘没有悬念地下楼了
她对自身所知不多,这真是让人期待
春田
生长最为可怕,逃不过开花
在寂寥春田,时间不放过
最小的一颗荞麦
荞麦逃不掉的,你也一样
春田囊括了全部的哲学
只有神知道,荒芜才是最后的拯救
故居
先看到的是树,一颗冬青,在乡下,没有人修剪它
另一颗是桂树。在冬青的左边
它们都在院子里。一左一右
穿过院子里长满青苔的石板路
狗从角落的窝棚里窜出来
鸡飞出短墙,叫声引起更多的叫声
这是早晨,喇叭花正在开放
台阶上还留着父亲的水桶滴下的水滴
往里走,堂屋里睡觉的猫伸了个懒腰
灶房里传出青刚树燃烧时的香气
你至今都在等待,那个人系着围裙走出来
我需要一个会修水龙头的男朋友
我就不必每天听水滴落下的声响
如果他还会安装灯管
够力气把衣柜从一个房间移到另一个房间
如果有一个会修水龙头的男朋友
但是他在远方
如果他在这个城市,但他的电话总在占线
如果没有占线,但他睡着了
如果他会修水龙头
也好比理念中的世界
写在纸上的火字
永远烧不起来,永远寒冷
永远滴着叮当响的水滴
如果有一个会修水龙头的男朋友
带着扳手出现在厨房
他将是谁,我们还没有见面
水龙头已经准备好了
水龙头的坏已经妥当
水滴开始漏下来,水滴排着队
两秒钟就滑下一个,它们
是发出的信函
它们义无反顾,永不回头
游金,女,1975年生,诗人,策划人。
◆ 飞廉诗选
走城南
——赠陈洛
从胡庆余堂到鼓楼,暮秋的大风吹着,
我摇摇晃晃,干干净净,
像一间退守到背街小巷、枯寂的老邮局。
凤山旧城门,中河的水很凉,
我的热血,被压在梵天寺塔下。
整座吴山,被风吹的锃亮,
那些动辄七八百年的香樟树,
药王庙,伍公庙,城隍阁,坐满了麻将客。
新月从东山升起,为这座城市打造白银时代。
大雪初晴
大雪初晴,我饥肠看瀑布,
社会主义在我额头闪耀。
人生衣食真难事,
你我当尽了青春。
一个炎热的正午,
突然醒来,我迷上了写诗。
是写诗,让陆机英俊,
让贾岛钟爱自己的驴。
郊区灰鹊
每天早上我路过那根废弃的水泥电线杆,
独树在一小片菜地。
杆的顶端,一堆潦草的鸟窝。每天早上,
两只灰喜鹊,
有时站在客运中心那壮阔的“中国梦”宣传牌上,
有时盘旋呼啸着,
对着川流不息的人群,对着群山似的建筑,
对着那恢弘绵延的电塔,
喳喳,喳喳,叫着,
封建社会的公鸡那样清亮地叫着,
19世纪的火车那样惊人地叫着,
苏东坡那样倔强地笑着叫着……
我惊讶极了,对生活抱有如此巨大的热情,
它们简直不该生活在这里。
在陈子昂故地
李白,苏轼,都长着一张“蜀道难”的脸,
才华摧兀,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崎岖凌乱的巴山,
江水的浓雾,
因而,言辞激烈,命运艰险……
灌了一肚子射洪春酒,
我走上金华山,你少年时读书的地方,
淘沙的机器船在轰鸣,
山,缓慢下沉……
我长望涪江的流水,
我渴望从此带有一种醉意,
我口吐狂言……
下山的路上,今年,我第一次看见了燕子,
你们都长着一张燕子的脸,不朽的脸。
一块太湖石的往事
我原是太湖深处的一块水石,
无穷的岁月,我出没风涛,被水雕刻,
我目睹了无数大鱼的死,
我看见过范蠡扁舟上的炊烟……
是杭州“造作局”发掘了我,
是押送花石纲的青面兽杨志
把我带往那衣冠万国之城。
宣和五年,那李后主转世、才华绝代的
赵大官人,封我为侯,
把我安置在万岁山的西岭之上。
为了烘托我的悠远,
他修筑了巢云亭、清澌阁,
并在《瑞鹤图》上画出了他梦寐以求
的虚幻。
靖康二年,天翻地覆,风雪不止,
我随同落难的皇帝、
礼器、图籍,被驱掳到了燕京……
1898年,岁在戊戌,
我的头滚落在颐和园的乱草之中,
我听到了那年轻皇帝
绝望的叫喊……
我就是王国维沉湖时抱着的那块石头。
飞廉,1977年生。著有诗集《不可有悲哀》《捕风与雕龙》,与共创民刊《野外》《诗建设》。
◆ 卢艳艳诗选
白玫瑰
作为一束过时的礼物,拿走它
房间并不会显得缺少了什么
感觉它天生就在眼前,也应该
从眼前消失
浩瀚星空我们又何曾
真正注意过其中的一颗?
