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和他们·江苏90后诗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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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季如常
长江从头顶轰隆隆驶过
江苏90后诗选
消逝的已然消逝
众神行走在夜的迷途
↓
◆ 王子瓜
“小猫钓鱼”船型音乐盒
“被潜水员的橡胶蹼手圣杯般捧起。”
——沃尔科特
夜里他们争吵,一枚火龙果
贴着眼镜片飞过,
果汁和果肉四溅在墙上,
像一场凶杀。
然后他们停下,困惑于
一阵熟悉的琴声。书架与
写字台之间的深渊,
炮弹击中了它——
它破碎,四处散落的
零件中有那么
一两件,是无形的。混杂于
生活的灰屑之中,
在地板的海床深处
火焰般地翻滚、熄灭。
他们不再说什么,
将它打捞上岸。台灯的
夏日、书的椰子树,
网页的海浪从耳机
小螃蟹的背上冲刷而过。
重新粘好它的甲板、
桅杆、旗帜、锚,
将它的发条旋转几圈。
汽笛声中他们擦拭
墙面,并感谢,
那一道道淋漓的血迹不是
红色而是粉色,像
一群火烈鸟,消失在海平线。
小黄车的乱葬岗
无人修建纪念碑,
述说这场战役。
代码的壕沟间,
“一元畅骑”的月卡
像掀开的怀表
被掩埋,相片上,
最后的吻早已分解。
收件箱的废墟中,
饥饿的电子蚕食着
曾一次次为归程
解开铜锁的短消息。
鞍座,被行业的
寒冬枭了首,L型与
M型的轮胎之间
拖曳着流干了机油、
铁锈四溢的肠子。
偶然,我再次
经过这片高架桥与
购物中心之间的坟场,
看见它们依然是
几年前死去时的姿势。
字母的徽标在暮色中
反射着往昔帝国的荣耀,
岁月被工地蓝色的围墙
阻挡,没有蚂蚁成群,
也没有乌鸦,徘徊
在它们堆叠的山头。
灵魂,不能跟随肉身
在春秋运行中重新流转。
焦躁的铃音,传自身后
一辆崭新的单车。
橘柚的黄色,等待
新的订单拎起油漆桶;
清脆,记起自己也曾是
那么快乐地回响在
眼前这些已成空壳的铃铛中。
与空书包谈X射线
一种单向的观看:
我们胡乱地张望而它短暂的
访问,已经结束,
鲜艳的脏器已被把握。
护士小姐请我们尽快离开,
以免它对人的内部
造成难以觉察的伤害。
每年去体检,我们仍然
不了解它,正如不了解
灵魂为何甘居此身中。
不是我们的眼睛,为了
欣赏尘世的美妙或者
长久地凝视罪恶
而睁开;它匆匆一瞥,
为了纠察某些局部
潜在的、对于体系的威胁——
那些撒旦般的细胞,
或者携带着水果刀
挤地铁的愚蠢的好人,并有意
忘记它们究竟何以至此。
它困惑的时候:有一回你被
我丢进低声嗡鸣的安检机,
它怀疑自己是否已见弃于
那伟大的灵视。
什么也看不见,甚至
感到反过来正被你观看,
从你的开口处泄漏而出的
空气中,一道来自
世界内部的目光。
它野蛮的辐射因为触及
你那浩瀚的深奥而耗散,
你给了它一种类似
虚空曾赐予每颗恒星的教育。
王子瓜,1994年生于江苏徐州,现为复旦大学中文系博士研究生。著有个人诗集《长假》。
◆ 李海鹏
新棋手
车站是乱得不能再乱。
——阿城《棋王》
一
鼠年的客厅,是静得不能再静了。
半个月未曾出门,室内
宛如封冻已久的湖底,三十年来
第一次被他捂出生命的微澜。
临时储备的春韭,噙着水珠,
堆在狭窄的厨房里,虚拟出
五十年前,知青在火车站泪别的
混乱。安静,终被收割成同一种贡献。
钻进书房工作半日,捏鼠标的手
休闲时更擅长魔兽:尽管年少时
曾为此受罚,被捏铁钳的手。父亲
跑业务多年,闲在沙发里轻声打着盹。
窗外连日阴沉,酝酿着雪意
与至暗时刻。每日新闻如暴风雪
从网络袭来。而瘟疫早已渗入日常,
就像捏铁钳的手早已丢失了工厂。
被一种残忍诱惑着,他想尝一口
时空的魔幻。抖开旧棋盘仿佛
抖开某个真相:一门战争的手艺
开始发酵,伴着餐桌上驯服的烈性啤酒。
二
天地玄黄,残暴的光阴,每一刻
都在棋盘上变换着表情,河界
蒸起云影。一种阴晴移动着,从他
眉心的皱纹,到父亲抿起的嘴。
噢,这抽象的网格,竟成了
两代人都来不及照的镜子:室内的
纵横,无非是苦熬一剂迟到,世纪初
临终的病容,正定格在楚河之滨。
“该过河了”,他想,捏紧手中的
卒,像捏紧自己的葬礼,“如果
不够高明,这就是毁灭的缘起。”
光阴松开镣铐,他依然不相信自己。
高明又如何!他想起童年时的
那个茫茫雪夜,一位老工人惨死
在操纵多年的机器中。旧新闻
已走脱了暴君,而新棋局正上演着
惨败的格律。究竟是天命注定了
规则,还是规则篡改了天命?
电视剧里年轻的新皇帝:腰悬着
骄傲出征,却沦为骄傲的囚徒——
杀无赦?败局里都是必死的棋子。
三
过后的几天,那场雪最终落下。
小区里幽禁的枯树,深夜里被路灯
照成悲剧的布景。黑色垃圾袋
倒挂枝头,像蝙蝠被地狱栽赃的囚服。
酒菜快吃完了,而假期还未散场。
他进步很快,手指捏紧了更多
时空的戏法。餐桌前父子安静对坐。
棋盘上,光激战着劫后难猜的剧情。
人间事胜过神仙打架,夺命鬼
这一夜又要造访谁家?看不见的
戏,不知演到了哪一幕,巡夜的麻雀
以恶枭之眼凝视被铁栏围困的窗棂。
窗外,风如楚歌,悲悼室内的政治。
他再次陷入险境,牺牲的棋子唤起
多年前啤酒厂的惨剧。他看到
一个恶鬼破窗而入,揪住他的手,
厉声道:“交给我,明白吗?”
——该对谁说“明白”?!
2020年2月20日 于沈阳 塔湾
3月9日改 于南京 鼓楼
新厨师
一
这样的冻雨,在俄州可是罕见。
寒潮颤巍巍的视力,探进
某种无知,像学着
制第一桶冰的异乡人
目光探进冰箱,炼金术士般
揣测着博学的低温。揣测
几个名词,甜度难测,辣度
也难测:何等的妙计才能操纵
炉火的终结?
