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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访丨孙冕·留一口气

2015-08-21 吕彦妮 吕彦妮


文 | 吕彦妮 摄影 | 陈漫


孙冕曾经完成过一个「壮举」,到今天为止,依旧「被汕头人民奉为美谈」。


那是1969年,同乡的伙伴都准备上山下乡去海南岛兵团了,孙冕却因为证件问题被扣在家里。「同学要走了,我嚷着要走,走不了,那只好送他们。」在码头边,船开走了,他跟其他几个同学说:「不行,咱们这样送行太不爷们了,必须再送行。」怎么送?「跑跑跑,跑到前面,跳下水,往里面游……」是在游出了很远之后,极熟水性的孙冕才猛然发现,潮水就要退去了,「退到出海口去,那我们的命就没了。」


大热天,5个人,什么东西也没吃,3个人还抽了筋。最后一只泊船离开前,他们拼命求救,才捡回了一条命。「泊船绕着同学们坐的轮船绕了一圈,那个情景让我终生难忘。轮船上面所有我们认识的、不认识的知青,苹果、面包,吃的喝的一股脑往我们身上扔……也是我们这种举动,成为他们的动力,离家再远,有朝一日还要回来。」


那时候孙冕还不满15岁。今年,他62岁。


半生激荡,他身上的力气和能量还远远没有挥洒完。


自1977年在广东开始媒体生涯,他一直站在时代的最前沿。1996年创建《新周刊》并任社长。2003年开始户外登山,2010年和队友登顶珠穆朗玛峰,并创造了两个「纪录」:全球杂志创始人中唯一把自己杂志旗帜举上峰顶的人,从北侧登顶全球年龄最大的华人。2011年发起「关爱抗战老兵养老送终计划」(后简称「老兵计划」),并于同年与好友陈坤一道,创立公益项目「行走的力量」。


他说,自从开始做「老兵计划」,自己就变得比以前爱哭许多。一方面是不停寻找,不停用能量温暖尚在生活中挣扎的老兵,另一方面,孙冕内心也有太多需要倾诉的东西:「他们都说我是祥林伯,一说这个事情就要哭,整天哭哭哭。」


2011年底,因为好友邓康延(原《凤凰周刊》的主编)拍摄的纪录片《寻找少校》,孙冕了解到「老兵」这个群体。他关注和帮助的第一位老兵是位远征军人,人在成都,他给老人出钱,租住养老院,这样可以离女儿近一点。半年后老人去世,「他女儿说,在我的帮助下,他爸爸多活了半年,得到做人的尊严。」孙冕被这句话刺痛。


「养老送终」的要义很实在,「活的时候有基本的生活费和生活条件,有人能够照料他,死的时候可以送他一个棺材。」


这场「战役」最大的「敌人」是时间。


在一个纪录短片里,有个镜头是孙冕在面包车里崩溃泪奔,因为一位老兵走了,志愿者们没敢第一时间告诉他。「我钱才刚汇过去,老人钱还没用完……」


「这种折磨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你说明明一个老人,前天你看到他还对你说,‘什么时候再来看我?’我还答应他,我再来看你。其实我知道可能每见一次都是最后一次。但你要让他知道有人关心着他,你要这样说,但是不可能真的做到。」孙冕说,这着实是一条踩着泪水蹚过来的路,但是必须走,每一次哭泣和告别都给他新的能量——抓紧时间,赶快去做。


问他,你的能量从哪里来?


「这群平均年龄已经93岁的老兵,当年在国难当头的时候,抛头颅洒热血,保家卫国。他们一直在忍受,忍受一个巨大的历史,那就是民族对他们的遗忘。他们可能一直在等这一天,9月3号,反法西斯胜利70周年的时候,能给他们颁发一枚奖章,可能就为这,他们留下这口气一直在等。他们的热血,到今天还看得到。有次我问一个爷爷,假如鬼子来了,你们会怎么样?‘我们再上战场!’哇,那口气砰地冲到你跟前。每次你问他们,打过敌人吗?(老兵们)原来浑浊的、双目无光的眼睛马上两眼放光。我经常会看到这样的一个情景,他们忽然马上整个头昂起来,给你行个军礼。虽然手是弯曲的,但是那个劲还在。我顿时之间觉得我也是个爷们,我必须有这样的血性。」


今年「九·一八」,台儿庄烈士墓园落成之日,他会带着两个儿子去,「大儿子29岁,小儿子1岁多,我会带着他们去。1岁多的孩子可能会不理解,以后让他自己理解,大儿子肯定理解他爹在做什么。」