小时候家人的呵护显然比我现在
对一束白玫瑰的态度
更为温柔和妥贴
家人一勺一碗哺育的我
最终不过在城市一隅,听凭世俗
把我重塑成谁的礼物?
价值观由此产生——
我几十年如一日保养自己,等于保养
一束慢慢枯萎的白玫瑰
无从选择
雨中在西湖边行走
小心翼翼避开积水,避不开时
就趟水而过。雾气
随着越来越暗的天色散去
几对鸳鸯在湖面近岸处
游来游去,几个行人撑伞
从我身旁反复走过。是的
这一对就是那一对
这人就是那人,这一年和那一年
有何区别?路灯亮起来
雾又以悬浮光粒的形式开始弥漫
我再次感觉
选择变得不那么重要
铺天盖地遮蔽,和有方向地投射
有时是同一种效果
马上就要到目的地了
作为标记,梧桐树仍在原处
还是光秃秃的样子
——这一棵就是那一棵
即景
鸟儿忽而高飞,忽而低落
看不出
冲入云层的就是掠过江面那只
阳光忽而热烈,忽而散淡
感知力在两者之间
不断调整着身体的方向和位置
阳光,落在窗台,它自己也不知道
是为了让我们转身躲避
还是迎头曝晒
此时不能确定的还有
适度的温暖是从躁热中提取
还是从庞杂的实体中剔除虚空之物
从前我不知道猫的呼噜声也是语言
接下来我将倾听
高墙外的鸟鸣,楼板上的争吵
或许,所有依赖都来自对抗
我们终生的苟且
正是无数次即时行乐的总和
野猫
如一群鬼魅,
在汽车引擎盖上静卧,取暖,
眼神涣散——
它们习惯撒野,也善于打发
无聊的时光。它们以与生俱来的
柔软,尽力迎合,挺直而坚硬的
钢铁,绝不浪费掉,寄主垂死体内
仅存的热量。这可怜的剩余价值,
足够让它们蜷缩着,抱守自我,不依赖
另一只猫,或者人类的喜怒无常。
漫长的冬季已经开始了,
第一场雪刚刚落下,有形状的爱恨
就在江湖舞台上,迅速溃散。
我站在远处,
挥一挥手,并不足以驱赶这群
温暖的赘生物。
只有用粗暴的呵斥,和车轮的滚动,
才能彻底让它们爪子里的寒冷,
自我内心深处,慢慢松开。
西湖之春
远远望去,白堤被柳叶晕染
人群是流动的墨汁
等着时间把他们从远山的阴影中
放出来,又倒回去
描摹中的江南春天是短暂的
第一次落笔嫩黄,第二笔便成深绿
当风卷起湖水也卷起画纸
不是一看再看
而是天黑之前那最后一瞥
慢慢改变着我对山水的审美
不是人造灯光的五彩斑斓
也不是梧桐枝条,悬在半空的
芜杂之美
而是枯荷上暂停的小鸟
背负的大片天空。那里
一只孤独的风筝挣断细线
消失在暮色中,犹如穿透纸面的
最后一笔,永不为我所见
草木颂
枝繁叶茂,在楼与楼之间,
它们开花、结果、凋零……
寻找最适宜哺育自身成长的泥土,
为了实现这单一的愿望,
多少人度过了复杂一生。
我知道大多数时间,
不是我走进草木,
而是草木走入我的生活,
是它们,为我虚拟了一个田园之家,
一颗草木之心一一
即便枝叶被烈日灼伤,
根还可以吮一吮,地下涌动的水。
卢艳艳,女,70后。园林高工。作品见于《诗潮》《江南诗》《诗刊》《飞天》《草堂》等,著有诗集《飞花集》《雪中之雪》。
◆ 江离诗选
南歌子
长久的漫游之后,我来到南方
在这里,我将会得到一小片土地
——这已经足够。
如果我愿意我可以种下笔直
或者曲折有致的树木,还有秋菊
在忍冬花的黄昏,我会想起
我快乐的日子像霜一样轻薄
并且庆幸因为固守它们而使我的生活
拥有了木质的纹理。
这就像园艺,为了精致
或者枝干更加挺拔,你必须修剪
它们的枝蔓。舍弃是一种艺术
当我们渐渐理解,多并不意味着
美,简朴也不是缺乏
那么在我的生活中,我必须留出
足够的空间。习惯于在清晨
打扫小小的庭院,习惯于在夜间安睡
而收获一粒豆子就是收获一片南山。