——他不相信自己。
冒雨出门,将食材精心买回,
钻进厨房宛如钻进煎熬的
内心:年纪轻轻,走了那么远,
可仍是静物般隐晦,隔着窗
暗暗较劲风云神秘的进行。
此刻,油温也在攀升,那就
让一切都开始吧:
哎,自己如此经验贫乏。
二
钟情满洲的风味,可手艺
总忍不住心猿意马(管它,
反正是难回去了,别怕)。
水壶嗤嗤作响,为他打气。
五花肉已经焯熟切片,友人
寄来的香料,东方般入髓。
响油煸炒,烹入辣酱的滋味,
红油在锅里扭成楚楚的腰身。
(要是妈妈就不会,当然
那更合旧法)火候到了:
酸菜丝在砧板上跃跃欲试;
翻炒后,倒热水烧成汤汁,
糖盐调味即可(窗外,冻雨的
分身术,怂恿着雪之缺憾)。
三
炉火止熄的厨房,宁谧飘香
如天堂的新址。“下次,说不定呢”
用餐时他满意自己,又顷刻
归结于侥幸。威士忌在手中
弥散恶龙的狰狞。
窗外依旧是,莫测的气象图腾。
冰块的裂隙声,金属般诉说着
未来的占星术。“下次,答案还是”
他暗自祈祷,并想起每个清晨
在浴室里仰起脸,奇迹般照见
母亲年轻的神情。
(写给钰鹏、小罗)
2018-3-5,于Norman,OU
阿肯色山区
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贾岛《寻隐者不遇》
一
唯一记不住的词,像小幼兽
在密林中游走。凉透的空气里
热汽油用唯一的喉结翻滚,
不同的嗓音里飘出同一种薄荷:
秋天深吸着阿肯色。
二
全新的语言:山峦喷涌出草地
在高处,学会用橡树思考,用松鼠
用暴躁的灌木。一次语塞
引发地貌的亢奋。野马冲向迷失的
伯乐。黄昏中起伏的,真是谬误?
三
落霞说星期四,朝霞说星期三
通天之物讲述生死。是唯一的谜
射向云间:爬升,高耸,亲吻
高空糜集的鹰隼,也泄露了
新月幽影下,狼人的恐怖传说。
四
不懈的讹传,领你抵达西方的
满月之夜。云在分裂,聚拢,
戏仿虚构的新大陆。旅馆
像布丁,在半山腰甜蜜颤栗。夜深了
风在伪装,你撞见碧绿的眼睛。
五
还有时间逃跑吗,或者返回?
丢失的东西已经离家太远。超载的
传说像午夜的啤酒沫,酿造了
命案。乳香味的词,真是杀人凶手?
黎明的血中,一架航班飞回大洋彼岸。
六
就在这山里,却永远找不到:假如
伴侣,只爱你记住的一切。宗师般的
枯橡叶打着转,在东西之间,应和
虚薄的水云。被谜底过滤掉的词
变回年幼的童子:朝闻道,傍晚隐入历史。
(写给石江山教授)2017-10-31 于诺曼,OU
李海鹏,1990年生于辽宁沈阳,先后求学于中央民族大学、中国人民大学,现为南京大学中国新文学研究中心助理研究员。
◆ 许天伦
夜晚的河流
一条河流 必有它的源头。哪怕
那源头非你所想
哪怕你所想的只是童年里的
一片滩地,河水经过那里
我们也曾在浅水中捕捉鱼虾
满身腥味的夏日,在逐渐加深
我们对世界的认识
当河水漫过脚踝,除了那些闪烁的沙粒
和鹅卵石一样光洁的梦
我还有一种令人快乐的平静
很多年过去了,我又重新回到
夜晚的河流,像是一只鹭鸟
回到鸿蒙之初的栖息地
这唯一的尺带,一寸一寸
黑夜固有的深度,时光也无须衡量
河水继续从虚无当中漫流而下
我要点燃一支火把 火光可使万物
归于风声,也可使一丛苇草
看见众神,在一朵朵水花间赫然站立
死亡的茉莉花
据说,那些死去的人
他们的灵魂不会就此消散
而会在某一时刻,进入土中
再从土地里盛开出一朵朵茉莉花
这些茉莉花洁白、恬静,覆盖着
一层神秘之美。你若以鼻尖去
轻嗅一下,就能嗅到死亡弥漫的香气
这香气,原先是我们亲人身上
的体香。我们熟悉这味道,不管日子
过去了多久,一株茉莉花总能盛开出
一个人混沌或忙乱的一生。我忽然想起那次
去爷爷墓地时,正好见到一株
刚开不久的茉莉花,它长在爷爷的
墓碑前,一阵晚风吹过来了
花朵随风摇曳的样子,仿佛在这片静止的
死亡之上,茉莉花仍在替爷爷活着
许天伦,1992年生,现居江苏常州。江苏省作协第十二届签约作家。在《诗刊》《十月》《作家》《扬子江诗刊》等发表组诗。著有诗集《指尖的光芒》。
◆ 袁伟
虎骨膏
五月,麦地与秧田
以试验之名征收了我的腰
将其制成一张弓
农活一次次拉引着它
并用汗滴射落
隐藏于作物体内的奥秘
肌肉酸痛,使韧性
变小了许多。虎骨膏如
铁皮般,勉力修复
灼热感渐渐蔓延,仿佛
在加粗脊椎。睡梦安稳了些
代码似的数字跃然纸上
这让我突然想起祖辈的一生
——生活反复把玩着
他们的腰身,直到张力全无
佝偻是最后一次形变
强如虎骨之力,也无法改变
那相伴余生的塑性
柿上霜
从枝头到箩筐,是
属于一枚柿子的日落
在往后的日子里
它是否能照亮别的地方
舌尖上,它奉献出
积攒一生的甜。农家人
习惯于用眯眼笑
解读生活的幸福指数
时间这场霜,终究
也降到了柿子上。涂一层
白色、冰冷的护肤膏
抵抗衰老就有了延缓剂
挂霜后的柿子,头颅
被无限压低。霜白的内涵
此后要重新定义——
用白发或零下的词语
草戒指
在试验田里待得太久
我沾染了许多作物的习性
而木讷,是最褒贬不一的一个
像一株含羞草,我总是怯于
表达自己的情感。每当有人靠近
我就急忙紧锁两间心房
也有避之不及的时候,比如此刻
我被不明兆赫的眼波击中
坐在田埂边,用狗尾草编一枚戒指
别问它有多重,我无法回答
千千结与克拉之间
的换算关系,还有待推敲、证明
但日落前,我必须把信物送出
无论定情与否。炊烟、稻田
亦或迎面而来的陌生人,都有可能
