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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语→诗歌的伪学术在逼良为娼

诗歌杂志 诗歌杂志 2021-10-05

胡乔木贺敬之杨子敏等推动对朦胧诗的打压


学术在生命意义上最本质的缘起是感动



  李  东(《延河》编辑):30多年前您写下《崛起的诗群》一文,时至今日依然被许多诗歌研究者反复提及,更是成了文学史中的重要文献,可见其对新时期诗歌发展影响之大。而写这篇文章时您还是一名大三学生,是什么原因促使您写下这样一篇具有前瞻性的诗论?


  徐敬亚:后代人理解这个问题可能会有点困难。一个大三学生,不太可能啊,翻译成标准年龄,不就是21岁嘛。


  不,我当时的年龄是31岁!比正常年龄整整超出十年。其实31岁的年龄已经是硕士、博士,或者大学老师的层面了。那多出来的十年,就是文革。……大学四年,我基本上成了一个全职的诗人。每天的任务就是读诗、写诗。


  写那篇评论根本没什么动机,只是因为读了诗非常感动。也是那个冬天,我紧接着又写了一篇诗歌评论《复苏的谬斯——1976至1979中国诗坛三年回顾》。那篇文章更没有动机。


  “当代文学史”开卷考试,每人要交一篇小论文,一般同学都对付一下,写个一两千字。结果我一下笔,一发不可收,写了二万多字。授课老师很为难,以不懂诗为由把它交给了当时的副校长、诗人公木先生。老先生大赞,亲自帮我修改,后来推荐到了南宁会议。谢冕读了也激赏,来信甚至说他似乎看到了“中国的别林斯基”什么的……。


  现在想关键还是由于阅读,阅读后的感动。……大三那年的1980年夏,我和王小妮一起参加了第一届青春诗会。这对我非常重要。在北京,我不但见到了艾青、臧克家、张志民、贺敬之、袁可嘉等大诗人、大翻译家,还见到了刘宾雁、黄永玉、邵燕祥、韩作荣等中年作家、诗人,更重要的是会见了一大批心仪的青年诗人:北岛、江河、芒克、杨练、顾城、舒婷、梁小斌等。在我最需要打开视野的时候,眼前忽然洞开。

  

  你的问题很好,这篇文章因何产生?在今天看来,这是一篇奇怪的文章。不是为了发表,不是为了稿费,也没有什么“学术成果”可言,更不是为了评定职称。图什么呢,是什么趋使一个大学生突然没日没夜地写出这么大一堆字。原因很简单:感动。


  学术这个东西,应该在生命意义上最本质的缘起,首先应该是感动。没有感动,没有对研究对象的倾心专注,一个人怎么可能产生深入探究的愿望,又怎么可能深入骨髓地追寻,他写出来的字怎么可能新鲜与原创。

  还有一点要说明,当年我写《崛起的诗群》还有另一个幸运。那就是我恰逢其实地碰到了一本书。它就是意大利美学家克罗奇的《美学原理》。


  那些零星的随想与片断的琐记,那些对中国现代诗的大量笔记,后来构成了《崛起的诗群》中很多段落的雏型。同时,克罗奇关于“直觉即创造”的美学理念,也影响了我的一生,成为我个人美学思想的最主要来源。

 

  李  东:从一些资料中得知,这篇诗论对您个人也产生了不小的影响,能否具体谈谈。


  徐敬亚:《崛起的诗群》是一篇纯自发的、生命意义上的激情写作。没想到的是,它却受到了一场完全非自发的批判。当年时局的严酷,今天的人们无法理解。


  多少年后我才知道,像设了局一样,我的文章没发表前已经被决定批判了。层层请示后,最终由时任中宣部副部长的贺敬之拍板,中宣部文化局代局长杨子敏将刊发文章的《当代文艺思潮》的有关人员专程从兰州召至西安。


  据说杨子敏当时提出疑问:你们作为一个地方性刊物,能否驾驭得了?你们的理论力量够不够?可见,对于“引蛇出洞的”斗争,打蛇人费了不少心思。


  1983年新年刚过,发表我文章的刊物还没有印出来,1月10号,由冯牧主持的大型“讨论”会就在北京召开了。不久,长春、兰州、重庆等地也召开了很多会议。对“三个崛起”乃至朦胧诗的批判开始。据《朦胧诗论争集》的不完全统计,当年,批评《诗群》的文章达数百篇之多,总字数应该有几百万字吧。


  据王蒙先生透露,背后最大的指挥是胡乔木。胡在我的文章上批示“背离社会主义文艺方向”,并亲笔删掉了我名字后面的“同志”两个字,事情变得异常可怕……一年多以后,风向变了。