2002.12.31
个人史
我睡着了,在一个洞穴中
如果还不够古老
那就在两个冰河期之间的
一个森林中,我看见自己睡着了
在那里,我梦见我自己
一个食草类动物,吃着矮灌木
长大并且进化,从钻石牙齿的肉食类
一直到我们中的一个
那就像从A到K,纸牌的一个系列
今天,我出来散步
玩着纸牌游戏,我忧伤和流下眼泪
这全不重要,我仍然是没完成的
一件拙劣之作,时间的面具
只有一件事是值得注意的:
我醒来,如果有一天我醒来的话
发生的一切就会结束,就是这样
2003.11.16
沙滩上的光芒
春日的沙滩上,一片交织的
光芒在流动
有时它也流动在屋顶
高过屋顶的树叶,和你醒来的某个早晨
那是因为,在我们内心也有
一片光芒:一种平静的愉悦,像轻语
呢喃着:这么多,这么少
这么少,又这么多
像一阵风,吹拂过簇拥、繁茂的
植物园——
但愿我们也是其中的一种
并带着爱意一直生活下去
这使我们接近于
那片闪烁的沙粒,以及沙粒中安息的众神
微观的山水
我几乎没有注意到这盆山水
在暮色中,一层细雨般的光晕
围绕着它,谦逊而自足
仿佛自鸿蒙之初就已经在这里
它的一角有了些许缺损
几株苍松,两座峭壁
很显然,在少雨的十一月它干涸了
一只舟楫停在了前面的浅滩
这微观的山水,曾在私人生活史中
占据过一席之地
尽管更多时候,人们将之
看作闲适生活的附属品,一种仿真的艺术
当贩夫走卒为劳役所困
而失意的知识阶层在退守中
寻求着慰藉——山水、园林、诗和书画
它们构成一篇面向自然的苦涩引言
也许这就是艺术最核心的部分
它与忧思、愤怒相关,而不仅仅是消遣
即使是最颓废的风月
也总是与抵制连结在一起
个人的悲喜凝结了,眼前的山水
它的松尖、它的山石的纹理中
仍激荡着久远的回声,一只麻雀曾先于我来到这里
聆听过如晦的风雨
2013.12
蟋蟀在歌唱
当最后几片薄暮褪尽
蟋蟀开始了歌唱
先是在我童年的瓦片下,带着
早晨永久牌清亮的音色
然后,是在废弃的冷轧钢厂歌唱
蛛网将它的声音
凝结在历史亦真亦幻的露珠中
它在高架下歌唱,上面
厌倦了应酬而急着回家的尾灯
画出了红色的弧线
它在我们时代致良知的困扰中歌唱
也在没有任何保险的穷人屋檐下歌唱
安抚着夜半婴儿求奶的哭声
它在墓地歌唱
在来不及清扫的战场上歌唱
那里,相互搏命的敌人拥抱着倒在一起
城镇的灯火,像悬浮的岛屿
远处,风中浮动的蛙鸣和秋虫声
交织起另一片灯火,托管了听觉的迷宫
在夜的穹顶下,它们唱着
一颗颗树像一座座塔林
庄严、肃穆,静立于交错相生的梵音中
江离,1978年生。著有诗集《忍冬花的黄昏》《不确定的群山》,曾合创民刊《野外》《诗建设》等。
◆ 方石英诗选
愿望
去天空打铁吧
用黄昏赤诚的寂寞
锻造一把镰刀,一个人
收割往事
翻七七四十九座山
只为盗取仙草
让远在天边的你
突然醒悟,其实
我是一个不坏的坏蛋
选择秋天回到海边
在星空下喝酒
在波涛中死去活来
我把石头与盐粒
统统还给你
只留一根乌黑的长发
裱在宣纸上,等你
白发苍苍的那一天
我要把这段细细的青春
亲手交还给你
摇着滚着上天堂
到底要喝下多少酒
才能清醒起来
千言万语
我只想做一个沉默的哑巴
见信如晤
却已模糊青春的容颜
把盐粒还给星空
把眼泪还给故乡的海
了无牵挂
摇着滚着上天堂
往事如水
石头在水底若隐若现
在微山
可是我还在喝酒,尽管整座小城
都睡了,都在梦里做一个好人
那又如何?重要的是我还醒着
微山,微山,空空的城
荡荡的月光洒在微子墓前
也洒在张良墓前,万顷荷花已败
秋天早已深入骨髓
