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图片故事丨在侧幕 安静的角落里

2015-08-20 彭裕超 吕彦妮


受北京人民艺术剧院邀请

塞尔维亚南斯拉夫话剧院第一次来到中国演出

剧目是莫里哀著名的《无病呻吟》

演出后,我在微博上看到@PYCiao的一组照片

是他在演出前后拍摄的,摄于侧幕。

作为特邀翻译,他看到了幕后鲜为人知的细节。

因此,我特约他为这组图片撰写了回忆和故事。

摄影撰文丨彭裕超

“台上看着什么都没有,而这却花了我们两天两夜的时间来搭设。”




当台下看着舞台灯光亮起时,Nemo这么嘟囔了一句。他是舞台工程队的一员,被其他队员称为“frontman”。1米9的个子,47岁的年纪,Nemo是一名退伍军人,干起活来雷厉风行的。他的身体非常结实,力气源源不断地要从毛孔往外蹦。可能是酷爱喝可乐的关系,他的牙齿都掉没了,。有一次他问我,Coca Cola的中文怎么写,他说他要把它纹在手臂上。于是我带他去小卖部挑了一罐,那一罐的标签上正好写着“小萝莉”。



这次是南斯拉夫话剧院第一次来到中国演出,而对剧团的大部分演职员来说,同样是第一次来中国,他们对中国充满了好奇。作为一名职业语言工作者,我的任务是在剧场里帮助他们解决语言问题。

“Peng,哪里可以买到长城的冰箱贴?还有熊猫毛娃娃?”

“Peng,快告诉我哪里有邮局?我得去给我老婆寄张明信片。”

“Peng,我小舅子特别爱吃大米,你告诉我哪里有散装大米买好吗?我各样给他买两斤。”

“Peng,快帮我打开Facebook,我快憋死了。”

“Peng,今天我和Mali在王府井吃蝎子,一群人举着手机拍我们,难道那些蝎子不是要来吃的吗?”

诸如此类,但还有更糟糕的。

“Peng,等我把沙子装好,然后你教我说几句中文。现在我学会了‘你好’和‘再见’,等下你教我说‘我爱你’。”

时间过了两分钟。“Peng,好了,我装好了,现在来吧。我要去拿张纸拿根笔。”

很快,Mali就学会了用中文讲“我爱你”了,他找剧场里的每一位女性跟他单独练习了发音。随后他回来向我汇报他的学习成果:“我发现你们中国的女孩都特别友好,特别诚实。是相对有点内敛,但这是一件好事。”我问:“那你喜欢吗?”“喜欢!”

Mali今年只有25岁,是剧团当中最年轻的一位。全身布满了各种纹身,其中手臂上有一幅圣母像,小腿上有一幅尊尼获加的标志。由于年轻的缘故,几乎所有危险、粗重的活计,都由他包揽。为了固定一面重达300公斤的布景墙,他要坐升降机升到离地10米的高空去上螺丝和绑绳子,布景墙的下端稍一摆动,他就会从空中被扇下来。



我在底下给他牢牢地扶住布景墙,Mali在上空骂骂咧咧地做固定,汗水一滴一滴掉下来,若有不慎,这些汗珠就会正正地砸在我的鼻子上了。我看他在上方的确是辛苦而危险,于是叫到:“差不多就行啦,你赶紧下来吧。”“不行,你知道,剧场的活,没有差不多。所有的一切,都会被观众看在眼里,你知道,并没有差不多。”

好一句“剧场的活,没有差不多”,这种一丝不苟的态度,冷不丁地让我无比感动。以前酷爱吉他,知道一把吉他的任何一个细节,小至一块漆裂,最终都会通过共振而表现在音色当中。一架自行车,它每一个零件都会影响它行进的状态。一部相机,它每一个旋钮,每一块垫片,都会以某种形式改变最终的成像。从小时候起,那些转瞬即逝、虚无缥缈的东西就让我着迷,那些可遇不可求的机缘巧合曾让我过度迷恋。我愿意把这些难以描述的情感因素叫做“精气神”,也恰恰是因为我们喜欢,这些事物在我们眼里才有了“精气神”。在剧场里,在舞台上,任何一个细节,都凝聚了台上台下各路人马的心思和努力。的确不存在“差不多”,细节都是命中注定要被看在眼里的。