  《当代文艺思潮》单纯地认为文艺春天回来了,再次向我约稿。我立刻又写了《圭臬之死》一文。谁料这篇文章竟导致《当代文艺思潮》最终被查封停刊。


  对我的批判时间大约只进行了一年左右。形势很快逆转,1984年夏天,我莫名其妙地被通知出一次没有任何任务的差,在全国旅行了一个月。黄山啊、峨嵋啊、长江啊都去了。


  1985年新年过后的1月3号,我一个人乘火车离开长春去了深圳,从此告别了吉林……这些事,已经过去了近40年,快到一个世纪的一半了。

  当年一些决策者、组织者有的已经过世。前朝的悲剧往往成为后来的喜剧,成为笑谈。

 



诗是稀有的、高贵的

 


  李 东:……在您看来,当前优秀诗歌应该具备哪些特点?


  徐敬亚:……按照我心目中的最高标准:诗是稀有的、高贵的,甚至是不可企及的。它应该带有金子一样的光泽,有匕首和针尖的尖锐,也能像丝绸一样熨贴,像一片巴比妥药片那样慈祥……在今天,最高意义上的诗,只能由天才人物们产生与推进。

 

  李 东:作为诗人同时也是诗歌评论家,您认为在当前这样一个诗歌式微的年代,诗歌评论的名声是怎样一步步败坏的?


  徐敬亚:这个话题我久久想论一论。多说几句。

  论脑袋,批评家不一定比一般人聪明,但他们一定不应该比一般人更愚蠢。价值观上,批评家不一定非要多么高尚,但至少他们不应该比一般人更卑微。

  这些年,诗一步步沦落,我指的是一个民族总的诗歌价值。批评家不但没有减缓这个下滑,反而是在助长着这个不良趋势。至少有一个诗歌支点是从诗歌批评这里塌陷的。

  这些年,败坏诗歌评论名声的人有两类:一类是傻子,一类是奴才。

  九十年代以后,中国的诗歌批评主体,向高等院校转移。一大批诗歌素养很低、悟性很差的人成了批评家。他们用死气沉沉的书面语和消化不良的晦涩概念,进行着拙劣的文化阐释和麻木不仁的西方结构主义批评。他们只认文化,不认审美;只认深刻,不认优劣。一度使中国诗歌的评价体系,到了好坏不分、香臭不辨的地步。

  新世纪以后,情况越来越糟。中国高等教育学术评判的丑恶规则,开始腐蚀诗歌。为了评定职称,为了所谓的科研成果,为了什么重大项目,一篇又一篇堂而皇之的论文,被很多和诗一毛钱关系都没有的人泡制出来。

  前些年,当我重新回到大学。我发现当下的中国大学已成为盛产伪学术的黑窝点,成为一些无能之辈,或者说心不在焉者们苦煎苦熬“学术成果”之痛苦产床。

  每一个学期,校方都发来无数调查表格,让每个老师填写所谓“学术成果”。这学期你一共发表了多少篇?你的学术论文都发表在哪个权威刊物?多少字数?什么关键词?多少转载率?是不是发表在核心期刊?——太可笑了。

  他们把“学术”当成了一堆一堆大石头,当成了GDP,当成了生产千篇一律零件的自动流水线。你今年搬了多少块石头,你把这些石头都搬到了哪个著名的码头!谁都知道,那些大学老师们没什么文化阅历,也没什么学术水平,你让他写什么?刚毕业的小毛头博士们,除了文凭除了导师,对文化对文学很少看法,文化界他也不认识几个人,平平无名,你让他到哪里去发表。

  于是,他们绞尽脑汁地编瞎话,不着边际地堆汉字,东抄西凑地玩文化玩名词玩术语。一篇篇莫名其妙的学术文章就是这样把各大学的“学术成果”堆上了天。

  这种伪学术,甚至把人逼到了类似娼妓的地步。走投无路之际,那些可怜而油滑的教师们导师们循着上锋的眼色,编排出一个又一个的重大项目……什么市级省级国家级重大课题,骗取类似活动经费一样的课题费。拿着这些动辙几十万的课题费,无耻地到那些著名的码头港口上去购买“版面”。

  我说的这一整套类似小姐费用的资金流动,并不是在暗地里进行,在各大学几乎公开“操作”着!这些造假文、买虚名的教授学者固然可悲,但更可悲的是他们背后一整套庄严的考核制度。正是这个论斤、量尺的考量体系,每一个学期都例行地向傻乎乎的贾宝玉们当头喝问,这个学期你制造了多少斤林黛玉的肉!你把这些美丽的肉又卖到了哪个林府或是贾府!天哪,这还是美吗?这还是生命吗?

  这还是学术吗?那些像鬼一样没心没肺堆积起来的汉字,还能是有血有肉的论文吗!还能是一个人发自内心的创造与发现吗!

