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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裸体的中国(4)

诗歌杂志 诗歌杂志 2021-10-05


话剧·《潘金莲》


裸体的中国

(4)





悲悯之书

人性善/恶主导假设:

比《金瓶梅》趣味更低下的美学假设


  关于《金瓶梅》,其实更值得注意的还是第三重误解。当有人说《金瓶梅》是“古今第一淫书”的时候,其实犯的只是一个常识性的错误。也就是说,他们犯了一个“街谈巷议”式的错误,也就是说,是一个并不专业的美学错误。


  后来,当有人说,《金瓶梅》是“自然主义描写”的时候,其实犯的也只是一个庸俗美学的错误,也就是说,是一个很多受过流行美学教育和训练的人往往会犯的错误,可是,当有人说《金瓶梅》“表现了对于人性阴暗面的欣赏”的时候,所犯的就是一个真正美学的错误了,这也就是说,这是那些真正的美学家们所犯下的错误。



闽剧·《潘金莲》(精品剧目)


  换句话说,随着时代的进步,当人门的观念日益宽容之后,关于《金瓶梅》的第一和第二重误解事实上已经不再为人们所接受,但是哪怕是在最优秀的那些美学家那里,我们却也仍旧能看到第三重误解。他们还是无法深刻地理解《金瓶梅》,也无法真正把《金瓶梅》的美学精华揭示出来。


  到了这里,我这次讲课的一个核心概念——“悲悯”,也就水到渠成地到了必须跟你们见面的时候了。我要提醒你们,“悲悯”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概念,也是一个人是否具备美学眼光的关键。你们也都知道,我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就提出了生命美学,而生命美学的核心,其实也就是“悲悯”。



话剧·《潘金莲》


  因此我近十年来也已经说过无数次,我要写一本书,名字就叫《生命的悲悯》。当然,在这里无法展开来谈“悲悯”的问题,尽管这个问题非常重要,因此,我只能结合学术界在谈到这个问题时所经常涉及的几个概念,例如人性的复杂性,例如人性的简单性,例如“宽恕”与“忏悔”,等等,做一点自己的深入发挥,希望引起你们对于这一问题的关注。


  同时也希望你们能够因此而对《金瓶梅》的美学精华能够有一个准确的把握。中国有一句老话,叫做“余音绕梁,三日不绝”,我这次的讲课现在也已经渐近尾声,可是我也希望能够给你们留下一点“余音绕梁”的东西,这个东西,就是“悲悯”。


  再进一步,我还希望它不但能够“三日不绝”,而且最好能够永远“不绝”。因为,这个概念实在是太重要太重要了,非常值得你们一生都去学习、回味、反省。


  《金瓶梅》呈现了人性的真实,事实上这已经在学术界没有争议。尽管这样一来,人性里面的那些龌龊的东西、丑陋的东西也就随之而出,可是事实上学术界也还是表现出了相当的宽容和大度。其中的原因,就在于学术界已经公认,《金瓶梅》揭示了人性的复杂性。


  《金瓶梅》写出了跟扁平形人物完全不同的圆形人物,写出了跟平面人物完全不同的立体人物。这说明,国内的美学家们已经逐渐跟上了《金瓶梅》的美学步调,也已经和《金瓶梅》一样,在两个方面开始有所突破。第一个方面,是认识论的“是与非”;第二个方面,是道德论的“好与坏”。


  过去我们的美学非常陈旧,尽管热了好几次,但是大多是“虚火”,近年来才逐渐有所进步,逐渐也才意识到,已经不能再用道德论、认识论的“好与坏”、“是与非”的眼光来评价审美对象。因为认识论的眼光只适宜于解决人类认识世界的“对”“错”问题,道德论的眼光只适宜于解决人类判断世界的“好”“坏”问题,这样的眼光可以用来看待《三国演义》、《水浒传》,但是却不能用来看待《金瓶梅》,因为《金瓶梅》已经超出了“对”“错”和“好”“坏”的判断。


  例如,我已经说过,《金瓶梅》呈现了两个“裸体”,一个是个人的身体的裸体,一个是民族的身体的裸体,实际上《金瓶梅》写的是一个“裸体的中国”,这就显然不是从认识论的“是非”和道德论的“好坏”来评价人物,小说中的人物也没有再被简单地分成好人和坏人。



川剧高腔《潘金莲挑帘》


  潘金莲做得是“对”是“错”?西门庆做得是“对”是“错”? 潘金莲做得是“好”是“坏”?西门庆做得是“好”是“坏”?《金瓶梅》已经不再这样做了。它已经开始意识到人性的复杂性,也已经远远超出了认识论的和道德论的判断。举个例子,它要挖掘出“好人身上坏的东西”和“坏人身上好的东西”,“善良背后的罪恶”和“罪恶背后的善良”,这正是我们在《金瓶梅》里可以看到的。


