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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访丨谁是 张震

2015-06-30 吕彦妮 吕彦妮


网上流传着一张照片,是张震和侯孝贤、舒淇,时隔十年,在戛纳photocall的两张合影。十年前,他着一身白色西装,敞着怀,削平的寸头,眉间有深锁的雾。十年后,落拓气质不改,笑容多了,面色也从容,左手无名指上多了一枚素环戒指。

人生如在无边海中航行,所经的暗夜和风浪打湿了人的面庞裤脚,隔天再被新生的太阳抹干,如此这般,起伏而变迁,沉默的改变。

如是,张震。

到底,谁是张震?


甫一见面,他一下子低头看到我的鞋,与他的是一样的款式,白色球鞋,遂而默契一笑,一抬手说,坐吧。

就这么从千山万水外的银幕上走下来了。


天气晴好,酒店下沉花园里三不五时会有一阵风刮过。正聊着,桌上的纸呼地被刮起,我扑不及,张震矫健地抓到、摁住,递回我手里,笑说:“还好哦,功夫练得还不错。”

他比想象中要善谈、亲和得多。

也或许是我们本来庸人多虑,只道银幕中的他多深沉、寡言、眼神如钩,就认定现实世界里的这个男人也是难以近身的。想象一下,要怎么向一线天问出“现在困扰你的事情是什么”这等浅薄的问题;又怎么好探寻罗小虎大漠回忆里“印象最深”的瞬间……

你知道这些只是他饰演的角色,又不得不承认,是张震赋予他们活下去的血肉。怎么能离开他的角色单独谈论他?哪一个与他本人更加相近,哪一个则背道而驰?又有哪一个自从存在了便再没离开他的身体,以致于最终成为他?

谜团众多,无限可能。

结果甫一见面,他一下子低头看到我的鞋,与他的是一样的款式,白色球鞋,遂而默契一笑,一抬手说,坐吧。就这么从千山万水外的银幕上走下来了。

他对每一个问题都言无不尽,却又在某些时候适时的缄默和冷酷。在你以为快要触到他的时候,他没声没息地走到一边去了。

后来采访的结尾,我终于还是问了他那个愚钝的问题,如果没有在15岁的时候出演《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现在的张震会是什么样子。他大概早已经在心里想过一万遍,于是便早早站在提问的末端等着我,迫不及待地回答说:“没有想过。不过大概以我的性格,应该是会做一个很简单很正常的工作吧。”

以他的性格。

他并不故弄玄虚,讲话、行事,皆磊落正常。

“我小时候很活泼的,是因为演小四,我才会变成今天这样,沉默,压抑,思考比较多。”

后来,他给我讲了一个故事,感叹命运和缘分,和眼下的《道士下山》有关。这是他和导演陈凯歌的第一次合作。但是他却说,其实在很多年前,他们曾在台北有过一次际遇。那时候他还小,在跑外务,负责按时去商家收信用卡收单。那一天刚好去一家电台,在一楼的电梯门口,陈凯歌出电梯,他进电梯,两个人擦肩而过。

这一次合作时他与他说起这一遭,“导演完全不记得了,但是我就是觉得好妙。”

其实,“谁是张震”这个问题,亦在他心里,盘桓了好多年。时间是怎么样爬过他皮肤,带他如何穿梭于任意门之间,将他锻造成了谁,这些命题会一直存在,而他无需解答。

在不谙世事的年代一头扎进电影的熔炉里,于是20多年从指缝间流过,张震说,越发地,看镜子里面那个自己的时候已经习惯,反而是看到银幕里的自己,会觉得陌生。



首先,他是一个演员


“我想要怎么来讲这句对白,我用我自己的方式去讲就好了。”


已经无法准确地说清到底是从哪一部戏开始,张震找到了自己创作的习惯,就是“学习这个角色的专业,让他变成生活的常态。”打拳、练功、对弈、弹琴……他说要学的不仅仅是某项技艺,更是与这些专业的人打交道,接触他们,观察他们,了解他们的思想逻辑。

