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佳音 鞍山：城市欢欣鼓舞，不久便会凋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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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佳音鞍山：城市欢欣鼓舞，不久便会凋零

2017-10-11 吕彦妮 吕彦妮

为「NYTtravel新视线」的最新撰文，雷佳音，鞍山。

坐标：鞍山

阅读时长：10分钟

背景知识：鞍山，简称鞍，是辽宁省第三大城市，因市区南部一座形似马鞍的山峰而得名。鞍山是东北地区最大的钢铁工业城市、新中国钢铁工业的摇篮、有着「共和国钢都」的美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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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瞅啥呢？」「瞅你咋地？！」

传说中，两个素不相识的东北人走在路上彼此对上一个眼神，就会进行如上两句对话，接下来他们就会不由分说扭打起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以为这是一个段子。

「这不是笑话，这是真的。」此刻，演员、鞍山人雷佳音坐在鞍钢集团博物馆的顶层天台上，翘着他的腿，晃荡着脚上一双黑色的拖鞋，一脸「真事儿」地纠正我。

雷佳音就戳在这样的天空下头，兀自仰着脸，他不怎么主动笑，甚至有点「挂着脸子」，高高的个子低垂着头，和身后庞然耸立着的钢铁熔炉形成了一种默契的互文。他沉默的时候有着不容侵犯的硬和冷，但若他想，也能随时从兜里掏出一把幽默来撒在你头上。

在鞍钢展览馆的天台上看见鞍钢

雷佳音前一天下午从上海取道沈阳回到鞍山，到家时已经是半夜 2点，父母一直等着他，锅里咕嘟着热腾腾的高粱米粥，茄子烧得软软烂烂的做拌菜，吃饱了，他钻进被子里，睡了这三个多月以来最「安全」的一觉。

但是在他的记忆里，自己的故乡其实并不是一个「安全」的城市。

他第一次到上海时看到麻雀在 5步远的地方悠哉游哉待着也不飞，惊住了。「东北已经没有麻雀了，早就都被吃掉了。」

他一直记得幼时的晚上常会听到楼下窗外有人打架嘶吼的声音；见过刀子；见过很多人和很多人打架，也见过很多人打一个人；被抢过钱，也抢过别人的钱。这一切在此地「习以为常」：「东北的小男孩儿没有一个没被抢过。长大了以后呢，也没有一个小孩儿没抢过别人，都是抢来抢去。」但是抢亦有「道」。雷佳音小学时在城西铁西区的烈士山小学读书，每天中午去爸爸单位吃饭都要路过附近一个小公园。有一回被两个比自己大的男孩抢钱，他也没有其他办法，乖乖从兜里掏出两块钱。两个人扭头刚要走他就说：「大哥你等会儿，我们班下午得交班费，你能抢我 1块 5吗？」人家想一想，「行！」，「哗」还他 5毛。

雷佳音眼中的鞍山人跟他身后的鞍钢一样，如熔炉般热情，如钢铁般坚硬

风衣、Tee、长裤均为Burberry

他说鞍山人野，但是不脏。有攻击性，但那是出于一种原始的作为男性的尊严。在他看来，这是一个正常的人类演变过程。 现在的东北人的祖先大多迁徙而来，或是世代相传的游牧民族，自然条件的严酷锤炼了人的脾性，群居带来的属性中有争斗和优胜劣汰的必然性。人有蛮力，也有傲骨。

历史上很长一段时间以内，「鞍钢」是一个响彻云霄的名号。 雷佳音却选择了另外两个词来形容他的家乡：没落。人情味儿。

每次回鞍山，他都会让朋友开着车，陪他回小时候住过的那个家去看看， 14平米进门就是一张床的旧居。原来的木床换成铝合金床了，邻居长辈们都老了。他会有「伤心、伤感」：「人怎么活都是一辈子。」但感怀归感怀，他还是庆幸这些东西被留下来了，躲过了城市化进程中那些轰轰烈烈的拆拆建建，也帮这个少小离家的东北硬汉保住了那些内心最初的纯粹没有崩坏。「这个没落的东北，有人情味儿的东北，还依然会感觉到。」

雷佳音在鞍山二中教室里

毛衣 Salvatore Ferragamo
腕表 Jaeger-LeCoultre

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雷佳音大抵就是怎样长大的。要先在地下生长隐忍多时，被开掘后经过复杂的工序，筛选、提炼、消耗、选择……期间每一个步骤，都必经恪守严格的工序和对温度、动力的控制。说来有趣，这确实与他的成长过程颇为契合。