  但是,我还一定要说,我们的美学家的美学观也还只是进步到了这个地步,也还没有真正登堂入室,更还没有达到《金瓶梅》的水平。也是因为这个原因,《金瓶梅》的真正美学贡献,也就始终没有被我们的美学家挖掘出来。例如,他们虽然承认了《金瓶梅》确实不错,能够写出一个复杂的人物性格、复杂的世界,尤其是好人身上也有坏的东西,坏人身上也有好的东西。


  不过,也正是因为他只是这样来看《金瓶梅》,所以,他对《金瓶梅》的评价就还不是很高。具体来说,这些美学家尽管承认了人性的复杂性。但是却又都强调人性的复杂性里面应该有一个主导方面。这是我们中国人最喜欢玩儿的把戏。


  即使承认了人性的复杂性,但是也还是要强调说:那人性里面总要有一个主导的方面啊。因此还要问:是好的方面是主导的,还是坏的方面是主导的?这也就是说,他们现在只是退了一步而已。承认人性是复杂的。但是又强调,其中应该有主导的方面。


  可惜的是,用这样的眼光来看《金瓶梅》,就不可能看到《金瓶梅》的“绿肥红瘦”。因为站得实在是比《金瓶梅》还要低。结果他们就会说:人性确实是复杂的,但是——你们要注意这个“但是”, “好人的坏”毕竟是“好”中的“坏”,“坏人的好”也毕竟是“坏”中的“好”。


  于是,他们就还是要求回答:西门庆到底是个好人还是个坏人?潘金莲到底是个好人还是个坏人?他们是“坏”中有“好”,还是“好”中有“坏”?不难看到,这些美学家的美学观还是不那么彻底。尽管承认了这个“好”很复杂,那个“坏”也很复杂。但是更强调的却仍旧是——“好”毕竟是存在的,“坏”也还是确定的。再复杂,他也是个好人;再复杂,他还是个坏人。在这种情况下,当然就还是会批评《金瓶梅》。


  为什么呢?因为实际上还是没有脱离我们传统的那种二元对立的模式,也还是没有摆脱那种陈旧的审美模式。你们都一定记得,你们从小被家长、被老师带着看电影的时候就已经被教会了一个很不好的审美习惯,一进电影院,第一个念头就会问:这个人是好人还是坏人?


  可是你们的老师去却从来不教你们:实际上,一个人是好人还是坏人,真的很不重要。或者说,真的不很重要。因为一个人是“好人”或者“坏人”,只是我们对他的评价,而跟他本人根本没有什么关系。可是当我们用“因为”和“所以”剪裁世界、剪裁人物的时候,我们的世界就已经变得单一了。也就是说,一个很复杂的世界,一个五彩缤纷的世界,就这样被我们的眼光把它剪裁得单一了。



评剧·《潘金莲》



“可怜”却不“可恨”:“人性的有限性”的觉醒


  简单地说,《金瓶梅》让我们的美学家最理解不了的,其实就是两个字:“悲悯”。我觉得,《金瓶梅》就是“悲悯之书”。你们可能还记得,过去我也一直讲,《红楼梦》就是“爱的圣经”。


  那么,《金瓶梅》呢?意识到了《金瓶梅》的“悲悯”之心,才是真正把握了《金瓶梅》的美学贡献。那么,什么是“悲悯”呢?就是对坏人,对所谓的“人性的阴暗面”也要存同情之心。对好人存同情之心,谁都能做到,好人夭折了,好人遭受了厄运,谁能不同情他呢?可是对坏人你能不能同情他呢?这就是检验你美学眼光的非常重要的尺度。


  在这个方面,我们才看到了《金瓶梅》的突出贡献。因为按照认识论的眼光和道德论的眼光,对于《金瓶梅》里面的人物,我们肯定会认为:都是坏蛋!但是,按照《金瓶梅》的眼光,我们却竟然还要去同情他。


  在这个地方,我们才最终看出了极其微妙的美学差别,我们经常说高手和高手过招就是比划两下就可以结束了。只有两个水平不高的人才会一打就打得昏天黑地的一连几天几夜。要我说,能不能看到《金瓶梅》的悲悯,就是你是不是一个美学高手的最简单的标准,也是你是不是真正跟我学到了美学眼光的最简单的标准。


  从国内美学家的现有水平来看,他们显然还无法理解《金瓶梅》的“悲悯”。因为他们现在的美学观虽然变得比过去复杂了,但是还是没有脱离过去那种二元对立的模式,而且,这种美学观也是和“悲悯”无法共存的。从最根本的角度,它导致的只能是人和人之间的普遍敌意。



越剧·《武松杀嫂》


  “怨毒之心”、“仇恨之心”和 “置之死地而后快之心”,则是必然的归宿。可是去看一下《金瓶梅》,你就会发现,《金瓶梅》没有像我们想象的那样去做一个精英分子或者说道德审判官——“精英分子”,就是要求一个认识论的是非判断,“道德审判官”,就是要求一个道德的好坏判断,它没有这样去做。它是怎么做的呢?