前提是,千万不能嫌它廉价
经过锄头和除草剂的无数次锤炼
它已经具备了金属的所有特性
袁伟,苗族,1994年生,作品散见《诗刊》《星星》《扬子江》《民族文学》等,扬州大学农艺与种业博士生。著有诗集《草戒指》。
◆ 陆佳腾
拟苏轼寄子由书
旧营地里,几块石头露出银色的光
我来往于两棵小松树和一大株海棠之间
子由,我把月光揽进怀里的时候
想起了你。想起了我们曾咀嚼过的
梨子。我已经把它重新种下
现在,我回到了山和树的行列
沿着松软的小径行走
那些掉落的树枝
愿意被我带在身边
我喜欢听它们和炉子的对话
我在火堆前保持安静
这样很好,任何微小的声音
都清晰可辨
子由,我很高兴——
我拥有一块丰沃而完整的坡地
那些试图说话的
那些试图说话的
都把自己
放回巢穴
当我以全部的才略
面对
一只苍鹰
我说不出一个字
悠久的昆虫们
正在翻越陡峭的石头
缝隙里
是来自泥土的
远古气味
我放下我的声音
让它挨着那株忍冬花
陆佳腾,1995年生,现居江苏昆山。曾获第六届扬子江青年诗人奖,参加第二届长三角青年诗会。诗歌散见于《诗刊》《扬子江诗刊》《诗歌月刊》《上海诗人》等刊物。
◆ 汗青
山中小坐
我们都太紧张了
需要在山里坐一坐
坐到炉火凉了
就用掌心捂热
坐到山河融化
只剩狐狸脸上的白雪
疲惫赶路的绵羊
也听到自己关节的响动
“果子,只要耐心含着
就会变熟”
茶水煮沸时,长江
从头顶轰隆隆驶过
路遇死者
一条鱼
在水面 发白
它 漂浮
这样的快乐
人间本不该有
湖水里 黄昏发白
黑夜盼我们到来
将它的死亡完成
陋室
任何行囊里有汉字的人
都洗劫过
这座没有供品和神像的宝殿
宝殿里的碑
如同失意的人一生都在刻的
一枚巨大的印
它曾将苦难盖在青草下
也曾压直了泥土里
一代代会读书的
脊椎
汗青,1991年生。作品散见于《诗刊》《文艺报》《扬子江诗刊》《诗歌月刊》《中西诗歌》《雨花》《上海诗人》《新文学评论》等,入选第二届长三角新青年诗会、长三角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导演的影像诗《春天的耳鸣》入围德国斑马诗歌电影节。现居南京。
◆ 陆闵
父子
我需要一些偏执者的认可来喂养我的心灵
但惊跳的新生儿,我需要握住你攥紧的拳头
并从护士口中辨认出哪些才是真的
自那缝合的伤口间流失的是属于你的水分
唯剩下最后一口藏在腹中。当你,只身入梦
惊跳如阵阵闪电,我是你偏执的父亲
愿在那一口羊水被你吐出前,一直对你说别怕
我需要一些绝望经由你母亲的喘息传递给我
当她哺乳,咬紧牙关,我想到血,想到
第一次使用牙刷刷出血迹的童年。我用三天来适应
刷毛的软硬,但从产房到护理室的一个小时里
你要适应光线声音六个人的手掌和眼睛,最后
还有一对乳房。如果你不曾用力吮吸这阻塞的乳房
你的母亲不会是一位面色惨白却还要对我微笑的妻子
现在你安静入睡,如一名顺利起飞的试飞员
我想我需要一些冷漠来面对你的奇旅,以免有一天
令你觉得讨厌。我的父亲今夜冒雨前来看你
我劝他别再苦等你的着陆。他掏出捎来的一截
新鲜的桃枝,放进你的“摇篮号”飞机
他偏执地说起桃枝的用处,趁机多待一会
但最后还是放轻脚步离开了。而你直到雨夜的后半程才醒来
哭喊着吵醒我和你的母亲。我突然明白
总有一天父子会因为伪装得过于逼真而酷似仇人
悼
我还能想起你的什么
破旧的鸭舌帽,帽沿露出的几片棉絮
夹克挂在椅背上,陪着你整夜胡乱地呓语
那盏拧灭的台灯和空酒杯,已经是
失落的国度
夜风又穿过了窗户的缝隙
一种早就被你掌握的语言还在持续着
围坐的人们听你醉酒说话
十一月的城市,无论那一座都像个巨大的机器
轮胎驶过街道,转动,经久不息
催动你开始讲述
你的少年气,一张仓促的行程表
错乱地涂画成你的生平。而我想起的事情
还包含了没发生过的那些
我遗忘的天性,你再也无法理解语言
就在你存在的证据消失以后,在我们交谈过的诗歌
和盖住了诗歌的尘土里面
假如没有往日的风格和节奏
人们还能依据什么辨认出我们野心勃勃又故作淡泊的面目
我告诉他们,我们曾坐在沙发上没完没了地
聊起这些年写过诗句
在明亮的台灯下
有那么一瞬,惊讶于词语与生俱来的生命力
像催红面颊的酒意,震颤着挥发在空气中
我想起
那种气息终有一天将会被更多人捕获,他们将目光
停留在你盖住面颊的鸭舌帽上
目睹你的嘴唇停止了呓语
我拧灭了台灯,你的放弃的双手摊开在黑暗中
梦游
因为雪夜的风暴袭击了房子
栅栏倒下,院子远远飞走。去寻找昨夜丢失的鹿
它撞见一片——
正在消解恐惧的松林。在雪块坠击的
腹部,黑树枝折断的伤口边,忽然闪现出人的踪迹
击倒它的,卧室墙壁上丢失的猎枪
想终结雪夜的梦游者,出门前仍不忘取下他的武器
陆闵,1995年生于连云港,现居镇江,偶有诗歌发表。
◆ 筮维
烤鸭
生时向着水
死刑过后,尸首仍在水中
四季如常
彼身的秋毫插上翅膀
再不与月色三分
火做皮,水做肺腑
太乙的砧板上千里白骨
每一颗昂着的头颅
生来就是为了被砍断
鸭的礼仪在于全与分
火烤、水煮、油炸
直至人的牙齿教它
万箭穿身
走过十八层地狱
可以挣得一次转世为人吗?
做人,就是做食客
就是分食自己
或是
自己前世的情人
坐缸
人间的死有两类
横着死或是竖着死
横死的总是凡胎
而竖死,是成佛的初步
既做了高僧,又想当方丈
是故败仗是不能打的
不成佛,怎对得起翻烂的经书
敲破的木鱼,还有那颗
查封了一辈子的凡心呢?