我们习惯了他演谁,便是谁。

吴清源,是深秋霜降时节枝头的一只鹊;田季安(《聂隐娘》中张震饰演的角色)仇似海情如山;查老板(《道士下山》中的张震)一缕青衣执长枪,立如松竹。

他的功夫真真地长在了身上,成为人们谈论起他时无法绕过的修辞。

“练拳,五年和十年,每天练和每周练,那个累积是不一样的。”那些过去的事光、枯燥的练习、无尽的等待,最终磨练的是他对“分寸”的体会。你做了多少,最后都会体现在角色里。

侯孝贤的新戏《聂隐娘》,他在心里酝酿了快有十年。“《最好的时光》拍完隔一年,侯导就给了我们角色的资料。很厚一沓。有一些资料很难阅读,是从古文里找到的,他也知道我们没有办法阅读这么多,就会画出重点来,好像考试一样。”他伸出手来比出一本字典一样的厚度,又马上缩小到一张纸那么薄:“可剧本里,我的台词也才只有几页纸。”

到了拍摄现场,侯孝贤反而不会再和演员多去沟通角色,只会下判断,好或不好,对或不对。“所以常常拍他的戏,同一场戏要拍好多次。今天拍觉得ok了,过两个礼拜又来拍同一场,过了半年又来拍同一场。他也从来不说为什么。”

张震不厌其烦,“我不知道能不能解释清楚,我尽量说。”他说,拍很多其他导演的戏,他常常很清楚接下这一个镜头是要什么景别、什么内容,导演会讲得很清楚,现在要拍特写,你的情绪会在镜头里表现得比较多。侯孝贤导演常常是长镜头,很远的镜头去拍,“他要的是所有的——摄影机和演员之间的互动、周围天时地利人和,一切都对,他才会觉得是对的,只要有哪一个东西,出现的不是很妥当,他觉得就是错的,就要重新拍一遍。有时候可能是演员情绪不对,也可能是摄影机的运动没有这么理想,多出了一阵风、或者风有点大,和当时的情绪不太对。”

因为是侯孝贤,所以张震心甘情愿地等待和重来,时日久了,竟也生出些自省和长进。“演他的戏还蛮过瘾的,每一个镜头都可以有即兴的表达,不用照着剧本上那些三角形的提示和mark去演,流泪或者面无表情。”侯孝贤拆掉了张震心里那些关于表演的框架和限制,用无声的激赏命他回归到自己,“我想要怎么来讲这句对白,我用我自己的方式去讲就好了。”

他看懂了侯孝贤的高级:“他的电影不是要告诉你他的什么感受,而是你要从这个电影里得到什么,是你跟这个电影之间的互动。拍他的电影也是,他不是让你去演他的电影,而是让你主动地去问自己,对这部电影、这个角色的感受是什么。”

他曾经也是信心不够的,在刚出道的时候,老是被导演骂,去香港工作还被摄影师骂,说走个位都不会,跳个弹床也不会。“那是一种磨练啦,在一种工业的状态里面,每个演员都要有一些基本的底子,不会的东西就要去学,不学就永远都不会。”

规规矩矩问他,拍《道士下山》你学到的新本事是什么?他听罢先自己笑了好一阵,然后不好意思地承认,学会了吊威亚。是真的,“我现在想起《道士下山》就全都是吊威亚,有两场打戏拍了两个月,大部分时间都以各种不同吊法在天上吊着。”而他所言的成长,也并不是从一个本来“威亚感很差的人”变成了一个高手,而是知道了什么自己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比如吊威亚还要空翻我就做不来,那就和导演商量,删掉吧。”

张震不是那种力大无穷的英雄型选手,关于做演员的分寸,他心里很分明,脑袋一直清醒,“该专注的时候还是要专注,该放松的时候就放松,把力用在对的时候,就好。”


作为张震的存在意义


张震终于还是露出了他坚硬的那一面,就像当年那个当兵的少年,放假回乡走很远的路去嘉义的撞球店找计分小姐,找到了,不过是一起吃一碗面,再回来。

你问他为什么,他也是什么都说不出的。


拍摄间隙,一众工作人员围在摄影师的凉棚里看照片,张震站在场地角落的阴影里,脱掉西装外套,卷起袖子,向助理讨来一根烟。几个女孩站在远远的地方,不约而同举起手机偷偷拍下他抽烟的侧脸,小声议论和惊叹着他的脸。

后来我问他,你可知道自己的样子被很多人喜欢。他有点不动声色:“一般吧。”

“你怎么看待镜子里的自己?”

