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珞丹 「虚度可耻吗？」

王珞丹「虚度可耻吗？」

Original: 吕彦妮吕彦妮 2019-06-27

王珞丹「虚度可耻吗？」

采访、撰文：吕彦妮

王珞丹的飞行计划单里存着一套北京往返西班牙的机票，已经逾期一年多，她申请了一个「无限期改期」计划，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去了。

想去西班牙的目的特别简单，「吃火腿」——「很奇怪的执念。」这两年，类似这样的念头总是突然降临，好像蒸汽上升凑成了积雨云，有了一定温度的基础，雨滴就会落下来了。最近她又喜欢上了气球，因为它能飞。

王珞丹新晋接受古北水镇邀请成为其代言人。前去拍摄广告片的时候，策划案里有一个安排她和当地风筝铺老匠人学习扎风筝的环节。镜头取的差不多了，长枪短炮的摄影、摄像机都撤了，她还坐在原地，埋头坐在那里把薄薄的纸糊在竹子做的风筝骨架上，额前细细的短短的碎发浸在光里。质朴少言的老师傅都禁不住夸她聪明、手巧，别人要做一个小时的活儿，她40分钟就做好了，而且做得细致不粗糙。风筝扎好了拴上线，她开心得像个娃娃，迫不及待牵着它蹦出铺子，在人头攒动的古北水镇街上大步跑了起来，时不时回头看她的风筝，在半空里飘飘荡荡地飞着。

王珞丹和古镇当地风筝铺老匠人学习扎风筝

后来我问她，你这会儿是不是又想当风筝了？「那我宁愿飞着飞着线就断了，我就飘到不知道哪里去了。……我知道，我这辈子都不想永远停留下来、安静下来。」

王珞丹和姐姐去看极光

王珞丹微博晒出的极光照片

前阵子，王珞丹捡起了自己闲置了一年多的滑板，练习的动作难度系数蹭蹭增长，「为什么滑了很多年的人还是会摔？因为难度在增加啊！」两个月她前摔了一跤，及时就诊、休养之后，听医生说可以「上板」了，又马上迫不及待抱着滑板出了门。「再不滑天儿就冷了，昨天出去已经冷成狗了，只能在停车场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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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乎上有人求助，「我21岁了，现在学滑板会不会有点晚？」王珞丹忍不了了冲上去回答：「我33岁了还可以滑，你有什么问题？」然后大家的注意力就都集中在了，王珞丹33岁了。她一半无奈一半欣喜地自嘲：「是啊，可能我给大家的认知还没有到那个岁数，问题是，我自己也没有觉得我到了那个岁数……」

王珞丹在知乎上的回答

第一次因为电视剧《急诊科医生》见导演郑晓龙那天，是夏天，她穿了一件衬衫搭一条A字裙，想显得「干练一点」，结果导演一脸犹豫：「你这……年纪有点小啊……」她赶紧说，导演我跟角色剧本里的年龄一般大，一般大。

太多人对王珞丹的印象还停留在很久以前《奋斗》、《我的青春谁做主》里的那些角色——勇敢直率、可爱自在的。掰指一数，其实已经十年过去了。她虽然还是一样瘦溜、轻盈跳脱得像柳枝在微风里的样子，但若面面相照仔细端详，眼神里的颜色终究不一样了。

今年春天，她接受北京卫视的邀请参与了《跨界歌王》的录制，几乎是为了某种「众望所归」的达成，抱着吉他上台自弹自唱了当年《奋斗》里的一首插曲《左边》——这个决定她犹豫了至少两个月，人人都想陷在回忆杀里不要出来的时候，她却是真的想和过去挥手拜拜了。

有一个转折，发生在2012年。其实什么也没有发生，她和孙红雷一起做完了电影《边境风云》的宣传，忽然就决定「不想过这样的生活了。」哪样的生活？「每天不知道自己在哪，每天排满了行程单。」她问，为什么我自己的时间，我不可以自己支配？她已经有足够的能力应付匆忙和辛苦了，「那我能不能hold住慢下来的节奏呢？」电影刚刚上映，她就一个人跑去了纽约。在那部由程耳导演的片子里，王珞丹是一个被卷入多年疑案的无助女孩，银幕之外、现实生活里的她，一样有说不出的不解。但她不再向外发问，而是选择转换一个环境，只是单纯地生活。

王珞丹拍下的她眼中看到的奥地利

王珞丹在洛杉矶看演出时候拍的照片

42街，时代广场，就是王珞丹初到纽约时选择的居住区域。每天早晨醒了煮咖啡和鸡蛋，把前一天买好的蔬菜、豆子混合着沙拉酱拌好，一口一口吃下，然后出门去，「看看街上人都干什么。」她的「游荡」方式以酒店为圆心向外扩散，交通工具大部分是步行和乘地铁。纽约是这样一个地方，你可以尽情发呆、漫无目的地游走，进入其中，或者完全疏离。她很少去法拉盛那种都是中国人的地方，最多是嘴馋了过去吃顿火锅，大多数时间就在剧场、展览馆、餐厅和酒馆之间游走，「好自由。」