以凡心成佛并非虚妄
重点在高档防腐剂与陶缸
木炭和香料之外
成佛的陶缸还需天命厥配
万不可密封,否则
佛将来自人的窒息而亡
前世的高僧扶着今世的小和尚
来世的小沙弥搀着师父进去
看一位向死的暴君
合十坐忘
师父说,肉身可以成佛
袈裟底下,是人间的金光
又说即便成不了
也还有一次机会
藏在阿赖耶识中的机芒
在师父的余烬里
小沙弥挑拣出
舍利的六腑或五脏
总要轮到我的
他想
为了成佛
偷几粒也无妨
玩具
作俑者无需造物,缩小即可
在婴儿思考以前把遗产备好
装成他日后借口的本能
战争,家庭,政治,科技
一一送到手上把玩,然后说
看呐孩子,这就是成长
平庸常骇于万恶的想象
为扼杀摇篮,它绞尽脑汁
把世界压扁成一本辞典
人手一册,促使忘却初生
审判原罪之时
亚当尚在襁褓之中
从此恶人的子孙无穷匮也
镜中,圣像具体而微
筮维,1995年生于江苏镇江,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在读。有诗歌见于《人民文学》《江南诗》《诗歌月刊》《文学港》《青春》等,参加第十一届十月诗会、第三届长三角青年诗会。
◆ 孙嘉羚
加菲尔德森林公园
午后,一户巴基斯坦家庭
在草地上活动
七八个孩子们围绕父母奔跑,互相推倒
身后是远郊的淡绿和葱绿
粗壮树下的这些生命如一簇新生的蘑菇。
他们中最迷你的一个
从她母亲合拢的衣领间缓缓探头
翕开小鱼嘴
阳光和煦,照在落有几片黄叶的长椅子上
两棵树形成的拱形树荫保护着
它的空白,我不敢坐上去休息
害怕像树木一样,把一个人活成了一个族群
库克森林
占星师摘下紫色海纹披肩
起球的羊毛料子携来覆盆子的气息
星星遥远,布满天空
在滔滔不绝的话语间,连成模糊暧昧的星图
是的,她能看到四十五个星座甚至更多
也愿意将宫格中所落星星的含义倾囊相授
善意中带着狡黠,教听众寻求自己的解法
到最后,不忘让名片上印好的黄月
供听众们安全着陆
她好像是塔西提岛上的毛利人
来到城市求生,类似一种交换
总有几个生活的精疲力尽的人
被她召唤回林木馥郁星座围绕的小岛
孙嘉羚,1995年生,现居江苏无锡,毕业于芝加哥艺术学院。诗歌散见《扬子江诗刊》《星星》《诗歌月刊》《上海诗人》等。
◆ 李梦凡
那么小
弟弟抱着父亲的骨灰盒
就像十四年前
父亲抱着襁褓中的弟弟
那么小
一代人抱着一代人
现在弟弟抱着父亲
那么小
给父亲理发
一把推子,头发要剃光
到后脑勺时,轻轻给父亲翻个身
任何一点碰动都极为疼痛
碎发包在旧床单里,拿到外面抖落
再用热毛巾擦一擦头
擦一擦眼泪,父亲是有意识的
他偶尔还是能认出我,墙上的全家福
以及所有关于他的一切都被收了起来
那些曾经痴迷的东西都已不再重要
父亲的眼角常常挂有泪珠
给他理发时,他一定是知道的
我们已经准备好跟他告别
他一定是知道的
所有即将到来的命运
都毫无防备
他们从不为自己写诗
我要写上许多诗
给种菜的
卖菜的
盖房子的
拆房子的
扫大街的
餐馆洗碗的
端盘子的
给吊兰,给绿萝,给万年青
给路边盛开的小野花
给蚂蚁和臭虫
……
他们从不为自己写诗
李梦凡,1998年生,现居江苏连云港。作品见于《诗刊》《扬子江诗刊》《诗歌月刊》等。获首届草堂年度青年诗人奖、《海外文摘》年度文学奖等,诗歌入选多部年选。
◆ 李看
狼
一匹幼狼迷失在那本书的森林深处
嗷嗷哭着
被善良的女作者
描述的那么孤单、瘦弱
“皮,已经包不住骨了……”
当我读到这一句,我也几乎哭了
——不能再读下去了,再读
它就会死的。为了拒绝
这最坏的结果,我把书
轻轻合上,像为幼狼
盖上一张被子
土拨鼠之歌
像每一颗星星,牢记着
各自的位置。荒原上
一只最小的土拨鼠
也记着,自己的家
它玩着泥巴,哪怕暗无天日
哪怕四壁空空,它玩着泥巴
李看,原名李芸慧,生于1997年,江苏徐州人。作品见《扬子江》《诗潮》《草堂》《汉诗》等刊。
◆ 邹黎明
荒山问
这片山坡拒绝了水稻麦子
这片山坡收留了青草、乱石、野花、墓碑
有没有人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要把墓地放在山上
为什么要把悲伤举这么高
棉花地
棉花裂开了
头颅
它们有,洁白的思想
把棉花比作
白云,是一个谎言
它们太厚重了,十岁的我们
怎么抛
也飞不起来
云层飘浮在
时间之外,有涌动不息的宿命
棉花地
却已不复存在
一个洁白,而傻傻的年代
就这么过去了
邹黎明,1994年生于江淮平原。曾参加十月诗会、长三角新青年诗会、江苏中青年作家高研班等。文字散见《扬子江诗刊》《星星》《诗歌月刊》《诗潮》《诗林》《散文诗》《雨花》等,获第四届博鳌国际诗歌奖(年度新锐奖)、长三角新锐诗人优秀作品奖、红棉文学奖(诗歌佳作奖)等。现居南京。
◆ 大树
妈 妈
夏天来了
你还是那座正在解冻的山
太阳照耀片刻
你就融化片刻
两年来你一直没有变
菜地荒芜时
你买来新的种子
种下,并等待
它们变作可以采摘的果实
没有崭新的诉求
一切照旧
静静地待在高山未崩
江河未陷的生活里
偶尔你也会同意
跟我们来到城里
晚上同妻子出门
亮灯的广场上
每一个女人都在跳舞
你会长久地注视她们
你会思考,眼前
这种固执的快乐
是否可以成为一种将至的生活?