  它是对人间的一切苦难和人生的一切悲剧都去同情着、惋惜着、痛苦着的。我们在《金瓶梅》里看到的是,它不仅为受苦者、被害者、被压抑者、怀才不遇者、饮恨含冤者一掬同情之泪,在在这个问题上,我要说,我们很多很多的美学家都是能做到的,而且,他也为那些残暴、昏庸、阴险、狡诈、贪婪、无耻、懦弱、欲害人而最终也躲不过悲惨命运的人而深深的悲哀。这个东西,中国文学里在它之前就没有哪部作品能够做到了。


  那么,为什么我们到现在也理解不了《金瓶梅》呢?为什么到现在我们也只是慢慢承认了世界的复杂,但是我们永远不能在《金瓶梅》身上看到真正的美学贡献呢?我觉得,这里面有一个很关键的问题,就是:我们的美学到现在没有解决第二个问题,就是——人性的有限性。


  我们现在终于承认了人性的复杂性,但是我们没有承认人性的有限性。什么叫“人性的有限性”呢?就是我们必须要看到人的“可怜”。好人不用多说,好人如果失败了我们都知道要可怜他。可是,坏人失败了呢?如果坏人他很坏,那么坏到最后我们是仇恨他,还是怜悯他呢?就以希特勒为例,他在人类的历史上永远应该被钉在耻辱柱上,但是在美学上,你要把希特勒写到什么样的地步,他才是一个美学的希特勒呢?那就是“可怜”。



英文版话剧《潘金莲》(美国·2008)


  如果写希特勒写到最后让你觉得这个人太可怜了,是可怜,而不是可恨,那你在美学上就是成功的了。再以我过去看到过的一个小故事为例:在拿破仑军队里曾有一个年轻人犯了必须要判死刑的重罪,行刑前一天,年轻人的母亲去见拿破仑,祈求他的怜悯。


  拿破仑说:“妇人,你儿子犯下的重罪不值得怜悯。”母亲却回答说:“我明白,可是假如他犯的重罪值得怜悯,那怜悯也就不是怜悯了。”显然,怜悯就是对不可怜悯者的怜悯。如果写这个年轻人写到最后让你觉得这个人太可怜了,是可怜。而不是可恨,那你在美学上也就是成功的了。在这一点上,我要说,我们所有的美学家都还跟不上《金瓶梅》。


  这些人为什么可怜呢?因为他们都是自己的有限性的奴隶。《金瓶梅》开篇的一段文字很值得注意,因为作者一上来就已经把自己的“悲悯”和盘托出,他说:“世上人,营营逐逐,急急巴巴,跳不出七情六欲关头,打不破酒色财气圈子。到头来同归于尽,着甚要紧!虽是如此说,只这酒色财气四件中,惟有‘财色’二者更为利害。”它是“生我之门死我户”,因此“这‘财色’二字,从来只没有看得破的”。


  作者还说:“只有那《金刚经》上两句说得好,他说道:‘如梦幻泡影,如电复如露。’见得人生在世,一件也少不得,到了那结束时,一件也用不着。”(第1回)《金瓶梅》把这一切概括为“无常”。而这“财色”的“无常”,其实也就是我在前面隆重推出的人性的有限性。


  在《金瓶梅》里,所有的人都受人性的有限性的限制,也都是“身不由己”的。作为个人,他不可能看得很远,他的目光必然比较短浅。可是他往往为了短浅的目光偏偏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西门庆不就是这样吗?潘金莲不也是这样吗?他们实际上并不是坏人,当然也不是好人,他们就是人。这是我在讲《金瓶梅》的时候反复在说的一句话。他们无非是想过得更好,但是,他人性的有限性以及他所置身的山东某县城的那个非常肤浅的人性环境,使得他做了一个错误的选择。他们并不是有意识地想害别人或者伤害别人。



蒲剧·《武松杀嫂》


  他们只是为了实现自己的情欲而不得不去伤害别人。为了实现自己的情欲,他们最终只好采取伤害别人的办法来实现。比如说潘金莲,潘金莲一开始就想把武大郎害死吗?肯定是不真实的。潘金莲是想维持这个家庭的。但是她更想维持她渴望的那个美好追求。最后,她走了错路。所以,我们如果简单地说她“可恨”,我们就没有学会美学。如果我们意识到,我们每一个人其实都是这样。