过了一个月，开始结识新朋友，随他们的指引去上跳舞课，「晃晃荡荡跳得很丑但是很开心。」误入了戏剧大师铃木忠志的工作坊，敲着竹竿子一脚又一脚地跺到地板上练习下半身的控制力，一跺就是一个月。跟着熟知艺术的朋友去看画展，听她们讲一幅画背后的故事、诞生的历史、画家的八卦……大家一混混一天，吃饭AA制。

「一时间，所有未知的信息一次次打开……不虚此行。」她在纽约感受到「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之前我真的太趾高气扬了，觉得全世界就我最好，但我不知道全世界有多大。」

王珞丹爱听Glenn Gould的故事，这位加拿大钢琴演奏家有极高的艺术造诣，并且一生以自控欲望的方式保留对艺术创作的纯度。「世上有这么怪的人，我以前都不知道。」她开始越来越喜欢和那些知道自己不知道的事情的人聊天，「以前我只研究表演，却不知道表演之外还有更丰富的世界和人生。」

王珞丹和她的琴

她初出道工作时，常常独来独往，歇工的日子就一个人呆着。2004年在大连拍摄《蝴蝶飞飞》，休息了就自己去KTV，点上好几页喜欢的歌，放原唱，拿本书在那里看。她不是真的想唱歌，只是需要一个私密的空间，想唱了就唱，大部分时间只是坐着，几个小时倏忽就过去了。除了唱歌，就是去游戏机厅打游戏。「越是这种吵闹的环境，我反而能更好把自己藏起来。」

「唱歌的王珞丹」

一毕业就拍了《奋斗》，火得太早，生活由此变得封闭，「有喜欢的戏就拍，不喜欢就不拍，采访，拍杂志，就是这些事。这么想，那会儿没有什么生活。」所谓的表演角色，王珞丹现在回想，其实也不需要什么塑造，因为都太贴近自己了，只是随着心去表现就好，待到某一个阶段，发觉真的需要去塑造和靠近一个角色的时候，又会觉得理解能力和控制表达的来源，其实是创作以外的自我阅历。她说原来的自己「古板」，因此「错过了很多去感受的机会」。

听王珞丹这么说的时候，我幽幽想起手头正在读的一本书，是生于纽约的硬汉派侦探推理小说家劳伦斯·布洛克前几年的新作《小城》，里面有一个女性人物，是一位画廊主人，她热爱艺术，性情疯狂不羁，诸多男人女人都为她的性感和敏感痴迷。她一度热衷在身上穿孔，某一次迷醉亲热之时，她的情人问她为什么会着迷于此，她说，「因为我是一个每天都在进步的作品。」将自己当成一个作品去雕琢和描摹，是何等的魅力体现。

我把这个感受说给王珞丹听，她就歪着头认真听着，末了微皱了一下眉头，「关于阅读，我觉得挺对不起自己，最近一直没有怎么看书。」之前唯一一本断断续续看完的书，是双雪涛的《平原上的摩西》，王珞丹将这次阅读的有始有终归于这本书的结构和篇幅——每一章节都不太长，从不同人物的视角出发讲述故事，最终归于一处，看起来不费力，不是长篇累牍的那种沉重。「就是不想看书，想动。一天没有事情做，宁愿发呆。」这一点她自己都觉得奇怪，也没在海边，没有水清沙白椰林许许，怎么就是动不动就会发呆。有时候姐姐从她身边走过，问她，你在干嘛呢？她就隔了半秒一秒之后说，没有，没干嘛，望天。「我说在北京这样的一个地方，不去努力奔波、创业，却在发呆。虚度可耻。」

王珞丹在会在微博上晒出她正在读的书，以及阅读笔记

「虚度可耻吗？」我们坐在古北水镇的摇橹船船头，她问我，又像是自问。本来我们俩只是计划着，行一小段水路，聊聊天就回码头去的，结果不知不觉划出去好远，船夫在一个拐角处决定返航时，王珞丹忽然问：「还能再往前面走走吗？」船夫犹豫不决，「那就再过前面那个桥洞好不好？」结果，一个桥洞又一个桥洞，曲曲折折地就这么划出去好远，就是这么奇怪，你在其中，会忘了时间，也忘了来路的远近。

岸上有人似乎认出王珞丹来，还将信将疑之时，她已经挥舞瘦长的胳膊摇着脑袋跟他们打招呼问好了。水声哗哗的，和她伶俐的样子一般可爱、自然。

几天之后回到北京城区，在她最经常去的咖啡馆，我又把这个问题抛给她。「虚度可耻吗？你有答案了吗？」

「没有。闲下来，要思考这事的时候，就觉得这有点『可耻』。」

一晃也有两年了吧，王珞丹于外界的形象而言可以说是若隐若现的。在接下电视剧《急诊科医生》之前她「休息」了十个月，旅行、学吉他、学架子鼓、搭乐高、跳舞、呆着……越呆越逍遥，到最后是急得妈妈坐到她床边去跟她恳谈「生活与生存」的巨大课题，「吓」得她一屁股往边上一挪：「妈你要干嘛？」