“没有,没有想什么,没有想什么……就是没有什么看待。我现在会比较在意体态怎么样,样貌,我自己看自己已经习惯了。”

他也有失语的时候,而于旁人来说,仿佛这样的对话,才更接近我们对张震的想象,语焉不详,以醉人的无言代替一切,留下那些空白供人想象。

就好像《一代宗师》里他那扑朔迷离的三场戏,苦练三年的功夫拳脚通通收起,一把剔胡刀插在胸前口袋里,即是阅尽江湖了。

世事纷扰喧嚣,人们需要一个像张震这样的存在,疏离于“大多数”之外。

“一直作品不断,依旧神秘感加身,和嘈杂的外界保持着一步距离,你是怎么做到的?”

他对这个问题显然并不陌生:“我一直被教育演员要有神秘感,也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好不好,总之这么多年来就是这样做了,对我来讲也比较自在。”

他也并不是不想在社交网络上多发一些照片,但是又实在不知道要给大家看什么。

“网路社交是很快,这些年才开始兴起的一个趋势,有点像一个手术之后的适应期,大家还没有完全知道这里面的规律是什么,游戏的方式是什么。有点像是一个热场,而我不需要跟大家一样去做。”

还有真人秀,也有不少邀约找到他。“我要知道那个东西的意义在哪里,不然我不会去做。”

他像一把短刀,一直自己把自己藏在袖口里。

“藏……嗯,其实也没有特别去藏,我的性格本身就是这个样子。”张震回想起练功时,师父常常会讲的一句话:“现在该做什么,你就去做什么。”

“这句话乍一听蛮简单的,回想一下,并不容易。‘该’,是应该已经到了很边缘的地方,不得不做了。”他笑了,有点自嘲的味道。

相比于热络的分享,他显然对默默的观察更加感兴趣。“我的个性是什么事情都会观察,从小养成的习惯就是这样。做演员,去观察一棵树,一把椅子,观察一切,是很重要的,因为这样你才不会去停止想象力,会让表演比较扎实。”

他至今还保持着和外祖母聊天的习惯。“那个过去的年代有很多故事发生,那些事情是对她来说印象非常深刻的,小时候太姥爷家有人来做客,谁谁谁来的,哪一天来的,她都可以记得。我觉得很不可思议,哇,原来有这么多重要的回忆在她的脑子里。”

他提到“好奇心”。就像旁人对他充满了猜测和兴趣一样,他亦对周遭世界如此。

“我很喜欢去听人家讲什么,别人的生活,对我而言永远是陌生的。和家人聊天尤其是。我想知道自己的源头在哪里。”

可这份心,却也不免被他自己的性格所滞肘。

“演员,比较困难的是要在很短的时间内和也许不认识的人马上熟悉起来,培养一种默契,这样才能在表演时令观众可信。这对我来说也许是一个障碍,因为我不是很健谈的人。但是需要的时候,我还是会让事情发生。”

即将上映的《道士下山》原著者徐皓峰在自己的作品里曾反复提到一个词,“品相”,他讲功夫的品相,做人的品相。有些事必须做,有些事绝对不会做。

问张震,对你本人来说,什么事情是必须做的,什么事情是绝对不会做的?

他的第一反应竟是一连串哈哈哈哈的坏笑。“这个事情不好说。没有什么必须不能做,但是我有一个底线,不能踩到的。我也不能说这个底线是什么,但就是有的。在这个范围之内,我什么都可以做,但是离开这个范围,我就一步都不会迈出去。我的性格就是这样。”

“这个底线可以在以往的作品和角色里寻觅到嘛?”

“我不知道,因为我很少自己看自己。”

至此,终于可以松下一口气,张震还是露出了他坚硬的那一面,就像当年那个当兵的少年,放假回乡走很远的路去嘉义的撞球店找计分小姐,找到了,不过是一起吃一碗面,再回来。

你问他为什么,他也是什么都说不出的。

说不出也好,这样,张震就一直可以是张震。




其实,和张震的对话是这样的

你很少自己看自己,那要怎么认识自己?

