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心一意只想一件事，就是回到北平，回到你身边。丨《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

时至今日，看这部电影，心里也是空无一人。

她不是一部供人移情的艺术作品，却会让你莫名怀念一个从没去过的地方。

很久没有写采访文章之外的什么文字，除却写给友人的信笺、字条和一些笨拙的小字，三言两语，记叙日常琐碎，但都是些一时难以与外人道出和分享的小东西，是气象捭阖的生活里一些微不足道的小孔。

冬日渐深，天气预报持续提醒着，这会是一个难熬的寒冬，新买了些衣服御寒，也不停歇地又见了很多人，听他们的故事，将其所经一点点复盘。时有辛劳，奔波或思考，却终究是喜悦的。唯一的不安来自于没有进步。

前日看到李安在最新的一次采访里说，自己现在这个阶段幸福的来源是每天太太都可以对他笑一下，他就放松一点。「我做了父亲、做了人家的先生，并不代表说，我就很自然地可以得到他们的尊敬。你每天还是要来赚他们的尊敬，你要达到某一个标准，因为这个，是让我不懈怠的原因。」

特别好。我也生怕，自己今天不够好，或者有了退步，无论心境还是能力，让爱我的人对我失了哪怕一分一寸的望。

早晨醒来，第一件事就是从被窝里蹦起来，探头往窗外看。等这一场雪，等了两天。昨晚睡觉时特意没有拉窗帘，就为了可以第一时间看到雪。搬到胡同半年了，这般一抬眼就看到房顶瓦楞和槐树枝桠上积着白雪的幸福，真好啊。

裹成雪人儿去街口买早点，吐一口气，白蔼蔼的，小雪粒落在腕上。

然后如往常，回来之后，重新又看了一遍这部电影。几乎是每年北京初雪时候的保留节目。

《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

徐静蕾12年前的电影作品，改编自茨威格的同名小说。她把故事移植回1930年的北平，延绵十余年，送这个住在胡同里的少女一路往命运的深渊里去。

很简单的一个故事。少女爱上了四合院里新搬来的男人。

初初是管家对他那一声得体的问候：「小姐您好」，然后她看到满院的书，听到他搬来后灯火通明的戏歌和欢笑，见到他骑着摩托车踏尘归家，于是不愿再穿自己那身前戴着补丁的棉旗袍，然后就那么惊慌失措跑出院的时候，和他撞了一个满怀。

你不需要为自己爱上一个人寻找任何原因，没有原因，只是气息，足矣。

「从这秒起，我就爱上了你。」

「世界上任何东西都比不上孩子暗地里悄悄所怀的爱情，因为这种爱情如此希望渺茫、曲意逢迎、卑躬屈节、低声下气、热情奔放。」

除却以一封厚厚的来信作为旁白，电影里几乎鲜有更多的台词和对白。但每一帧画面都像是在讲话，悄悄低语，无声诗。《琵琶语》不时响起，像一阵长久的凝视。这是一个艺术创作者的聪慧与沉静吧，那么心知肚明，一个少女的沉默，就如一阵深夜的雪。

后来全部的生命时光里，她与男人几离几别，所有的戏都在心里上演。他见着她拥搂着一个又一个面貌不同的女人回到自己的房子里，她搬离这院子再搬回他的对面，她重新遇到他并以另外的方式与他相会，她再进入他的房子直至他怀里……失却，重遇，再失却……

往年每每看，总在想一件事：何以他会一直不记得她？是面目模糊吗，还是无心在此？那个男人的眼睛里到底看到了什么又存下了什么？他读了那么多书，写了那么多字，应该是敏感的性情，到底缘何？她说你从我生命中走过就像走过一条河，你踩过我就像踩过一块石头。

今年不想这些了。如果他肯为她做出半点真正意义上的「牺牲」，如果他在某一刻真的认出了她，这个故事的完整与纯粹也将被摧毁，不复存在了。一场悲剧，就应该彻底而决绝，不存有一丝希望或可能。

是那忘却，成全了少女对他的一生忠诚。

读茨威格的原著时偶会惊恐、不解，一个人对另外一个人无限度地沉迷太危险，甚至遭人怜悯。一切此间的道理都不必重复似的。她听不进去，也不需要。生命是什么，尊严是什么，冷是什么，孤寂是什么。不重要。徐静蕾重讲一遍这个故事，将这些刻骨的言辞转换成镜头语言时，退后再退后，隐忍再隐忍，是我喜欢的。

北平是灰色的，天气好的时候偶尔会发光。入夜了房间里烛光如豆，起风了枝叶摆动不息。猫信步踱过房檐，轻巧得像一个人的记忆，薄如蝉翼。《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大抵就是这样的味道，毫无铿锵和沉重，手法无影，所有的爱火都被小心地拢住了。

记忆里，我没有这样躲在门栏后面偷偷地、深沉地爱过什么人，但也许就是因为未曾经过这样的卑微和孤独，才会时常沉不住气，定不下性。时至今日，看这部电影，心里也是空无一人，她不是一部供人移情的艺术作品，却会让你莫名怀念一个从没去过的地方。

剧末，男人读完信，站起身，懒散的房间里依旧拥挤着杂物，镜头在天花板上垂掉着看他，站在那里，四周黑洞洞的，他像只渺小的虫子。然后他推开门，院子被月光照得泛白，远处的房间里，是多年前少女，凝视的目光。

那一刻，忽而想起《浮生六记》里，沈复失了芸娘后写下的那一句：“知己沦亡。”

「我写不下去了，亲爱的，保重。」

此刻，晌午，雪已经停了，北风起。从我的窗口看出去，槐树叶纷纷落下。

我一心一意只想一件事。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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