  从市场经济进入中国后,不值钱的诗歌评论,也暗中变成了某种面值微小的金币。一些不自爱的老牌批评家,漫天飞舞地制造廉价的《序》,那些《序》永远千篇一律地充满了啧啧之音,哪怕它们换来的仅仅只是德高望重的虚幻感觉。

  当一些最早转型的诗评家,从二三流画家们那里领取了远比诗评超值的红包后,这类喜滋滋的小生意,开始在诗歌界变相流行。在阿谀奉承通行天下的中国,说几句不疼不痒的好话,换来的却是恭维与笑容,甚至千里迢迢的厚礼,一批头脑灵活的批评家就这样最先成了时刻盼望红包的孩子。

  本质上,批评家只是一个读者。与普通读者相比,他只是读得更认真、更经常、更有方向性,也应该更有专业素养。虽然批评家必须先天地依托诗人的作品,但一点儿也不比诗人低下,然而也绝不比诗人更高明。

  从写作的角度,批评家所作的,也应该属于一种独立的创造。他遵循的,是同样的写作规律,以及与诗人同样高贵的内心准则与规范。无疑,照本宣科的呆子,和五马捣六羊的小商贩,应该是最远离批评家范畴的人。

  因此,我给那些败坏诗歌批评的人开出的药方非常简单。第一打开你的直觉感悟的审美天窗,第二拉上你钱包的拉链吧。




天才的轨迹,只能藏身在心里

 


  李 东:在此次访谈进行之前,我曾联系熟悉您的诗人朋友寻求更多关于您的信息,但遗憾的是,除了网络资料之外我并无收获,因为“低调的学者”是您留下的印象。我同时注意到您在一个访谈中谈到:“在全球化的时代,诗人们都将玩一个共同的游戏:潜伏。”您是性格使然还是提前‘潜伏’了?


  徐敬亚:不,完全不是。我是一个典型的高调外向型,一个年轻时爱出风头的人。潜伏,只是全球化背景下,我在感叹诗人命运时的一个观点。与五光十色的世俗世界相比,诗人先天地羞涩与高傲,先天和功利的世俗玩儿不到一块。于是,这种内心的高傲和主动的孤独,使诗人的生存境地,总是出现一种尴尬状态。也许,这种尴尬就是诗最准确的位置。

 

  李 东:在新媒体时代,特别是微信出现以后,诗歌得到更为迅速的传播,而且最近几年诗歌圈异常活跃,诗歌活动形式多样,诗歌大赛频繁,有评论家称诗歌正在回暖,您如何看待?


  徐敬亚:这种喜洋洋的天气预报,我们听过无数次了。回不回暖,鬼知道。温度可能一天天升高,但火热的夏天嘛,可能再也不会来临。另一种温吞吞的怪物,却已经早就向所有人爬来。依我看,它早就如约而至。我是说,“准诗”的时代来临了。

  生活节奏的加速,闲暇时光的缺少,越来越使人类像一个个在时间表里挣扎的穷光蛋。很难想象,一位诗人是严重缺少时间的人、一个每天被时间剥光了的人。这种在时间意义上的残缺,对于诗来说是致命的。逃离它惟一的方式,就是放弃。

  因此这必然使一部分严肃地刻求自己的诗人数量越来越减少。而更多的诗,会以降低质量与密度的方式得以广泛地存在。这些数量众多的诗,情感上将变得更淡,技术上将变得更松弛,手法上将变得更通俗。而昔日严肃的会议与奖项等诗歌活动,也必然更业余化、世俗化、眼球化。

  那么,化来化去,还剩下什么呢。剩下了无数温吞吞的热闹场面,剩下了无数温吞吞的诗。

  这不是明天,而恰恰是今天。同时,可能也是后天、大后天。

  一点办法也没有。全球化,谁敌得过。

 

  李 东:您的爱人王小妮老师曾说“诗任何时候都不必是主流的、被关注的,这样更正常”,您认同这样的观点吗?作为诗坛“大咖”,诗歌在你们的生活中意味着什么?


  徐敬亚:我们家王老师说的,就是那种最高意义上的诗。它稀有,必定孤独。它高贵,必定远离人群。它苛刻,必定娇嫩。它是天才的轨迹,因此它只能藏身在心里,也只能在心里。

  诗在我们的生活中,像在所有人的生活中一样,永远是一个躲在后面的人。不管什么牌子的大咖,哪个人都不能每天把咖啡当水喝、把味素当饭吃。不管多么火热的心,也只能生存在温吞吞的现实中。哪怕这颗心时刻惊叫着,乱蹦。


原载《延河》(节选)


 徐敬亚:1949年生于长春。1978年考入吉林大学中文系。第三代代表诗人之一。诗评家。教授。著作多部。


徐敬亚·王小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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