为了试探,孤身一人时
你开始对着镜子
用你笨拙的手脚和身体抵抗
五十余年的沧桑与羞怯
和邹黎明逛周村
一只狗,黄白毛皮,
趴在夏日的草毯上,
衔着一片叶子。
我们看到它时,
它正打算松开它的牙齿。
作为无事可干的人类,
邹黎明和我
只是偶遇了一个瞬间,
偶遇了一只狗丢掉了一片叶子。
之后的某一时刻它还抬起了头
望了望远处两个给它拍照的人
四处走动的情景——
在它可爱狗眼的认知里,
说不定人要比一片叶子有意思。
进屋来
松开手,撩起的门帘
就将掉落,追着来人的背影。
因为急着相见,
他们很自然就躲过了
它的扑打。围坐在空旷的堂屋里
只听见门框与墙随它
发出了一点儿声响
在夏天,他们常会和父亲谈到过年
澎湃的计划多的
仿佛一只只快乐的蝙蝠
——整天倒吊在他们嘴边
时间太快了,
又是一年夏天。
新蝉还附着在碧绿的树上鸣叫
嫩菱浸泡在发烫的河水里
那些曾和父亲一起吹牛的人啊
猛然就排起了长队,
对着他遗留人间的笑脸,
磕头又作揖。
大树,原名孙胜,1994年生于江苏淮安。作品散见《星星》《扬子江》《长江文艺》等。曾获杨牧诗歌奖·青少年诗人奖、扬子江年度青年诗人奖等。现居江苏涟水。
◆ 郭幸
悖论
失踪于月宫的麋鹿
失踪于非洲的虎斑蝶
失踪于湖面的月影
失踪于言语的表达
追一颗星直到伴随他一起销声匿迹
鱼尾丢了尾
烟雾在清冷的空气中大量吞吐
顽石依旧挂住一行青荇
头颅
你说,干掉他们的头颅
走在大街上如同麦穗
深夜的每一滴酒写在额头的牌匾
疾病,有时切割我跋扈的反抗
穿透忏悔的幽暗
来不及整理好每一株花蕊的血脉
关于绽放中的暴力心情
该是别有洞天
醉打蒋门神的时刻——
口袋的灵符给了我最终的指示
你高低不定的腔调像一个响指
他们,死在了一个囫囵觉里
舒缓了
我又被石膏打上
影子
我的烛火空了
越是害怕什么,便越能遇见什么
从砚台到灶台,不再有被我涂改的痕迹
能混淆的仅剩两只一模一样的紫色衣架,不分彼此
风一吹,烛火也比了一个嘘的手势
安静的接纳被击败的生面孔
我没有资格质询,一个先于我存在的 人
——你为什么在这里?
郭幸,1992年生于江苏南京。南京大学创意写作硕士在读。作品散见于《诗刊》《雨花》《青春》。
◆ 刘耳朵
音符
每一个音符
都比前一个
更靠近曲终
我不相信秒针
当我盯着钟面
它们总是时快时慢
上一个音符已被奏响
余音未止
下一个音符还没发声
手指悬停。
两座山之间
一条小河
潺潺流出
阳光从不怜悯(歌词)
阳光从不怜悯
它会晒干一切
停止生长的。
那干枯的尸骸
会在日落后结出
黑色的茧
在午夜时变成
一只黑蝴蝶
在黎明前造访
所有凋谢的花
在梦醒时化作
黑色的泥土
来世再来一次
寂静地成长对抗
最热烈的冷漠。
那无声的回响
会嘶喊出一片
嫩绿的叶子
用扩张的力量
无休止地歌唱
用枯萎的姿态
昼夜不停舞蹈
只为最后的最后
那一声脆响
来世再来一次
无形地成长对抗
最强硬的关爱。
那漂流的心绪
会附身于一块
高贵的石头
也会注入一只
折断的鹿角
会包裹起一只
死去的黑蝴蝶
也在你我周围
结一个坚硬的茧
#3
沙漏里的沙子
不停地掉下去;
汽水里的气泡
不停地向上升。
一个
晴朗的午后
春意盎然
小蜘蛛
从天花板上缓缓
降落
我赶紧移开水杯
以避免彼此都不愉快
不忍多看一眼
已是
傍晚的天空
刘耳朵,1992年生于南京。独立音乐人、自由诗人,刘耳朵乐队主创。主要创作民谣歌曲、器乐民谣和世界音乐,并写作诗歌、散文等。试图从自己的内心出发,用作品展现意义的虚无和存在的美。现居南京。
◆ 葛希建
晚饭
是时候吃晚饭了 妈妈出门呼唤孩子的乳名
她知道孩子准会从某个不知道的方向蹦出
跑一阵走一阵 硬拉着她的手说刚发生的事
乡下的晚上是从拉亮电灯开始的
屋里有些偏暗 像是配合灯光稀疏散落的庭院
你硬要从锅台端两碗滚烫的米粥
妈妈在后面说“别烫到了,别烫到了!”
你强忍住碗沿煎熬的热量 算计到餐桌的距离
终于舒缓了一口气
围着花色围裙的妈妈 追出庭院黑色的一隅
她放下馍筐 边吹你的手指 边责备你的冒失
黑白电视
我总好奇电视屏幕里怎么会有人在走动
穿着古代的服饰 像课本里那样说话
离我很近 好像伸手就可以够到他们
有好多次我走到电视机后 或许那里藏着
一群人 也有一个和我一样年龄的小男孩
计算着二加二等于四 三加三等于六
荧屏闪了一下 一道道雪花模糊了人影
拉长的脸蛋和扭曲的肢体 好像在向我
传达另一个世界的恐慌 我出门晃动
竹竿 上面的天线转动一个直角
人们开始说话 声音如此的遥远好像
从没明白我已经离开一会 或许他已
爱上她 我没有在那里也没有完全消失
守护神
这是一年的最后一天
好像离北斗星近一些 就能回到
童年的家中 每个位置都有个
久居的守护神:灶神 门神 家神
它们在家中品尝
祭拜的菜肴——刚出锅的第一口
馋嘴的小孩会被用筷子敲打
妈妈说 不敬神会带来不好的运气
这一天有太多的禁忌
好像那些存在是真实的 今天只属于
童话故事 明天才是新的开始
这是一年的最后一天
夜里 回家的路在我的血液中盘绕
没有路牌 没有车辆
只有一群白胡子的老人对我咧着嘴 笑
葛希建,1992年生,现居江苏南京。南京大学英美文学博士在读,有诗歌发表于《诗刊》《扬子江诗刊》《星星》等.