可是我还在喝酒,幻想一把古琴
断了弦,高手依然从容演奏
弦外之音,驴鸣悼亡也是一种幸福
微山,微山,微小的山
不就是寂寞石头一块
异乡的星把夜空下成谜一样的残局
趁还醒着,我喝光,命运随意
口琴
保俶路上的月光再次为我清洗伤口
酒精消毒却无法消除记忆
曾经你是我唯一的口琴
我的唇和你紧紧贴在一起
世界在那一刻仿佛是完整的
方石英,1980年生。著有诗集《独自摇滚》《石头诗》《运河里的月亮》等。曾获华文青年诗人奖、浙江省优秀文学作品奖等。曾参加《诗刊》社青春诗会。中国作协会员。
◆ 北鱼诗选
如此小事
蝉鸣叠加的早晨
也是夏日递减的早晨
两片叶子掉进光里
两只鞋走在光刃上
我去给铁匠开门
作为消磨时间的学徒,我惊讶于
生活是如此小事
小至,不敢用重锤砸下去
落叶仪式
在街边,简约的落叶仪式
正尝试与秋天宏大的叙述对接
清扫的声音很小,宣传的横幅很长
路客凌乱的、飞驰的目光
高楼,还在拔高着欲望
一只野猫意外登场
它轻松绕开了“禁止随意吐痰”
在不得随性谈吐中陷入迟钝
——夜晚,是否可以学婴儿的哭声?
假如它在文明的阴影中送命
秋天,会不会将它缩写成
随风飘落者之一
少年纪元
他用勾线笔将两条直线之间的
空白填充。此刻,这道光
正以足够饱满的精气投向黑板
在欢喜的反射里,老师的长头发
和说话时的嘴角上扬,被他收入画中
前排同学抢得答题权的片段
是偶然观察,还是已写入大脑皮层
主管长大的领域,他未向我明确透露
“我很好奇,但是很Happy!”
这是他上小学第一天的构图
他端坐的姿势,坐在偏后排的位置
与我儿时的认真和想象如此相似
但作为新的史诗,我知道
他是不同的作者。我是他年少时
创作的角色之一,不够熟练的语句
甜蜜事
相对于花田上,婚纱照的表情
工厂里,可可豆的研磨时刻
更令我倾注
铮亮的钢材,在别处时
多么硬冷、令人惶恐。而现在
这个刚猛的家伙,安静地蹲在橱窗里
磨豆子。这是命运互托的一刻
可可豆从此失去大地的疼护,与一个
从前不可知的机器,签下订单
甜蜜之事充满冒险,每一次抚摸
都在消损彼此的光泽。我愿意再柔软一些
即便是,她对巧克力的喜爱在婚后变淡
白露,山中早课
清晨,树们穿起云雾
山风将露水摇向大地的果盘
僧人敲空木鱼
鸟鸣温习季节更替
隧道口钻出的汽车
转瞬间,消解于钟声的边缘
我在石盆里洗净双手
低头去接白露霜果
离别现场
当不舍未显异常。大兜路的
梧桐撮合两地故人,公映百年寂静
落叶在先,你坐在我后面
季节的暗示指向了时光衰变
中年发福,疑似灵魂的最佳变异
而未嫁之人,恰是一张消磁的光盘
怎么能责怪月亮?今晚
它不过是一盏离别戏的聚光灯
只要它不特意照过来,我们就继续
倒一杯相逢无期的茶水
北鱼,80后,作品载于《诗刊》《诗潮》《江南诗》等。出版诗集《浅湾》《蓝白相见》。合作主编《野火诗丛》。
◆ 张小末诗选
耳钉
有时是一种无声的表达
独立,却彼此依偎
一颗圆润的珠子所给予的
并不会比一个男人少
紧贴着耳垂,焦虑时
习惯去摸一摸
冰凉,微弱,却光泽闪动
亲吻时,热度将抵达得
缓慢一些
冒险时,那清凉的水滴
会提醒你:火焰闪于幽微之处
潘多拉
她曾深夜无眠
她曾为某一人哭泣
而深深怀念
她曾隔着人群
与你遥遥相望,像一个温顺的妇人
垂首微笑。
她曾一再触摸锁骨间
的珍珠项链,小巧
圆满,张着一双银色的小翅膀
潘多拉。像她带着小秘密
在这世界走动
茫然四顾而无言
而恐惧和黑暗
美玉和泥沙
都曾先后抵达
个人史
衣服是旧的
化妆品是旧的
桌上的苹果是旧的
名字是旧的
身份是旧的
你吻过的左耳是旧的