「我小的时候特爱干净，很腼腆，走到哪儿兜里揣一小手绢，往哪儿坐之前，先得把座位擦干净。从小到大不下楼跟我们院儿里的孩子玩儿，就自己在家里看漫画啊，养小动物，什么都养，耗子、鸟、虫，都养过。」他觉得那些另外的孩子太「粗糙」，却不承想有一天自己也会于天性的温和之外，有另外一面完全相左的气质。人格健全是在小学二三年级的时候，叛逆来得风一般暴虐。「为什么别人野蛮我不可以野蛮？我也是两个胳膊两条腿，一对一打架，为什么就打不过你们呢？」他那时候又瘦又小，还老爱哭。左眼下面一点点现在还留着一个小小的圆形疤痕，那原来是一个痣，泪痣。母亲从小爱高仓健那样的男人，不愿自己的儿子身上没有英雄气概，有一次雷佳音又哭，妈妈拎着他直接到街上找道边儿上一个老头，花6块钱把那颗泪痣点掉了。这还不算，妈妈还送他去足球队踢球，还培养他喝酒。

「北方的母亲教育男孩儿就是要成为男子汉，所以我们小的时候都是这样，喝啤酒，看谁能喝，上小学的时候同学中午吃饭就喝啤酒、吃冷面。」雷佳音记得特清楚。

雷佳音在黑板上写下「青春」两个字

毛衣，长裤，鞋子均为 Salvatore Ferragamo
腕表 Jaeger-LeCoultre

他踢球从来就喜欢踢后腰，当前锋出风头攻城拔寨什么的对他吸引力不大。所以即使后来他也「野」了，野打仗，欺负女孩，流血，谈恋爱，坐在教室最后一排不好好听课用小刀削木头给哥们儿做打架用的「兵器」，这个躁动的男子汉永远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知道尺度和分寸在哪里，他坏，但是心从来不脏， 他只是选择了一种方式表达自己那时候的冲动，他永远知道「控制」，懂得配合。

我们一路都在说话，从鞍钢博物馆的天台，到他最爱的合合大冷面，到当初他辍学离开的母校鞍山二中，再到他小时候最常玩耍的二一九公园。说起离家多年，总是会想起的是鞍山随处可见的高高的白杨树，还有台町地区那些伪满时期盖的别墅，和手冢治虫漫画里画的日本房子几乎一模一样，还有学校里的榻榻米——他小时候总是分不清自己是在中国还是外国，这就是雷佳音记忆深处的鞍山。

在鞍山二一九公园

针织衫 Scotch& Soda
长裤 Ralph Lauren
系带船鞋 BING XU

也有遗憾，他终于没能在这一次归乡时找到当年自己最喜欢的一位语文老师。在那个以成绩评断学生的年代，那个年轻的女老师看到了他人格上的闪光和他可能被发掘的潜能。一次课上，他最好的朋友被几个推门就进来的人拉出去打，他没帮上忙，下一节课就是语文，老师看到那个男孩流着血，先问「没事儿吧」，第二句就转头看雷佳音：「雷佳音，你刚才怎么不上呢？」

长久沉默之后，他又轻声重复了3遍语文老师当时的问题：「雷佳音，你怎么不上呢？……一个老师会告诉一个学生，你怎么不打他们？」又是长久的沉默，他眼角有泪，拳头紧攥。想来，这句问话在他心底沉了十余年，终于长成他身上最坚硬也最勇敢的部分。

雷佳音坐在鞍山二中教室里望向窗外

后来，在鞍山二中的一间教室里，他站在黑板前拿起粉笔写下两个字：青春。这个当年的坏小子此刻扮着老师：「这位同学，你有什么不明白的吗？」

请问雷老师，青春是什么？

「青春是，失去。」

「城市欢欣鼓舞，一切都繁花似锦，不久便会凋零：风华、阶段、年代、生命。一种最后瓦解的甜蜜与反映，让第一颗炸弹毫不迟疑地坠落。」

这是雷佳音最喜欢的作家之一，美国著名作家劳伦斯 · 布洛克在小说《小城》的扉页上引用的一段切斯瓦夫· 米沃什在《城市》里的字句。想来，用这段字来纪念失去的年华和没落的家乡，都是那么的合适。

「放首歌吧。」雷佳音打开手机，朴树的《平凡之路》卷着他身边的透明窗帘缭绕在耳边，他扭头看向教室窗外，没人知道他这一刻在想什么。

视频部分

导演/剪辑 P.L

制片/造型 Miya Tao

摄像贾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