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建华：「是他在伤心，用的是我的眼泪」

原创 2017-10-30 吕彦妮 吕彦妮

霍建华和周迅《如懿传》角色海报

霍建华曾经在过去的很多访谈里面说过，自己不是「戏疯子」，也不是「戏痴」，只是单纯的喜欢拍戏这份工作，从没想过要求自己对表演有什么苛求和纠结，因为始终相信人生是大于戏剧的，「演戏再伟大也没有人生困难。」能走到今时今日，不过是命运的安排，「也许每个人都可以演戏，但是命运没有选择到你。」

被选择和偏爱的人，也势必要拿出一些东西来换，天真也好，无知也罢。

霍建华：过万重山水宛若新生

采访、撰文：吕彦妮

霍建华的声音从电话听筒那头的亚平宁半岛传来的时候，正是北京一天中最迷幻的黄昏时分，光从西边天斜射进房间里，分分秒秒都在变化着，由刺眼的鹅黄一点点化成温柔的玫瑰色。彼时意大利是正午时分，他刚刚经历了一场难得的好眠，前一天的拍摄在托斯卡纳的乡间，有微风、田野和摩托车，他心情亦有放飞之感，嗯，很不错。

这样的日子让他想起一年多前在青岛拍戏时的某一天，忽然而至的工期更改，他「偷」出半日浮生，不再有随处少不了的人群和目光追随，他换上一身随意而舒适的衣服，在海边好好地晒了一会儿太阳，自己和自己呆了一阵子。那天他曾为那种自由禁不住眼热，当下倒不会再那般感怀，但却立了誓，未来无论工作再怎么忙碌，精神何其焦虑，都一定要留出独处的时间，就会好。

《建军大业》、《明月几时有》、《如懿传》，几出戏连轴拍下来，霍建华再回家，体会到的是难得的温情和静止。但一切事关丈夫、父亲的职责尽过，他还是找到了空间与自己相处，过往戏中感怀如潮水般涌上来再退下去，退下去复涨过胸膛。

电影《建军大业》霍建华角色剧照

演一个人脱一层皮

《如懿传》，如一场不醒的大梦。

霍建华杀青那一场戏，一场把他自己「榨干」的戏，情绪起伏震颤至巨大，他哭，监视器后面的导演副导演也哭，煌煌宫殿大堂里一众工作人员，跟着一起哭。他回忆当时，大家似乎都陷进了一个无以名状的梦里，知道就快要醒了，还是紧紧闭着眼睛不肯出来，眼泪是为了什么，也说不清楚，戏里戏外的告别杂糅在一起，几乎要淹没了那个行将拆失的片场。分不清真假的时候，也就一并无需再讨论演或不演的问题。霍建华说九个月时间，自己根本就像是被乾隆这个角色「附了体」，职业生涯这么多年，这样的历程太少了，难以言喻。

其实如杀青场这般的「失控」更早一点就来过。那是稍早时候，一场和如懿告别的戏，霍建华演到演不下去，「完全不是那个人物了，演成了霍建华自己对如懿的一个愧疚！」那天演完导演跑过来抱抱他，他还捂着脸抽泣不完，直跟导演讲对不起对不起，「这个完全用不了的，很不理性，我们再拍过。」他后来反思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极端状况出现，至今没有找到一条确切的逻辑线索。

霍建华在《如懿传》中饰演的乾隆剧照

《花千骨》之后，霍建华一直在心里等待着一个完全不同的角色——不是那种完美的符合小女生想象的好看的男人，「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这样下去你会很难再往前走，很难很难。你迷恋在这里面，年轻女孩儿喜欢你，一直也这样的话，你就完了。」他跟自己说，需要找一个角色，一个真正的人，有缺陷的人，并不是所有人都喜欢，但那就是霍建华需要的，一个「残缺」的角色，来替自己去说话。

在仙侠剧《花千骨》中，霍建华饰演长留上仙白子画

他以为这个角色还要再等待几年，不曾想《如懿传》和乾隆就这么撞了进来。一个帝王，一个绝对权力的拥有者，「一个孤独的人，甚至有时候是一个坏人。」他对这种复杂和冲突毫无疑惑，「对我来讲一切都是合理的，去扮演这个人物我没有任何的疑问，不管他做什么事情，对！」