  我们每一个人为了实现自己的前途,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的时候,可能都要做一些坏事,只不过我们做的坏事没有潘金莲那么坏而已。或者说只是我们没有被逼到潘金莲那个地步就是了。在这个时候你再去看潘金莲,你就不会觉得她“可恨”,而是认为她“可怜”。在这个时候,你们就会发现,在《金瓶梅》里能够看到的是人的无力和软弱,看到的是人像没头苍蝇一样每个人都在撞来撞去,看到的是每个人都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跑来跑去,但是最终,他们的命运无一例外地走向失败。所以,他们非常“可怜”。


  我给大家举两个例子。中国二十世纪有一个新儒家大师叫牟宗三,他在很多年前写过一篇文章,叫《红楼梦悲剧之演成》,他说人类的悲剧有两种,一种叫“有恶而不可恕,以怨报怨,此不足悲”,这就是我们经常看到的那种悲剧,有好人也有坏人,但是那个坏人竟然坏到了不可饶恕的地步,他说如果一个作家写出了这样的悲剧,写出了这样的坏人,他就是失败的。


  第二种是“有恶而可恕,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此大可悲也。”我们看到的《金瓶梅》就是“有恶而可恕”。就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西门庆最后弄得这样下场,他不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吗?潘金莲落到这样的下场,她不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吗?她也想过得很快乐,最后她反而不快乐,为什么呢?就是因为,她被人性的有限性所害。她最终没有走出人性的有限性。


  因此,牟宗三说,什么样的美学才是好的美学呢?“饶恕一切,乃能承认一切,必须超越一切,乃能洒脱一切”。显然,这一点《金瓶梅》是做到了,而我们所有评论《金瓶梅》的教授,美学家,却大多都没有做到。


  我们下面看一看梁漱溟,梁漱溟也是二十世纪新儒家的大师,我们看一下梁漱溟怎么说吧——


  所谓对人类生命有了解是什么?就是了解人类生命当真是可悲悯的。因为人类生命是沿着动物的生命下来的;沿着动物的生命而来,则很近于一个动的机器,不用人摇而能自动的一个机器。


  机器是很可悲悯的,他完全不由自主。我之所谓可悲悯,就是不由他自主。很容易看见的是:我们活动久了就要疲劳睡觉,不吃饭就饿,很显著的像机器一样。其他好恶爱憎种种情欲,多半是不由自己。看这个贪,看那个爱,怠忽懒惰,甘自堕落,不知不觉的他就那样。照我所了解的,人能够管得住他自己的很少。假如好生气,管住不生气好难!在男女的关系上,见面不动心好难!他不知怎的念头就起了。更如好名、出风头等,有时自己也知道,好歹都明白,可是他管不了自己。


  因为我对人类生命有了解,觉得实在可悲悯,可同情,所以对人的过错,口里虽然责备,而心里责备的意思很少。他所犯的毛病,我也容易有。平心说,我只是个幸而免。……这样对人类有了解,有同情,所以要帮助人忏悔、自新;除此更有何法!人原来如此啊!



高甲剧·《武松杀嫂》(厦门)


  这段话收在梁漱溟先生的《朝话》一书里,人是一个没头苍蝇,当他生下来以后,就要不由自主地寻找最好的归宿。但是在寻找的过程中,绝大多数人的下场是——可怜。有个别人当然是成功了。他给我们人类树立了一个很美好的样板。但是我们一定要看到,这永远是个别人。


  我们所看到的西门庆和潘金莲却代表着绝大多数又绝大多数的中国人,在任何一个县城,在任何一个乡村,在任何一个小城镇,你能看到贾宝玉还是能看到西门庆呢?你能看到林黛玉还是能看到潘金莲呢?


  当然都是后者。所以,梁漱溟就对我们说:一切实在值得悲悯,实在值得同情。所以,我们不要过多地去责备别人。即使责备别人,心里也要责备的意思很少。为什么呢?因为他所犯的毛病我也很容易有,平心而说,我只是有幸而免。我只是有幸避免了而已。


  如果你也落到了潘金莲这个地步,也被社会蹂躏来、蹂躏去,弄到了最后除了杀人这个办法,也再没有办法来获得自己的幸福和快乐的地步时,你能怎么做呢?这个时候我们就要知道,她很可怜。在法律上当然我们要判她的刑,但是在美学上,我们一定要说,这样的人很可怜,因此我们一定要改变这个社会,给所有人以一个公平正义的发展机会。这才是我们的美学目的,总之,我们的美学应该是帮助人忏悔自新的,而不应该是怂恿人仇恨的。



粤剧·《武松》



“宽恕”之心与“忏悔”之心



  在这个基础上,我要告诉你们,真正美学的眼光应该是对人类悲剧性命运的“宽恕”和“忏悔”。我觉得真正的美学眼光最少肯定是两部分组成的。一个是“宽恕”,一个是“忏悔”。