喔,那很多啊。我还是有保持练功、做运动。练武术就是自己对自己的事情。不是练外在,是练心。一套功,打完需要几分钟。如果打快了,就说明最近少练了,心急了;打久了,哦心静下来了,气比较沉,力也比较到了。这就好像下棋、弹琴或者写书法,都会很相近。练一个技术,练到最后都是自己的内心。认识自己多,就会开始检视自己的生活。我今天跟你做访谈,我讲得恰不恰当,有没有充分表达自己的想法,我都会回看。这样可以把自己抓得更紧密一些。


春晚上面那一套拳,大家都看呆了。

哈哈,那套很短啦,练一练就好了。其实没有那么夸张,我真的没有每天都在山上练剑啦!我也要上班的。


那些和侠客、功夫有关的角色,和你自己生活的关联大吗?

生活当中如果能够靠近角色,当然要想办法靠近,这样会比较踏实。但说到底,还是你用自己的心去理解角色是比较重要的,就好像剥洋葱,你要一点一点把这个人物剥开来看。


你在表演这件事情上,有危机感吗?

人就是不断会去长大的,碰到事情,自己的想法也会不一样。你也没办法喝止它说不要变,它就是会变。但是把危机感变成武器,不是很好嘛?


你生活中做过危险的事情吗?

十年前骑脚踏车在台北旁边的山上玩down hill,下坡车,就把脚踏车扛上山,然后冲下来。那时候刚开始玩车,就想玩比较刺激一点的。你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反而就没什么好怕的。在那个当下的零点零几秒里,肾上腺素飚得很高,很爽,没有畏惧。同样一段山路,十几岁的小孩子想都不想就冲下去了。我那个时候看到他们冲下去了,我也就冲下去了。现在我要再看到他们冲下去,最多感慨一下,然后掉头就走了,哈哈哈。


有评论说《道士下山》里面你的角色查老板是一个英雄。

现在英雄大概都是“复联“吧。我总觉得英雄好像不是我该干的事儿,英雄要有一些特别的想法吧,然后要特别执著。查老师身上倒是有英雄气,比较正气。他很特别,习武前是“上海第一武生”,所以我也为此学了一些身段动作,而且第一次有京剧扮相,勒头、勾脸、穿衣服……那是一个进入角色的过程,比较神圣一点,让你有一个可以静下来的时间。


演戏对你来说是什么?生活还是工作?

是工作,哈哈哈哈哈哈。是挑战啦,也是一种记录。在不同年龄做一些工作,会表现出来是不一样的。这也是我这几个月开始想的。这一、两年发生的事情比较多,结婚、有小孩,拍了《道士下山》、《聂隐娘》,还是有一个转变在的,就是以前是为自己工作,现在想要分享一些事情给别人。所以今年,我会想要开始做监制的工作。曾经一开始做演员这个工作是因为很喜欢看电影,觉得有无限的可能和梦想。现在,做演员好像不能满足我了,电影是很多程序和部门一起努力的工作,每一个阶段的工作都是环环相扣,演员涉猎的只是其中的一部分,我想说是不是可以做导演,或者做美术,但还是不够全面,如果可以做监制,就可以参与更多,是我平常碰不到的,变成比较主动地去靠近自己想要的那个东西。


你欣赏什么样的人?

没有特别的定位或标准,基本上我是相信每一个人都有他异于常人的地方,都有不同的美,所以在跟每个人交流的时候,都会保持一个空间給彼此。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东西,没有完全一样的两个人。哪怕是同一个人,都会有不同的面向。


你怎么描述现在的自己?

电力还蛮足的,就不要浪费时间,想做什么,就马上着手去做。


力量来自于哪里?

现在会比较有责任感,我会去考虑周遭这个环境,怎么做会对小孩比较好,对另一半好,对家人好。以前都是一个人,想喝酒就喝酒,想出去玩就出去玩,很放肆的。现在的心,已经不同过去了。



本文为节选后重新编辑。

原文详见《时装男士 L'OFFICIEL HOMMES》7月刊。

编辑、形象/Allen Wo

文字统筹/张玉洁

摄影/李奇

化妆、发型/亚瑟

服装协助/Songyan Duan 助理/小陆

灯光提供/行摄难岸影棚

场地提供/北京长安街W酒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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