等Mali从升降机上下来,他拍了拍我肩膀,说了句谢谢。然后朝大伙儿叫:“走吧咱休息一会儿好不?Peng,我们出去抽根烟,10分钟后继续。”

“你们还不着急呐?还要抽烟去?去吧去吧,看来你们是真的不着急。”剧场的中方工作人员认为装台的效率实在太低了,都替他们着急了起来。这种着急的情绪,一直延续到演出前。总有一朵叫做“这样下去一定会砸”的乌云压在我们所有人的头顶上。整个准备过程中,能出错的地方有条不紊地纷纷出错:布景啦、电机啦、台词啦、字幕啦、音响啦,就连灯光的编程,也是在正式演出前90分钟才彻底完成的。

8月14日晚上7点30分,后台终于在一片忐忑不安中熄了灯。我心里默念,这下你们也许只有暴走才能挽回局面了。

但是我忘了,化腐朽为神奇,正是南斯拉夫民族的擅长之处。如果说俄罗斯民族是“战斗民族”,那塞尔维亚民族就是“暴走民族”——塞尔维亚人性格刚烈,往往能在绝境中浴火重生。这片土地孕育了数量众多的“鬼才”,他们天赋异禀,在这片“血与蜜之地”疯狂地绽放,如1961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伊沃·安德里奇;鬼才导演、巴尔干坏孩子埃米尔·库斯图里卡;行为艺术之母玛丽娜·阿布拉莫维奇等等。尽管塞尔维亚人身上透着浓浓的懒散,但他们体内沉睡的力量一旦触发,定将势如破竹,排山倒海。




幕布缓缓拉开,灯光层层亮起,钱币清脆的撞击声由远而近,近而深邃。演出正式开始了,所有人的神经反而轻松了起来。“能做的都已经做了,现在就看演员们的表现了。”Mali和我坐在侧台,他手里揣着一只演员的戏鞋,鞋底已经开线了,他需要在下一幕开始之前把它修好。

侧台里光怪陆离,烟雾弥漫,华丽的身影就在我们身旁徘徊,我仿佛进入了一个奇幻的梦境。从这里我可以近距离地看到舞台,看到演员们全情投入的表演,看他们与角色融为一体;我一转头就可以看到后台:演员们在拉伸筋骨、在调整呼吸、在小心翼翼地拭擦脸旁的汗滴、在惴惴不安地通过小屏幕观察台上实况……侧幕,是连接奇幻世界和现实世界的时光隧道,离梦境仅咫尺之遥。



在本剧中饰演女仆的是南斯拉夫话剧院的著名演员Anita Mančić,尽管她不是本角色的原配,但她临危受命,远赴中国,凭借高超的演技和丰富的经验,迅速征服了观众。她不仅在台上是个出色的演员,在后台和侧幕里她也尽显大将风范。她不停地鼓励年轻演员Marta Bjelina,时而紧握她的手,时而为她梳理头发,帮助她调节情绪和状态,提示她动作细节和时机把握。



本剧最重要的特别之处,是运用了一位男性演员来饰演阿尔冈夫人这一角色。担负此重任的,是著名演员Radovan Vujović,虽然他年纪轻轻,但已获得了多个表演奖项。Radovan拥有精致的五官和巨大的爆发力,进可演大兵,退可演大妞。每一场演出,他都是第一个来到剧场,第一个化妆和更衣。阿尔冈夫人的每一次出场,“她”的雍容华贵,都让观众们凝神屏气。



虽然幕布拉开后,演员们是绝对的主角,但这并不代表其他的工作人员就此安静太平了。Mali好不容易把开线的鞋底修理好,现在又要赶着跑到布景墙后面,精确地控制墙的开合:好让小演员好从后面登台,而不让台后的逆光过多地洒进舞台。