  对这个世界,我们首先要存“宽恕”之心。也就是说,我们所谓的“悲悯”并不是指向人性中的优点的,优点不需要悲悯。只有缺点才需要悲悯,只有失败才需要悲悯,只有罪恶才需要悲悯。因为悲悯首先是因人类的局限性而“悲”,它首先永远要说:我又一次看到了因为人类的有限性所导致的失败,然后是为人类的有限性而“悯”。


  也就是说,他首先面对的是人类的局限性,这就是“悲”;然后它对人类局限性的态度是同情,这就是“悯”。我以后还要开《美学与西方文化》,会开讲西方的经典作品,如果你们有兴趣,可以去选。那个时候你们就会看到,西方所有的作品都是这种思路。你去看西方的莎士比亚,去看西方的《浮士德》,去看西方的《堂吉诃德》,你马上就会看到“悲悯”。


  你马上就看到了西方因人类的局限性而“悲”和为人类的局限性而“悯”的全部美学过程。比如莎士比亚的《麦克白》,麦克白的犯罪要比西门庆的犯罪更厉害吧?但是你看莎士比亚是不是对他存悲悯之心?麦克白绝对是个杀人犯,而且是政变的凶手。



京剧·《武松》(盖叫天主演/1963)


  但是莎士比亚对他的悲悯之心反而更强烈。为什么呢?因为麦克白本来也是一个善良的人,但是他的生活道路走错了。因此他很可怜。但是无论如何,他都并不可恨。《金瓶梅》也是一样,《金瓶梅》里的人物没有精神,没有理想,是有限性的奴隶、“财色”的奴隶,这都是我们经常批评的吧?确实是这样,不错。


  但是,你从哪个角度去批评呢?你认为这些人是可怜还是可恨呢?这就划分出了《金瓶梅》和我们很多美学教授的区别。我们很多的美学教授基本上是认为,这些人可恨。而《金瓶梅》在三百年前就告诉我们了,他们可怜。这就是“宽恕”之心。


  那么对于作家的自我定位呢?我们一定要存“忏悔”之心。一定要放弃高高在上的精英立场和道德立场,一定要意识到,我们和所有这些可怜的人是“五十步”和“一百步”的关系,只不过他们走了“一百步”,而我们只走了“五十步”。


  所以,我们没有理由去趾高气扬,没有理由去颐指气使,没有理由去志得意满,我们应该去警醒自己。这个时候,你剩下的,就是谦卑了。也就是说,每天都去反省自己,看到别人有错误,就想到自己也可能犯错误。这个时候你就培养了一种谦卑之心,借用海明威引用的那句著名的话“丧钟为谁而鸣?”,不要说丧钟为西门庆而鸣,丧钟为潘金莲而鸣。


  这是错误的,丧钟是为所有人而鸣的,这是我们必须把握的美学心态。我们不能只描写别人留给自己的伤痕,不描写自己留给别人的伤痕。不能只揭示别人心中的恶,不揭示自己心中的恶。


  这是我们每一个中国人都可能有的自高自大的通病,有时候包括杜甫、李白也不能免俗,你看李白,不就是个皇帝召见的事吗?竟然就狂得“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可能说这种话吗?托尔斯泰可能说这种话吗?不可想象。其他的像怀才不遇、愤恨抱怨、愤世嫉俗,其实都是这样的东西。但是,在这样的审美态度里,我们一定要知道,缺乏的正是那种非常重要的美学态度——谦卑。



昆曲·《潘金莲》



潘金莲的人格畸变

膨化的自尊背后蜷缩的自信



  例如潘金莲,很多人都是骂潘金莲的,但是《金瓶梅》里如果没有潘金莲,它的好看程度跟现在比又会如何呢?“骂金莲恨金莲,不见金莲想金莲”,这是社会上人们常说的一句话,应该说,也反映了人们的一种真实看法。潘金莲是一个很真实的社会底层的人,可怜到了她的名字都是用她身体的某一个部位来命名的地步。


  她没有任何背景,她也没有任何的社会关系。她也没有任何其他的武器。她只有倾“县”倾“城”的容貌,只有令男人心动的身体。结果她倾尽了全力,她曾经挣扎着生活过,她也试图努力去爱过,但是她却没有得到她想得到的幸福,而且还犯了罪。她确实错了,我们也没有人说过她对。


  但是,谁敢说自己就对呢?谁敢站出来说,他/她的一生就绝对不是潘金莲,就完全就是一个道德圣人,谁敢说这样的话呢?全世界都找不着。所以,你站在这个角度,你就知道,其实我们只是站在“五十步”的角度来看“一百步”的潘金莲。这时候你就会同情那个走到了“一百步”就再也走不动的潘金莲。《金瓶梅》好就好在,它意识到了自己是站在“五十步”的地步,因此它并没有去笑走到了“一百步”的潘金莲,而是去同情她。