《如懿传》霍建华花絮照

这是几年内我第三次采访霍建华，隔着千万里的距离都能感受得到他呼之欲出难以抑制的确凿和激动，很多话，他都不由自主地重复很多遍，好像在等着下一个冲动自己涌上来，又好像不必等待，那些热烈的感受就挤在他的心里前仆后继想要挣脱出来。

其实一切最开始并不是那么容易的。《如懿传》的台词大多半文半白，语序也与当代语法略有不同，这对霍建华来说最初是个障碍，大抵也就过了一个月时间，那些词和他的身体便自成一套内在秩序了，「台词一接近我的身体，我看一遍就能记住了。」

有一天拍一场戏，乾隆说了一句话，说他虽然坐拥江山，后宫佳丽无数，但若是他不爱惜自己的话，也不没有人会爱惜他，即便他是皇帝。霍建华读到就心内一惊，好像是什么遥远的联通与自己共融，像一种心声，又像一个警醒。「早两年我没办法体会这些东西的意涵，就是早一年，我也不能体会他说的东西，那样你或许也可以演出来，观众也看不出什么破绽，但我自己知道就是少了一些什么东西的。」但现在，天时地利人和，他就是他，他们是一体的。「乾隆所遇到的任何为难，任何一个困难的抉择，任何一种孤独，我都能够完全理解他，对！」

不得不说，霍建华来回往复的言语间流露出的坚定和感怀，无比动人。

「我觉得脱了一层皮一样的。但是那个改变和影响到底是什么我也不知道，我只觉得我经历了一个别人不可能经历的人生，不可能了，没有人可以经历的人生，对！我接收了一个别人完全触及不到的人生，不因为他是皇帝，是因为他的人生太丰富了！这是别人不能有的东西，但是真的是我有啊，我经历了。」

帝王要落泪，他便陪

无底深宫，孤独如无边的海，曾一点点吞噬掉一个帝王的心智与期许。四百年后，这个名为「霍建华」的演员，在40岁的光景里，任曾经没过一代天子的那种绝对的孤寂重新扑到自己身上来。

拍戏期间，他几乎没有约过旁人吃过一餐饭。你以为他做演员势必日日多姿多彩闹闹哄哄，其实不然。进组时霍建华只带了一个助理，收工了就一个人回房间，看剧本，房间里走来走去，想事情或者什么都不做。

没有人可以代替自己和别人相处，和自己相处。

那种孤独是什么感觉？「那种孤独就好像你是歌手，做完一个万人的演唱会，很热闹，观众很开心，但你回到房间还是得一个人。」

常常，霍建华要面对的局面是，早晨出工拍群戏，「哇，所有妃子都在，特别热闹，十几二十个人，超大场面；然后拍第二场，走了大概1/3的人，然后我们接着拍，接着拍，再拍到第三场、第四场，哎，再走2/3，然后最后拍到，就剩我一个人拍。」

霍建华《如懿传》剧照

2016年到2017年之间的跨年夜，他终于走出房门和大家一起吃饭，还喝了一点酒，很开心，借着酒劲儿甚至还把之前几个月拍摄积攒的疲惫宣泄了一下。过了午夜1点，大家准备继续嗨，他一个人回了酒店，因为第二天所有人全部中午开工，除了他。2017年1月1日，通告表上写着，乾隆，霍建华，7点妆发。「1月1日，我开一个早上7点，对！而且是一场我一个人对着前皇后的画像诉苦的戏。」早上天还没亮他就进了化妆间，「什么人都没有，只留一个太监而已。」

「那天的印象很深刻，从酒店到化妆间的路上，我看着外面，这是新年的第一天，我宿醉还没醒，一个人去开工……所以那种孤独无时无刻在，把你跟乾隆兜在一块儿，我们就彼此陪着，一直到最后。」

然后他叹一口气，认真讲着：「皇帝不好当的，皇帝不好当。演员也不好当，好演员，也不好当的！」

「乾隆难过我便会难过，那个眼泪是自然掉下来的，不是我故意的，不是我说要设计什么的，不是！」霍建华讲起乾隆失去了很多孩子的故事，那些孩子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夭折了，每次乾隆想起来讲起来总是不自觉的落泪，「是他在伤心，只不过用的是我的眼泪而已……这种感觉其实蛮诡异的吧对不对？」霍建华急于解释什么，下一秒又自我释然了，他不想分辨戏中人和自己孰真孰假，反正自己也刚好做了父亲，失亲之痛就是难耐的，帝王要落泪，他就陪。

