呢喃丨谁为这嘈杂的世道，跳一支招魂的曲歌

我们何其有幸活在这样一个政治和平物质富足尚且平安的世道里；

又何其不幸，不自知间一寸寸失却精神的故土。

只怕走太远，无处可归。

（图为前日里在北京某处影棚采访，闲时等候，编辑「吴什么」小姐的抓拍。）

1.

整个春天都在远行。

厦门，沈阳，上海，苏州，天津……有的是工作，有的是自己给自己的偷闲——近乎逃避的偷闲。近来倍感周遭一下子生出许多嘈杂，很多朋友辞职创业，有的干脆从媒体人直接转型成投资人，变化之快我追赶不及。只觉人人入海拼杀，转头一看，只我一人还留在原地无用吃茶。好在无人来规劝我该做什么或如何应势而为，大抵早已被身边人定了论，是个顽固而保守的没用的人吧。

可我也深知不能一味这样守住某种自以为是的美而耽于进步。近来读顾随讲义，开篇即引用了胡适先生的话，「不作言之无物的文字」，顾先生解读说，「凡事物皆有美观、实用二义。天下没有纯美观、无实用而能存在之事物，反之亦然。」想来任何一种才华与能力，都必要诉诸「行」，才能显出意义和价值。

我是过分懒惰了。常以为「意」到即可，其实离「真」还远不及。

（看波兰戏剧《藏匿》时随手拍下的，脚边的毛线团和头顶的纸板中漏出的微光）

2.

上周末在天津看了戏，波兰作品《藏匿》。舞台设计蛮酷的，把人引到一处狭窄的过道，像通往地下防空洞的隧道，必须弓下身子郁郁前行。表演空间更是低矮，逼仄，拥挤，没有什么所谓的观众席，大家就随处席地而坐，根本抬不起头来。头顶是纸板，戳了几个洞，勉强有光透进来，灰尘密布。

戏讲的，便是战时欧洲流离失所的人们为活下去，不得不委身于各藏匿之处的故事。同声传译系统不太稳定，我便干脆摘了耳机，听不懂波兰语，便只看，想象，感受。我坐在前排，脚边就是一个道具皮箱子，大到可以钻进一个人，演员就在我跟前匍匐在里面，每一点细微的东西扑打起的灰尘都落到我身上。

我看着演员们的脸，凹凸的线条在阴霾的光线里仿若隔世。这些脸没有年代，没有标签，没有掩饰，有着的是祖辈世代绵延而来的样貌，掺合着他们过往悲惨苦涩的记忆，以一种隐秘而确凿的方式遗传到了这一代脸上。再跨越数千公里，此刻被我们看到。

我心里生出遗憾与苦楚，想起爷爷奶奶，姥姥姥爷。有比失去生命更可悲的是吗？有，是那些连同他们的呼吸一通被带走的，一世的故事和记忆。我们还有多少人会去听一听祖辈的故事。现代社会百年之间，于身边发生多少跌宕，他们历经了，身后却只留下几份证件、表格、字据……

戏末我一个人走了很远的路，像吞了一整间剧院的灰色毛线球一般不适，无力。

人们日日追逐的，为之竭尽全力的东西，都离自我的欲念太近，而离生命的真相或人之存在的意义太远了。我们不要自己和过去、历史的联系，不要想那么多，只要快点赶上下一班车，不问它开去哪里。

3.

上周末在苏州诚品，听余光中和杨照谈诗与故乡。有读者问老人家，怎么看待现在飞速发展的科技对写作者的影响，云云。余先生听罢反问一句，

「你们现在觉得快乐吗？」

「家人在一起的时候都心不在焉，在大自然也不能天人合一，既不儒家也不道家。科技催未来快来，文化求历史慢走。」

（先生眉如初雪，发如鸽翼。只觉一瞥好长，一生太短。）

4.

也看了《鬼乡》。

一部靠韩国7万5千名老百姓一道众筹拍出的电影，讲述的是少女们被日军拉去做慰安妇的故事。姑娘们本来在摘花唱歌，忽而一日被残酷掳走……再无音讯。

经历过一切暴行和恐怖后，一个女孩为另一个女孩挡了一颗子弹。她回来了，她没有。多年之后，两鬓斑白的妇人请求有通灵之力的少女，起舞唤回当年那个好女的魂灵，送她回乡，亦送所有失落在异乡孤独无辜的魂灵，回乡。

那招魂的舞蹈有一种极致的残酷美，由缓慢至狂舞，却丝毫不会惹乱一根发丝。为萨满的女孩神情起初平静，而后悲痛，最后疲惫又安详。想起迟子建在《额尔古纳河右岸》里有过的关于神明的描述，此刻真实再现于荧幕中，我是深信不疑的。

人是非得敬畏点什么不可的。活着，有所不敢，才是大勇。

影片很平实，没有炫技，甚至不刻意渲染敌国的可恶，只谈人于世道里，虽命若草芥依然必须必须被尊重。肉身被玷污了，付之一炬，人却依旧是活着的，不灭的。

戏里亦有对当代社会的映射和反思。片中可以通灵的女孩，几乎与当时被送去做慰安妇的少女同龄，她在家中被不法的歹徒欺凌，却受到了来自社会和家庭的恶意歧视和加伤。多年来，人们对少女身体受到蹂躏的态度，依旧受到男性强权思想的影响，不寒而栗。「反思」这件事，想来不会凭空降落到人的意识里，必有阻碍和过错，才会谈及反思。

《鬼乡》想救赎的，除了历史里陨落的魂灵，还有当下受困的众生。

片尾，7万余位出资赞助影片拍摄的普通人的名字被一个不差地打在银幕上，滚动了近十分钟之久，这本身就是一种民众智力与思索的体现。

对一个早前的评论深以为然，大意是说，他人都在皆由历史反观当下自我的不足与缺憾，我们却在被无限粉饰过的现实里大梦不醒。

我们何其有幸活在这样一个政治和平物质富足尚且平安的世道里；又何其不幸，不自知间一寸寸失却精神的故土，只怕走太远，无处可归。

（摄于苏州拙政园外墙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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