秦腔·《杀嫂》



  潘金莲也曾经天真烂漫,而且一直有其天真烂漫的一面,否则县城里的第一帅哥西门庆也不可能那么喜欢他。你看她在看灯会的时候的神态:


  惟有潘金莲、孟玉楼同两个唱的,只顾搭伏着楼窗子望下观看。那潘金莲一径把白绫袄袖子儿搂着,显他那遍地金掏袖儿,露出那十指春葱来,带着六个金马镫戒指儿,探着半截身子,口中磕瓜子儿,把磕的瓜子皮儿都吐落在人身上,和玉楼两个嘻笑不止。一回指道:“大姐姐,你来看,那家房檐下挂的两盏绣球灯,一来一往,滚上滚下,倒好看。”


  一回又道:“二姐姐,你来看,这对门架子上,挑着一盏大鱼灯,下面还有许多小鱼鳖蟹儿,跟着他倒好耍子。”一回又叫:“三姐姐,你看,这首里这个婆儿灯,那个老儿灯。”正看着,忽然一阵风来,把个婆儿灯下半截割了一个大窟窿。妇人看见,笑个不了,引惹的那楼下看灯的人,挨肩擦背,仰望上瞧,通挤匝不开。(第15回)


  当然,她也确实做了一些恶事,但是她又能怎么样呢?在那样一个她已经根本就没有了起码的生存选择机遇的环境里,在那样一个妻妾之间彼此倾轧的环境里,她不这样做又能怎么样呢?我们这个中国社会给她的社会条件是最差的,但是她所做出的努力也是最强的。我在前面讲过,在我的感觉里,潘金莲完全就是一个“行动的人”。她每天就是在拼命地说话,拼命地行动。为什么呢?她要抓住一切机会,为自己争快乐,争自由。


  中国长篇小说里,一个女性快言快语,说得最多的一次,而且是一口气说出来的话是多少字呢?八百字。这是王熙凤的首创。王熙凤可以一口气说八百个字。这是很厉害的,而且这八百个字要字字珠玑,要比我们的主持人水平还高。按我策划节目时候的要求,主持人必须在三十秒钟左右就要出一个亮点,绝不能光说废话。在这方面,王熙凤的八百个字是非常精彩的。



河北梆子·《杀嫂》


  但是我告诉你,潘金莲超过了王熙凤的记录。潘金莲一口气说了一千多个字。而且这一千多个字绝对达到了文学作品里的最高的水平。当然,或许生活中还能够有个别妇女超过她的水平——我见到的最精彩的一次是有一次我回湖南老家的路上,那时候我还很小,在火车上看到有人吵架,开始是两个男的吵,后来那个男的的老婆上来帮他吵,她一上来就是一口气就几百个字、几千个字地井喷而出,对方那个男的马上就被她打哑了,根本就接不上嘴了啊,真是排山倒海的连珠炮啊。


  但是,一个人为什么要不停地说这么多话呢?肯定是因为她要得到什么,肯定是因为她缺什么。所以,她才会说这么多的话。所以,我希望各位一定要知道,潘金莲是很苦的。她只有一个条件,就是她的身体。她要用这个美丽的身体换来很多很多她想要的东西。然而,最后她换来的却是武松的一刀。这就是她的可怜。


  具体来说,潘金莲的可怜在于这个人是一个非常女性的美女。在我们人类社会的美女里,她是最女性的,也就是说最“美女”的。什么意思呢?这个人什么都不要,她只要情投意合。她只要有她的另外一半儿。这样一个人,基本上没有受到历朝历代的那些美女模式的影响,比如说想成名,想成家,想相夫,想教子,想贤妻,想良母?她都不想。她只想一个,就是——她要有感情寄托。


  但是很可惜,她的感情寄托失败于武松。她第一次看到身材凛凛,相貌堂堂的武松的时候,她就说,这就是她一直想找的男子汉。她认为,这才是她心慕已久的“男儿汉”,也只有他才配抱她的“羊脂玉体”。


  所以,我们可以知道,她看武松和看西门庆的眼光是不一样的。她爱的是武松,否则在《金瓶梅》里,最后不会武松跑回来后骗她说:我还要娶你,潘金莲立刻就跑去找武松了。她怎么连起码的防范常识都没有了?为什么呢?说明她其实还是有爱的。


  尽管她杀了武大郎,但是她还是有爱的。否则你想想,武松用这样的雕虫小技,就守在家里没动,就捎个信儿,潘金莲为什么立刻就跑去了?所以,我们知道,她对武松还是有感情的。当然,这也与她过于自信、过于相信自己的美丽,过于相信自己的身体这个老毛病有关。