◆ 洛渝
秩序
我在黑暗中行走
清晨的月亮俘虏了我的白昼
有人在梦里喊我
喊我从昨天回来
沿着大海的波浪漂浮
没有停止的心跳证明
是时光的另一种安排
我的声线越来越低
以至于喘不过气来
我潜入树荫
向着另一个黑暗靠近
清溪
我从咿呀学语中融入世间
最后又将归于无声
眼镜店里测视力
仪器内绿地上的房子
是视力表最后一行的山中
看不到的美景
我在梦中赶路
每个人都住在最近的历史里
山里信号弱,听不清
历史的回声
当我学会
像红色的玫瑰一样思考
那说不清的延伸感
竟勾勒出儿时闪光的梦
大地产出大量的沥青
我在梦里赶路
洛渝,本名陈雨枫,1998年生于江苏靖江。
◆ 覃昌琦
藏地阿玛拉
有几样风景,我未曾见过
崖壁上的斑鸠巢
黑蝙蝠滑翔的山穴
老阿玛拉愈走愈远的冈仁波齐
这近于环形的一生
让我感到来自松针的
刺痛。溺于人间的雪粒
过早的灌满了泪腺
穿过脚下那条狭长的甬道
鼓风便像簌簌的落叶
敲击我耳膜上
年久失修的落日
我紧紧拽住贴地的滑翔
拽住,老阿玛拉的声线
她在喊山
喊一声,星光就暗一些
蔗裂口
那些坚硬的事物所无法掩饰的裂纹
总让我反复地咀嚼
比如甘蔗修颀的身段上一道裂口
一件玉器上难以雕饰的绺裂,
比如寡言的中年父亲酒后含泪的衷肠苦诉,
夜月当空时一阵鸦鸣掠过的惊觉
就像在裂隙处看到的,
木栓的病痛并没能在一场南方大雨来临前
警示于甘蔗那饱腹的水分会致使纤维皮质的破裂
以及月光偷食了蔗裂口的糖分时
所带走的人间甘苦。
失语症
我总是在掸去灰尘的台布上
绷紧了舌面
支吾的策略像是萨斯奎汉纳①的河滨,
“没有一片绿叶可以躲到太阳的背面”②
我所蒙尘的深夜因之而数列般的纯粹
但是,一条河流之外
密匝的层林并不意味着抽象,更多的抽象。
樵夫所背对的敌意
时针一样深邃,指向
榆木下零乱的石阵
那是一场梦
经由沉久的登途
抵达一种年轮的简练。
①萨斯奎汉纳,萨斯奎汉纳河是美国东海岸最长的河流。柯尔律治与骚赛曾设想在该河流域河畔选定建立一种理想公社、乌托邦的大同世界。后计划落空。
②《民主》,《劳伦斯文选》,第89页。
覃昌琦,1991年生,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生。作品散见于《诗刊》《星星》《扬子江》诗刊等。第二期南京市“青春文学人才计划”青蓝人才签约作家。
◆ 韩藕
在秋夜
秋天是暖色系的
所以有米色的大衣
驼色的围巾
落叶色的水杯
还有许多温柔的事情
比如拥有一个孩子
在秋天我们熟透
变得耳聪目明
所有的凋谢都无法阻碍我们
漫山遍野寻找一朵合适的灯笼花
夜里裹着毯子看书
秋虫传递着枯黄的吟唱
秘语已经光临
往日新居
夏日的糖开始融化
我得到讯息
从厨房跑到阳台
看山被染成桃子的粉色
换了地方居住
就难以相见回旋的雨滴
从七月闷热的头顶降落
随之兜来满怀的大风
那时对坐相视
聊很多未来的事情
两张圆凳
就可以是所有傍晚的家具
等候台风
即将有台风来的夜里
我们躺在床上打开电台
温软的女声像橘子果冻
是另一种想要的安静
薄纱的窗帘飘着
透出一点迷茫的光
在没有多余声波的宇宙
有一叶小舟带身躯飞着
如果安卧此刻的水域
像认识了好多年那样平躺
如果不说话就能感受心意
人与人之间的界限是什么
台风的试验又算什么
黑夜开始涨潮
你随手关了电台
留呼吸声浮沉在漫漫的海里
韩藕,本名汪楚红,1991年生于安徽黄山,现居南京。
◆ 宗昊
我的河流
游过那条河,就进入了冬至
就听见了风声
就看到了奔逐风暴的那群人
这些人,我看不见他们的脸
当脸变成了河,成了神秘事件
河流遇到黑夜,就会驱逐经验
在河里我也要做梦,梦到羊群
在一个十字路口停下
自以为人类会替它们搭羊棚
说真的,我厌烦了这些羊
每一次渡河,如同被巫师催眠
可河流没吞噬我。黑夜却欺骗我
黎明当然也会欺骗我
河底的墓场风平浪静
我不安地进入深度催眠中
风暴还在继续,森林倒立在水里
它们率先抵达语言之门
没有谁会告诉我路怎么走
巴洛克风在这片空间蔓延
这条河纷纷纭纭,被制成了深空
乌尔姆之夜
在多瑙河的边沿行走
漫山遍野的葡萄像极了油画
这是艺术家们向自然馈赠的奇珍
月亮在我的对面,远处教堂高高耸立
只那一瞬,我被那精致的雕塑所震撼
群山压低身体,俨然要化成江南的水乡
哦,那个敲鼓的鼓手,端着酒杯的女士
坐在船上。我对面的渔夫递给我
一张印有爱因斯坦的黑白邮票
那个蜗牛壳喷泉,我看了一眼
被那个火箭尾巴所诧异了一下
也许只有那些高贵的灵魂才能看明白
夜深水凉,我接受了陌生人递来的糖果
在星空下,思考着这座城市最初的理想
沙河镇轶事
我从未见过如此多的杨树
步入深林中,众鸟肆意鸣叫
第一次听到来自北方的声音
我凝视着蓝色的天空,数百只鸟
从容飞过,它们仿佛也来自外省
特意来到这一片平原,在麦田里蹲守
远处的山峦,我无法看清楚它的面目
对其古老的传说也一无所知
叶子终于开始凋零了,一片落到溪水里
一片落到墓碑上。那些悲伤的事情
我悄悄将它们遮掩在眼角里
不让它们流出来。流出来了,那就流吧
我太思念家乡了,想念它的一切
太痛苦了,对家乡十分想念