与此同时,道具师Bardo准确地为演员们准备好每一件道具,确认台上电动设施的运作安全。


灯光师Boske有序地安排灯光程序,并随时根据演员的位置和其他特殊情况进行精确微调。


舞台经理Dušan坐在导演台上,时刻观察着各个屏幕的反馈,时刻用对讲机与吊杆师、灯光师、音响师、电机师和演员们保持交流。有时,他还得亲自跑到休息间去为演员们拿水。



演出进行得很顺利,不知不觉已经过大半。我游走于后台各处,基本上看不到演出的真实样貌,但每每听到台下观众的热烈笑声和掌声,都有一股温热的感觉涌上心头。暴走的塞尔维亚人,真是让人感动。戏剧渐渐推向高潮,演员们进入了忘我之境。


下场的演员并没有离开,而是坐在场边专注地看着台上的演出,众志成城。



在台口处,我忽然发现饰演迪亚富瓦吕老先生的VlastaVelisavljević先生一个人坐在灯架上,侧着身痴痴看着台上的演出,看得入迷。Vlasta老先生今年已经89岁,演龄超过50年,作品无数,是南斯拉夫话剧院的荣誉演员。在全场暴走之际,Vlasta老先生独自一人,安静地坐在角落里,静静欣赏戏剧中的每一个细节,仔细品尝属于自己的每一度热爱。我悄悄站到他的身边,看着他的嘴在跟着动,在轻声念台词,时而还加上手上的动作。Vlasta老先生身上那份对戏剧的炽热的喜爱,比舞台上的演出更加令我着迷,令我感动。在这个奇幻的梦境当中,如今我只能看见一位九旬老人,他正沉迷在自己的世界里,不慌不忙地享受着每一分每一秒。在他的世界里,没有热血,也没必要暴走。


“Peng,我已经非常老了,今年已经89岁。这是我第一次来到中国,我非常激动。今天中午吃完饭,有的人去睡觉了,有的人去逛街了,而我就一个人坐在那里。有个好心的年轻人问我想不想出去,他说他可以带我到处逛逛。但是我不想去买东西,也不想去天安门。我问他,你能带我去看熊猫吗?我一辈子都没看过熊猫。于是下午,年轻人就带了我去动物园看熊猫。我一直很好奇,为什么全世界的人都爱熊猫?它们不就是吃饭和睡觉吗?可是等我看到了真正的、活着的熊猫时,我高兴坏了!它们是那么的可爱啊!它们在地上滚来滚去,就像婴儿一样。我一下子就明白为什么全世界的人都为熊猫发了疯。我今天非常的高兴,因为我看到熊猫了。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来中国,你知道,我已经89岁了,太老了,很可能就不能再来了。但是我告诉你,如果我再来,我还要去看熊猫的。”

“您肯定能够再来的。他们说了,10月在上海还有演出呢。”

“那太好,上海也有熊猫吗?Peng,能和你说上话真是太奇妙了。我的女儿,早年就移民去了美国,在美国生了我的孙女。我的孙女现在都47岁了。我还有个曾孙女。你知道什么是曾孙女吗?就是孙女女的女儿,她都有你这么大了。但是我都没有办法跟她们说话,因为她们不说塞语啊。我却可以跟你说话,你说这是不是妙极了?”

“的确是妙极了。一切都妙极了。”



作者介绍

彭裕超,北京外国语大学塞尔维亚语专业教师,爱好文学、戏剧、摄影器材、吉他和自行车。

2006年和2009年曾赴克罗地亚留学。留学期间翻译多部克罗地亚戏剧,沿亚得里亚海岸线

骑行一千二百公里,完成图片故事《单车日记—Jadranska Magistrala》。

现就职于北京外国语大学大学,主要从事语言文学教学和国别区域问题研究。



图片与文字均为原创版权归作者所有

抄袭必究

转载联系作者或本帐号

微博:@吕彦妮Lvyanni

工作联络:Lvyanni@vip.sina.com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