  而她对西门庆,就只有性。她一开始就知道他“风流浮浪”,她看武松是看武松的肩膀,“这般人物壮健”,“毕竟有千百觔气力”,看西门庆是看西门庆的花言巧语,“那人生的风流浮浪,语言甜净”。这就是她找爱人(丈夫)和找情人之间的区别。她看武松明明是有爱的,但是在有爱而不得的时候,就因爱而生恨。


  她并不爱西门庆,她只是对西门庆有好感。所以,她跟西门庆是有性的,只是性的诱惑。看武松时,她就明确地说了:这段姻缘却在这里,她看西门庆就完全是一种挑逗了。“他若没我情意时,临去也不会回头七八遍了”,这无疑是一种对性诱惑的猜测。这个时候,我们才能够去理解她嫁西门庆以后各种各样的做法。



电视剧《武松》(潘金莲饰演者孙耀琦)



  而且,我一直觉得武松在这个问题上也是负有一定责任的。潘金莲这个人,她的求爱的起点太低太低了,她所见过的男人是全世界最差的。无论是论性能力,还是论文化品位,还是灵魂指数,都是全世界最差的,就好像白雪公主没有嫁给王子,而是嫁给了七个小矮人中的一个。但是我们一定要知道,这反而就膨化了潘金莲的自尊。


  结果潘金莲就认为,她是非常强大的。恰恰是她非常懦弱的丈夫造就了她非常强大的人格。这个“非常强大的人格”是有病的。当这个强大的人格碰到了武松的时候,无疑就有可能会受伤。武松也是一个心理人格非常强大的浑小子,武松什么事都不懂,类似一个当代“愤青”,根本就是茅塞未开。


  其实,武松见了美女也是惊心动魄的,但是他不知道怎么处理。结果,他就几次“低头”。我上次总结过,这就叫“爱无能”。但即使你不要这份感情,你起码要尊重别人吧。他却连对别人的尊重都不去考虑,他怎么说呢?他说我认识你,我的拳头不认识你。结果这样事实上就造成了潘金莲的一个心理创伤。而这样的心理创伤它一定要宣泄出来,不宣泄是不可能的。


  当她得不到爱的时候——尽管这个“爱”是她想象的,她就要退而求其次,就要得到“性”。这个时候,她遇到了本县第一帅哥——西门庆。她追求第一“愤青”没追求上,就退而追求第一帅哥。你们可以留心,从这样的眼光去看,你立刻就能看懂《金瓶梅》了。要不然你就是“好人”、“坏人”、“淫妇”、“奸夫”的绕来绕去,这些词一用,你顿时头就晕掉了。后来她遇到第一帅哥西门庆以后,西门庆对她正好也有意,这样,她就把感情转嫁到了西门庆身上。



京剧《武松》


  但是我们一定要知道,她和西门庆之间的关系主要的是一种性的关系。也就是说主要是身体的关系。她是在用她的身体来争取她和西门庆的对等。所以,你可以发现,她对西门庆是不客气的。别人见了西门庆都是毕恭毕敬的,她却喊西门庆什么“我的俏冤家”。为什么呢?就是因为她认为她跟西门庆是对等的。


  接着又出了第二件事,对她的打击很大。西门庆答应娶她以后,就把她扔在一边几个月不去找她,又忙着娶了孟玉楼,孙雪娥,忙着娶了两个小妾。回过头来,才想起来潘金莲。这个对潘金莲的心理打击是非常大的。因为潘金莲这个人实际上她是非常自卑的,她也想追求她的正当的婚姻状态和有爱的状态,这些东西我们都不能非议她,但是当她追求的时候,她什么武器都没有,结果她输给了一个有钱的孟玉楼,这样就使得她的心理变态会越来越强烈。我们仔细去看一看,我们就会知道她的心理变态会越来越强烈。



汉剧·《金莲》(广东)


  她用什么去跟他对等呢?身体。而且,除此以外,她也再没有别的什么武器。比如说金钱,她有吗?比如说出身,她有吗?比如说生育,她有吗?潘金莲最嫉妒别人,最受不了别人的就是怀孕。一听说别人怀孕,她立刻就气得“吐血”。她想把西门庆控制在她自己的手里。


  尽管这个“控制”并不包含多少爱的成分,但是性的成分也是一种占有啊。动物的占有不就是性的占有吗?她希望在性的占有上得到的是一个完整的西门庆。但是西门庆做不到,因为她没有任何的除了身体以外的条件。在这个时候,她的情绪就会爆发,所以,我们就看到了一个非常可怜的潘金莲。她的自卑心理导致了她处处好强。