读的书是旧的
写下的句子是旧的
说过的话是旧的
但还有爱啊
正在悄悄赶来
那窗外的合欢
每年都开出新鲜的花
忽一日
大雨至。窗外的凌霄花渐渐
失去颜色
煮白粥,炒鸡蛋,尝试往平庸的日子里
加盐或者糖。读书,保留对这世界的愤怒
和偏见
挤出可怜的时间遥想远方
此刻某地,油菜花金黄炫目
春天尚未离开
像她嘴里新鲜的杨梅
暮色里,那一点点酸味让她动心
傍 晚
夏日薄暮。我在厨房
擦洗玻璃瓶,修剪两枝粉色玫瑰
点火,焖米饭。蔬菜在锅子里跳舞
粮食散发着淡淡的香味
在夕阳的余光里,看你的消息
要承认,前一刻切着洋葱的我
还在为昨日之事沮丧
人间烟火,多美好的傍晚。我想要的爱
他在回来的路上
樱 桃
七岁。她小小的身子
微红的脸,鞋子沾着一点泥
她的旧棉袄
袖子口露出了棉絮,雪一样白
十九岁。她提着两袋行李
羞涩地站在大学门口
寝室里的女孩们谈论明星和流行品牌
她在公共浴室无所适从,犹豫着
打了水回到宿舍
二十八岁。她给刚出生的孩子哺乳
盘子里放着樱桃
这酸酸的,来不及熟透的果实。那么小
像多年前
她曾在浴室紧紧捂着的身体
张小末,女,80后,著有个人诗集《生活的修辞学》《致某某》。浙江省作协会员,新荷人才。
◆ 卢山诗选
湖山的礼物
窗前的松鼠雀跃枝头
摇落一座暮色里的宝石山
白云被一脚蹬开,它的尾巴
在描摹一幅故国山水图
保俶路上的夜店陆续从湖水里
浮出金光闪闪的脊背
人们开始打开尘封的身体
邀请黑夜和湖水住进来
我困惑于对这个世界的年度总结
在办公室里幻想,是一次违纪和冒险
松鼠从窗外递过来的一枚松果
新鲜而且圆满,仿佛是湖山的礼物
履历表
江湖远,也没有故乡远
我们虚构出下一个坐标
中年人奔腾的车厢里装着
炊烟与河流。
父亲的膝盖里藏着
一座生锈的山峦
他遗传给我,这家族的
耗油老卡车。
用双脚丈量河山
无法解决孤独的尺寸问题
一摞一摞的陌生人
在火车票里排着队喊我。
我一生的履历表是
一条分岔的河流
顺流而下还是逆流而上
都是他乡。
松果
春雷击中林间的松果
李叔同从午后的梦中惊醒
胃里一片虚空,如湖面升起的烟云
逐渐覆盖砖红色的寺庙
四望无人,保俶塔正襟危坐
如一位静穆的禅者
推门而去,几处早莺啄食
落在台阶上的木鱼声
在尘世
再次沐浴到阳光真好,冬日的阳台上
晾晒着妻子的毛衣。晚风摇曳着她的影子
我仿佛重新品尝了活着的味道。
我刚刚从疾病的修道院里毕业,
拿到了一张关于人情世故的哲学学位证。
大雪不远,立冬为证。疾病制造了
一场泥泞的交通事故。
晚风扬起一日的浮尘,树木从黄昏里折回藤蔓。
我的病历本旁边端坐着一盆雏菊,
俨然一位风华正茂的年轻中医。
通往故乡的河流
老家被拆,我们的身体经历一场地震。
劫后余生,我们三姊妹
如一块块石头流落四方。
石头不能再回到山上。
我们将带着自己的裂缝
成为沙,成为水
成为一条条通往故乡的河流。
卢山,1987年生,作品散见《诗刊》《北京文学》《诗歌月刊》《扬子江》《星星》《滇池》等。著有诗集《三十岁》《湖山的礼物》、评论集《我们时代的诗青年》,合作主编《新湖畔诗选》《野火诗丛》《江南风度:21世纪杭嘉湖诗选》等。浙江省作协全委会委员。
编辑:赵卫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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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