会在半夜里回忆起银杏村的趣事
比如在半夜钓青蛙,捉萤火虫
要么在大堤上追月亮,摘星星
有时一个人跑出来,仰视着夜空
产生各种冥想,比如掀开这片黑幕
去寻找星星,我瞪圆了双眸
发现其中的一颗,像极了我的家乡
宗昊,江苏射阳人,1996年生。著有诗集《北洋札记》《地上的乐园》等6部,作品散见《诗刊》《扬子江》《星星》《诗歌月刊》等,曾获第四届淬剑诗歌奖。现居江苏盐城。
◆ 向茗
静 物
与你对视,酸涩的眼球
就愈加痛恨你,垂下的桌布
使你更完美,手指稍微一动
你就变得坚挺,膏体状的身体裸露出多面性
倾斜的陶罐与你隔着一个苹果的距离
我坐在凳子上观察你
阴影随阳光逐渐变的广大
一种难以名状的东西逃遁而出
我厌倦这种磨合时间的重复动作
将颜料洒在画板上,不规则的色彩交叉
我从缝隙中重获新生,团团包围我的
人和物,淹没在时间与沉默中
我看到一个孩子从这里出逃
球鞋摩擦的地板声,深入内心
没人可以阻止我对此的恐惧,人
还是那个人,物依旧是物
都与我有不可间断的关系
我将它的姿态
安置在我的生命中
水的仪式
这水的不固定形式,它随我的意念
展开仪式。它变成两块玻璃镜拼凑的十字路
我走在上面是滑滑的,我坐下
它就会抽调其中一根,显示我生活中另外的
样子,我每天都要向它鞠上一躬
让它假装成皮鞋,我游走在人群中
一些沉重之物都会反射到它身上
我可以通过它,看到现实的躯体
却总看不穿人的实质
有时我想逃离,我想打破水的这种形态
却害怕残破的碎片扎进身体表面
疼痛像钉子刺进骨头,每把钉子都被火焰焚烧
成粗粝的灰烬,而每一粒灰烬
都是我的泪珠。这水的无形体
这不见航迹的海面
她桅杆上的标记,溺死在我的海上
暴风雨卷走我在她眼里的漩涡
水冲走哭泣的声音,我把手洗到苍白
把所有肮脏的东西都一一洗去
就能看穿人的实质
矛 盾
809路公交车在两个方向
向同一目的地行使,彼时车内是空的
阳光穿透玻璃照在身上,窗外都是我的影子
她们有同样的目的。摆路边摊卖零食的少妇
和她的儿子有相似的眼睛,而我和她们
恰好相反,像是两辆不同的车
开往相反的方向。补丁并没有将我的双眼
从她们身上挪开,此刻我站立的
地方变的广大,我仿佛看到了自己
踌躇的站在妇人面前,我们有相同的眸
却看着不同的世界。我和她像苹果和香蕉
坚硬、柔软。放在一起是一个矛盾体
离开,是两个不同的世界
却又是紧密相连的城市
她的每一次反对都会促成我的坚持
她甩起巴掌像个帅气的女将军,她拥抱我
整个珠穆朗玛峰都会融化在我眼里
我早已习惯这种对立存在的局面
一切都像是锈钝的铁钉刺进万物的肉身
没有一个人可以戒除这种隔阂,我仿佛
在睡梦中看到了她面前有一个深坑
一半有熔炉有烈火,一半是结冰的流水
而此刻,我站立的地方变得只有手掌那么大
世界都是我身体内的一部分
向茗,原名张婷婷,1993年生于江苏宿迁。诗歌散见《诗歌月刊》《星星》《作品》等。曾参加第八届“星星诗歌”夏令营,中国诗歌“新发现”夏令营等。现居南京。
◆ 李栋梁
月光瓶子
流水才是最静谧的:相对游人的驳杂
相对烟花的滚热
烟花是来代替星星的。这么多学会偷懒的东西
又那么多从本子里跑出来的月光
月光储存在瓶子里。没什么人注意的时候
它就播放出来,桂枝的影子会轻轻摇动
我一个人的时候,才能听见瓶子里藏了什么
炎热感
白衬衫盛开,蝉声浩瀚。雨是一位
只留背影的长发姑娘
在你心上的一寸回廊走走
停停。那些夜晚,天花板上吊着脐橙
未成熟的光。你所有日记的相框
也染上了那种夕阳
骑自行车经绿色麦田,初夏,星河下
你更像一只穿过水草那张大网的鱼
月光是月亮凝固的蜡,譬如回忆
没有炎热感。
我喂养过一所年久失修的房子
火车悠远的鸣笛经过我第十七个梦
铁轨、车轮,这种缠绵使我想起一个细雨蒙蒙的少年
他冷清如一幅飘摇在尘埃中的静物
追逐于一只野兽的影子会迎来一场温馨的尴尬
此刻雨水倒流,大珠小珠敲打着乌云
我喂养过一所年久失修的房子
那里街道是喧嚣的,一个人的心事也是喧嚣的
有时候夕阳斜刺进窗户上的彩色玻璃
让我联想到一滴水晕开在砚里
除此之外,我磨墨
直至在宣纸上捉住一个名字
未生时
花花绿绿的衣裳是游客们给的
它本来一身烟熏衣,头上灯笼型的簪子
仍怀念身体里的火山
就不该到城头。一到城头,我这块仿制出的新砖
怎么填,填得多完美
都无法想象青苔未生时,我也未生时
李栋梁,1995年生于江苏徐州。诗歌散见《扬子江》诗刊,《诗歌月刊》等。现居徐州。
◆ 朱慧劼
归去来兮
在寒风的背面,阳光往回处溯。
可回到哪里? 井深八年,回望处总是秋天。
野鸭或者水鸟,飞禽尚未为我命名。
波纹推着波纹,一块石头换一块宁静。
种下会发芽的语词,这里就是你的。
芦苇摇摆做你的军士,丹桂开花能歌善舞。
你可以在此度日,愿秋冬季节如度年。
但是你必要在春天离开,因你选择顺从。
与诗人同游并对答
“我们往哪里去?
异乡客、领路人。”
“路不会有尽头,
也不会有迷路的魂。”
“建宁路走到头,你就到了江边,
江水在这里折返。”
“是啊,远处只能看到山的影子。
江上没有摆渡的船。”
“没有飞鸟借给你它的双翅,
乖乖做浪的儿子。”
问谁能借我双翅?