  而且,她因为跟西门庆只有性的关系,所以,她就一定要把所有威胁到她跟西门庆的这种男女关系的人打掉。因为她没有别的关系可依靠,金钱关系,她笼络不住西门庆,婚姻关系,她只是一个小妾,而且排在第五,还有什么婚姻的保证呢?她还有什么呢?她什么都没有,就是会唱两首流行歌曲,然后就是长得很漂亮,如此而已。


  而且长得漂亮也不是特别漂亮,在小说里就写了,她的皮肤不如李瓶儿。她的脚也不如另外一个西门庆喜欢的宋蕙莲的脚小。所以,她没有任何的办法。在这种情况下,潘金莲就被这个社会逼出了无限的怨毒的心态,所谓 “专爱咬群”。她的无限的怨恨使得她从开始的时候一个天真烂漫的少妇,从开始的时候一个生活状况很差但是还是有美好追求的少妇,一步步变成了一个怨妇,最后就变成了一个恶妇。


  那个时候,她的自尊心就变得特别的强烈。就好像一个人被刺激以后,任何一点儿小事,他就会激烈反弹。我们在班上也会看到这样的同学吧。他的自信心越是差,他的反弹就越是强烈。别人说他一句,本来是很正常的、无心的,他就以为是有心的。潘金莲最后就落到这个地步了。这一点在第79回表现得很典型。“月娘道:‘王三官儿娘,你还骂他老淫妇,他说你从小儿在他家使唤来。’那金莲不听便罢,听了把脸掣耳朵带脖子都红了,便骂道:‘汗邪了老淫妇……’”


  潘金莲当然不愿承认自己当过人家的使女,所以她一听这话便骂了起来。潘金莲还有一个毛病,就是特别喜欢听篱察壁,安插耳目,即所谓“设影子”。仔细想想,这也正是她的安全感太差,心理极为脆弱的折射啊。而且,她最后不仅反抗得特别强烈,害人也害得特别强烈。包括最后她下手也特别狠。一步步逼死宋蕙莲。但是还不解气,还要用刀剁惠莲的绣花鞋:“取刀来,等我把淫妇剁作,掠到茅厕里去!叫贼淫妇阴山背后,永世不得超生!”



话剧·《金瓶外传》


  而且对西门庆道:“你看着越心疼,我越发偏剁个样儿你瞧。”(第28回)李瓶儿的小孩儿被她害死了,她自己的小孩儿也被她扔到马桶里,为什么呢?就是因为在这种生活的氛围里,她不得不变得更加好斗,性格中恶的成分不得不越来越大。


  看了这个过程,我们就会知道,这个社会太残忍、太残忍了。像潘金莲有这么优异的身体条件和容貌条件的人都落到了如此的下场!我们应该首先恨的是这个社会,而不要动不动就说潘金莲如何、如何。一个人如果被许配给了县城里最丑的人,而且这个人连性的能力都没有,那么,她还要怎么做我们才满意?


  你们一定都知道“出污泥而不染”这句话,但是我希望你们一定要知道,我们很多人都是陷在了污泥里而且成为了污泥的组成部分。“出污泥而不染”是我们民族很美好的理想,但是看看谁“出污泥而不染”了呢?很少啊。这个社会最糟糕的地方就在于:它的污泥程度太严重、太严重了。


  所以,我经常说闻一多“五四”时候写的《死水》绝对正确。如果这个水不是活水,它发臭了,臭到了不能喝,不能饮用。如果你喝,如果你饮用,你的下场是什么呢?无非就是和这个水一样臭。潘金莲喝了,因为她没有别的水可以饮用。她也曾经拒绝,她会说:我宁可渴死我也不饮用,可是到最后,渴到要死的时候,她只好退而求其次,选择了饮用。结果她变成了坏人。这就是潘金莲。


  所以,我们要更多地去看这个社会对女性的摧残,而不要过多地去看这个女性本身如何、如何。整个社会包括她的家庭其实就是一个妓院,但嫖客却只有西门庆一人。在这种情况下,你说她怎么能够像人一样有尊严地活着、高贵地活着?如果不是生在这样的“妓院”里,她会杀武大郎吗?她会跟武二郎弄到那种生死的恩怨情仇的地步吗?她会心甘情愿地给西门庆当妾吗?


  或许,她应该是我们“超级女声”当中的一员呢!你们看过《金瓶梅》吧?潘金莲对当时的流行歌曲的熟悉程度在《金瓶梅》里是数得着的,因此,参加“超级女声”她绝对够份儿。但是,社会给她提供的条件太差了、太龌龊了,最终她失败了,并且犯下了谋害丈夫的大罪,最后被武松杀死。是谁谋杀了“美女”潘金莲?是社会!奉行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的社会活生生地把她变成了一个雌性动物,变得像像动物一样凶残、冷酷。因此,她的下场实在是——可怜。

(未完待续)







  潘知常(1956-),美学家,策划家。南大教授、博导,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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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让我们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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