他对儿子的教育,慷慨而严厉。「行走的力量」第一年,大儿子跟着他一起在山里走,走到整个人都要虚脱,一直在说,走不了了,累了,看着山都在摇。孙冕从队伍中停下来往后走,一直走到落在最后的儿子身边,扛起儿子的背包就挂在自己身上,还不停大声冲他吼:「你不要分心!不要去看远处!就看你脚下的这个路!」这短短几句话,其实便是孙冕行走人生路的准则。


「登山,你不专注、一脚踩空的话,万丈深渊。你以为你要看远方,远方根本不是你看的,只会越看心越虚,不知道远方在哪里,不知道山顶在哪里,不知道你的宿营地在哪里。好,你的目标定得很高,珠穆朗玛,但是你前面这步路都没走好,你早摔死掉了,珠穆朗玛根本影都不见呢。」


如今「行走的力量」已经走到第四年,儿子从最初落在最后的那个人,成为已经可以独自带队的队长。然后,孙冕想到自己的父亲,也是一位老军人,虽然没有上过战场,但是读过军校,后来耳朵聋了,便回乡做宣传工作,刻蜡板、印传单。


「我一辈子没有看过我父亲流过泪,一辈子,父亲也没有骂过我一句话,从来没有。父亲只是用他的行为告诉我,一个男人应该如何去承担。」孙冕忆起「文革」在干校时,父亲被怀疑是台湾特务,「完全莫须有的。」因此严格与家人隔离,他去看父亲,以家中长子的身份,连走了十几里的山路,见了一面,连饭都不给吃,就要被赶走。


「我那时候还是十二三岁的小孩。父亲的同事在一边求情说,让孩子吃完饭再让走吧,看管的人很凶,说,不行,走!父亲那时候心里肯定难受,但是在那个看守的面前,父亲眼泪没有出来,我看见父亲忍着,我也忍着,绝对不能在那个人面前他妈让眼泪出来。离开他以后,我才抱着舅舅的腰嚎啕大哭,那是我人生中哭得最惨的一次。」


孙冕真情真性,说到入情处眼眶有一点湿、有一点红,因为喝着酒,脸色也泛红,更添了几分血性的能量魅力,让人几乎忘记了他已经是一位年逾花甲的老男人。他觉得自己被人猜不到年纪的时候最帅。桌脚倚着他的户外登山背包,荧光绿色的,高高厚厚的。


他叫自己「行者」,因为偶像是孙悟空,除恶扬善,历尽千难万险前往西天取真经。因为人生就是行走,「走一步少一步,走一天少一天。」如何让人生丰沛且满聚能量,就变得格外重要。


走累了,走不下去的时候,当然有。


孙冕抵抗疲惫和磨难的方式是:「把握一口气,最后留住一份力量。」


这股力量留着干吗?


「留到最后逃命啊。」


他说,登山是这样的,在没有见到你的营地、没有安心躺在营地喝水的时候,永远也不要把力气用尽。「你把力气用尽,死在那里,没人可以把你抬出去,我在珠峰顶上看到很多死尸,都是抬不下来的。」


留住一口气。「这口气留在哪儿,就是你知道你的能量到哪里了,才能继续往下走。」




《人物》:你觉得你自己什么时候是最帅的?


孙冕:我觉得现在在你面前最帅(笑)。我觉得都很帅,帅是出自于内心,比如我做公益的事情,我觉得就很帅啊!当然不是做给别人看,而是自己咬住青山永不放,就叫帅。一个事情要坚持到底,就叫帅。不怕艰难险阻,就叫帅,很多人半途而废。面对着自己的爱情,也咬住永不放,那也叫帅。


《人物》:感情不是那么容易咬住的吧……


孙冕:不行,要咬住(笑),人家不肯你也咬,咬得她无路可走(大笑)!


《人物》:你走过这么长的路,听过的最好的一条人生建议是什么?


孙冕:我很少听别人怎么说,但是我知道我自己怎么说。人生路,一定要善待自己,你不善待自己,不能善待家人,不能善待你所做的事情,不要拧巴,千万不要拧巴(笑),我直肠直肚哦。


《人物》:你现在的心愿是什么?


孙冕:我不想死,我不想老,我要陪我儿子一起长大。这就是我的内心,回答你的,满意吗(笑)。


《人物》:一定会的。


孙冕:一定会,对,我现在觉得有些时候跟我小儿子一样,嘻嘻哈哈的(笑),跟他一块长大多好,我就想,我可以把自己以前所有的经历删除掉,跟他乐乐呵呵地面对那片蓝天的蓝,白云的白,我们就天真得跟一个小孩子一样。那个时候我觉得那我就有另外一个人生了。其实每个人都可以这么调整,苦难在昨天发生了,一刀两断过去了,明天还远着呢,先把今天的日子过好。



本文为编辑后版本。

原文刊登在《人物》杂志2015年8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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