抟摇而归。
饮马桥寄诸友
车流之下,河水之上,
四匹马并排着在河边饮水。
灯光流的太快,
在城墙边犹是。
我们已不是初次吐出,
曾经吞下的旧事物,
这一次,马上的奔波让我们愤世嫉俗:
关于缰绳把我们勒得太紧,
关于接下来要去哪一座城池。
我们把自己藏在蝉的腹部,
以免马儿听到,像妇人一般。
我们谈论,但更像男人,我们密谋。
更多时候,我们介于两者之间。
我们要等,要等到河水回流,
才能做这个世界唯一的主人。
朱慧劼,1991年生,江苏省作协会员,社会学博士,高校教师。作品散见《人民文学》《星星》《钟山》《扬子江诗刊》《诗歌月刊》等刊物;有诗集《他乡与故乡》。现居南京。
◆ 魏欣然
想象中的山谷
鸟鸣里的金子,落在水面
绿色从山脚跑到山顶
拥抱住白云
这是人间,从未有过的深情。
天空像妈妈一样亲切
陪伴我十九年,从不让我感到恐惧
离我最近的那一棵树开出的花
就要疯了
它如果蹦到地上,必然
是一匹枣红色的马
我在这里,陪着春天直起身子
向山谷外面走去。
月亮升起的速度
足够让我完成一次悲伤
星星相互碰撞的声音里
洋溢着夜色的寂静。
我把心跳交给了马蹄。
更高的星辰
我们活过一生
都或多或少的,欠缺一些什么
比如河流,比如梦
一只鸟,反对了大平洋
风吹过的草地,反对了井然有序
对万事万物,保持热情
使我面对虚无,也有事可做
我知道,身体里的每一个原子
都来自于宇宙。
形成我左手的星辰,也许在银河系
形成我右手的星辰
也许在十亿个光年之外
这是多么美妙的事——
当我认识蝴蝶,并与她产生美
产生可怕的对称
我应当见过更高的存在。
也许我在到来以前,就做好了准备
我深爱我的无知与不完美
就像蜜蜂着迷于一朵花的鲁莽
就像夜空为一颗流星而冲动
麻雀
我并不能用双臂
给你带来拥抱。你的眼睛
和忧伤一样大小
我总爱把自己降低
羽毛的掉落
让天空在那一瞬失效
春风刮来,是笔直的
但我更想用陡峭这个词
让它一遍一遍爬过群山
你的心装着,人类以外的恐惧
当我试图接近你
那恐惧也是剩下的
我曾在那片草丛停留
那种绿,比命运
要低一个层次。
以飞翔的名义
去完成那剩下的天空
——那来不及完成的
全交给你的双翅
魏欣然,1999年生于江苏徐州,南京艺术学院学生。有诗歌发表于《扬子江诗刊》《诗选刊》《诗歌月刊》等。曾参加星星大学生诗歌夏令营。
◆ 秦三澍
Stance #1 (Fibrilles)
——给王一丹
没习惯这个,习惯了节目变节日,
似双狗的手咬坏了氧平衡;
妙龄那侧有一条不灭的趋势——
器皿外,翻滚的桃子不多且多余,
你踩空的趋势像一个器皿。
果核在未调取的图层里干净地南移,
它带着意义却不断说“狗
也似手呀”;呆立在脚尖,
桃子是犬牙剔掉的一个干扰项,
除非抢修过的轮廓也很慢。
圣心
你准时发怒,随时洗脑,
身子纤细易受寒。你背靠黑夜
边爱抚边偷吃,花蕊上
烈酒嘶嘶,造成一个花腔。
你再而颓,三而丧,
把童年按进了死胡同。
它转身,羞脸。你不停地通知
就像统治:你,剩下来的那个……
少小离家,你局部的视力
导致胡闹、乱讲:“真理脱光了我。”
你在花蕊里饮水,反过来,
分泌的宗教湿答答,更纯。
啊,你在美的缓刑里拖延?
寄宿在鲜嫩中,却枯萎得像废人?
把衣冠移交给永恒,就算了事,
你等着:有借有还?
像胭脂,深刻到表面。
像星星,被奴役到星星眼。
要逃了吗?你压上来像新手开坦克,
喘息时,实在没原则。
论水面的道德
——给陈雅雯
太晚了,蝌蚪睡进蝌蚪群的黑。
寂静,是未来的幻肢在梦想中
搅动月影。集体的呼噜彼此抵消,
旋入夜的消音器。
从无到无,水将白昼的逻辑锈住。
喷泉的舞鞋,踩灭楼梯间的昏灯
一盏不留:像少女倒立又像少女失灵,
鱼钩般挽起一尊周全的银脸。
地址不详的铃声能震碎浅梦,
让鱼愤怒地翻身,驮着夜的取钞机
归还你预存的碎银。休想逼它
患上万能的偏头疼,咬住那一刻钟。
镜面急促地喘息。同一个位置
酸气推着琴弓,锯出更多泪珠的前身。
它掉头,夜的银兽睁眼并跌倒,
给你看一对涣散的知识!
秦三澍,祖籍赣榆,1991年生于徐州。旅法诗人,译者,策展人。《飞地》丛刊诗歌编辑, “The Tenonists塔内”联合创始人。出版诗集《四分之一浪》和译著近十部。
赵学成:::当下,80后诗人已有人至中年的沧桑感,90后诗人正在迅速崛起,甚至00后也已经“小荷才露尖尖角”,世界上所有的钟表似乎都被调快了。受益于电子传媒的高度发达,早熟的青年诗人们能迅速度过学徒期,完成原始的经验积累和必要的修辞训练。所谓“三十而立”,最早的一拨90后已经基本完成了精神甚或诗学的成人礼,正在尝试真正进入写作的自觉阶段。读这近二十位青年诗人的诗作,能分明感觉到那种常见的青春意绪几乎已消弭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良好的语感、被精心处理过的内在经验、近乎纯熟的修辞技艺、更率性的情感表达,而且大部分人的诗作已开始显露出某种风格的雏形。这些无疑都会让人对他们的未来充满期待。——赵学成,80后,诗人,评论家,苏州大学文学硕士;居江苏南通。
赵卫峰:::关于诗歌的区域划分是常见的,以及代际、性别、民族划分等,虽然对此素有异议,它们也已作为观察的一种约定俗成的方法。反对者,通常认为不能将诗歌与诗人如此细分或标签化。有意思的是,诗歌及诗人的观察与阅读又是必须细分细读的,这里是感到诗歌的一种委曲,如果是文化甚至是细致些看音乐、美术等其他文艺范畴,“民间、地方、民族”之类的前缀又似乎很正大光明。其实,生而为人,文化之所以文化,以及有灵的万物,始终就是标签化的,没有谁能脱离标签这个词;李白杜甫也不例外;否则就不可“认识”。我们对各区域的90后关注扫描已久,是为集结出版《中国90后诗选》而准备,它即将面世。话说回来,在这里,何为“江苏诗”,应该也是各有己见有事,不赘;但看这一辑诗作,似可见年轻的诗人们并未像60后70后诗人那般更多在意传统已久的“江南意味”,也就是说当说到江苏青年诗歌,并不一定指内容或题材非要与行政区有关;当然,也许他们暂时对往昔的历史文化背景有距离或不兴趣,也许现在“亲情”“爱情”对于他们是需要先行整理的,也许,一代人有一代的诗,他们自己有自己的诗与思的路径……而至少可以肯定的是,他们在努力面对情感、现时环境、有血有肉的现在),在努力靠近语言,当然,也是靠近自我。
特邀组稿:麦豆 编辑:赵卫峰
台湾女诗·为了你,我美得催人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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