曾经，霍建华并不是一个习惯回看过去的人，演过的戏，走过的路，过去就过去了，但这一次好奇怪，他说，总还是想着那个人，想着那座宫殿，喧闹有时，空荡有时。他无憾，是因为相当长一段时间内积攒的困惑与想要传递的信息，是真的几乎毫无保留地通过这个角色表达出来了。「挺幸福的。」他说，「每一个阶段拍的片子，它都替你留下了那个阶段你的状态，还有别人不知道你的一些秘密，疑问和解答，都在作品里被留住了。」他声线里有难掩的丝颤抖，「这就是我最希望的，我以前就一直说嘛，让你的作品说话，让你的角色去说话。」

《如懿传》中的霍建华和周迅

《如懿传》拍完之后许久，再见到搭档合作了九个月的周迅，是在电影《明月几时有》的发布会上，「那种感觉是恍如隔世，真的……」大约只是周迅一个飘忽默契的眼神，倏忽又将霍建华拽回那场美好和痛苦交杂在一起的大梦里。

《明月几时有》里的霍建华和周迅

INTERVIEW

在《明月几时有》里和许鞍华之间有什么火花碰撞出来？

霍建华：认识她之后其实发觉我们两个地方是有些像的，其实我们两个是都不太会应酬的人，而且话也不是很多。

有一天一出重场戏间隙，拍摄花絮的工作人员在商量趁空档拉我去做访谈，那是我唯一一次见许鞍华导演生气，她说：「我在拍戏，你们怎么可以把他拉去做访谈？只会让他分心。」这个让我认识到我们是同一类人，我们都以为要做好一件事情就不能分那么多的心。

《明月几时有》整个电影其实是一个蛮悲壮的故事，但是她没有用很悲壮的方法去讲述，我这跟她人是比较相似的吧，简单。其实越是高级就越是淡然。

《明月几时有》里霍建华饰演的李锦荣

这一年的经历对电影和表演有什么新的认识？

霍建华：我在《建军大业》和《明月几时有》的合作者身上都看到一种他们对电影的热爱，你会看到他们都干了那么多年了，还这么爱这个行业，你就没有理由松懈。他们在现场的活力真的是很不可思议的。如果再说多热爱，可能也就矫情了，但是我看到电影让他们可以保持很年轻的状态，有时候我觉得我的状态都比他们老成很多。我不想老练，我想每天当新的一天去面对。

霍建华饰演《建军大业》中的蒋介石与宋美龄共舞

年龄的增长有带给你什么吗？

霍建华：其实大家老是说你要有生活历练，才能对角色有帮助。虽然是一些老话、但却是真的。就像我在《如懿传》里面要去表现帝王夫妻的生活，我相信如果我没有结婚也能演，但是那个你真的进入了婚姻所表现出来的状态就是不会一样的。

你现在觉得最理想的那个角色它来了吗？

霍建华：目前来讲我挺知足的，我也想不到我下一步要做什么，现在是全面停止的状态。电影、电视我都不接，全面停止，对！我在观望，可能应该要2018年以后才要接触表演了。我要沉淀一下。

如果可以回到过去，对刚刚入行的自己说点什么，你会说？

霍建华：不会有特别的建议，我是实践派的，你中间肯定会走很多的弯路，或者是跌跌撞撞的，这都是必经的，对！我觉得就做吧，就做吧，没有什么可以说的了。你拍过不好的东西，或者通过跟不好的人合作，你才知道什么是好的，你一定要去碰。地上有刺啊，荆棘啊，你都要去走的，当下一定不舒服的，但是你继续走，别停下。

现在的你最需要克服的是什么呢？

霍建华：每一天都要改变的，不管是生活还是工作，分寸还是尺度，每天都要去掌握和学习，没有尽头，要一直检讨自己，改善自己。

你会期待让自己的生活更难一些吗？

霍建华：不用了，我觉得这样已经很好了，我平平凡凡的，挺好的。

原文刊于时尚芭莎2017年8月份下刊。

摄影 / 张悦(ZACK IMAG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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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访、撰文 / 吕彦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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