她很知道外人是怎么看自己的：「碌碌无为，没有结果。」是一种特别粗暴的「结果导向」思维。但她对此却有自己的理解。她刻意不想成长得那么快——这种观念是乐高带给她的。「我一开始玩乐高，要看看我多快能把它拼出来，结果很快就把它拼出来。慢慢我会知道，最终都是会拼出来的，干嘛要那么快？……无论我的人生，还是我玩乐高，都经历过了很快达到结果甚至顶峰的体验，我知道我一定会做到的，不如就让中间的过程慢一点，所以外人看起来，这个人就是在虚度光阴了。」

王珞丹和她的乐高积木

「羞耻感」，其实王珞丹在读大学时感受得更深刻。考学时考官都并不满意她，觉得她「可能不行」，只有一个老师挺她，后来就成了她的班主任。她知道自己并不被肯定，所以就加倍刻苦，「努力地好好上课、不许旷课。」这口气一直顶在胸口，她要证明自己，一次又一次，讲到底，是想为对自己抱以期望的老师争气，还是为自己争气，反正也说不清了，就都混在一起。后来每次试戏试上了，就更「气焰嚣张」一点。那口气到现在，也还在她嗓子眼儿里含着。

今年6月份她接受真人秀节目《极限挑战》邀请前去录制节目，在期间表现出了双商在线的能力，和「神算子」黄磊联手，玩得欢脱。有一段，他俩提前商量好了要假吵架「掰面儿」，以「骗取」更多赢的筹码，却被一样眼力和经验过人的孙红雷「看穿」了，后者坐在海边沙滩上笑得前仰后合说「王珞丹你别演了啊你这演技……」王珞丹站起身来就往远处走开了，一半是气一半是逃，孙红雷还在她身后追着笑，她走开几米之后忽然回头摔下一句「你跳你的霹雳舞吧你！」几个人是合作多年互相激赏的好友，当然可以开这般无伤大雅的玩笑，而且配合得默契。但即使是游戏，依旧能看出王珞丹对自己专业能力的在意。

电视剧《急诊科医生》剧照

2017年10月30日，电视剧《急诊科医生》上星开播了。这是王珞丹「休息了」十个月之后交出的一份新的「答卷」。关于为这个戏作了如何如何多的功课的故事，她在很多采访里一再重复又重复，却总是能讲出新的感受和细节来。在协和医院实习学习体验生活的日子里，她就戴着口罩每天在急诊科里围着医生病人转，看他们进进出出，是一个又一个生命，一个又一个家庭的挂碍与温情。见过开颅手术那般的大阵仗，也要陪着独自一个人来看病的女孩子等她的紧急联络人来；为被医治好的病人感到庆幸，也送走过怀着希望来带着绝望走的家属。每一个人，在病魔之下的状态，都带着无法言说的生命的沉重。

电视剧《急诊科医生》里，王珞丹扮演的江晓琪医生获专业认可

以前王珞丹看电视里演的那些桥段，家属在手术室外面焦急等待，门开了，医生走出来一言不发只是摇头，她不懂，摇什么头啊……说话啊！自己演过了就明白了，「说啥啊，说什么都不对……摇头就是说对不起，是对病人说，对家属说，也是对自己说，生命就是有这么多的无能为力。」

电视剧《急诊科医生》剧照

拍《急诊科医生》的过程里，她偶尔会想起走了的奶奶和姥姥，想到生死这些事。她跟姐姐达成了共识，未来那些在医院要做决断的事，由她做主，姐姐应她。王珞丹习惯了家里的事都由自己来扛，姐姐是遇到事情了会展现让感情和情绪占了上风的，她则正好相反，「我先解决事，再解决情绪。」

电视剧《急诊科医生》角色解析

其实生活里她大多数时候并不那么足够勇敢，我们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也都被她高挑的模样或者曾经饰演过的那些直率勇猛的角色给「骗」了，王珞丹有属于她的胆怯和柔软，生活里常常有很强的不安全感，所以需要那些义无反顾的角色来帮助自己健全人格。「我一直在扮演自己想要成为的人，我想成为医生，我想成为律师，我想成为警察，我想成为能够拯救世界的人。这个是我，能不能成为不知道，这是我想要成为的样子。」但是真的没关系，一时做不到的，也还有时间去完善，人是因为有破绽才完美的，世间万物都是如此。

电视剧《急诊科医生》角色解析

问她，现在在生活里，还会常常觉得对很多事无能为力吗？

「有，比如说刚看完电影，太燃了，你的一个小小举动真的可以拯救一个世界，好厉害，打开手机再一看网络和微博，就觉得，算了吧——这就是现实。」

电视剧《急诊科医生》角色解析

我们一道在古北水镇散步，那里有很多从主路上岔出的，枝枝蔓蔓的小路，游人不多，有曲径通幽的神秘感。王珞丹在前面带路，引我往深处走，聊天或者不说话，都很好。后来爬上了长城，又说起一路走来的风景，我说你不走人人都走的那些路，反而去走不熟悉的小路，你不怕迷路吗？「迷路了，就继续往前走走吧。」我们在长城一处残垣的烽火台上将一杯香槟一饮而尽，是黄昏时分，她特别开怀，说这一天过得真快，又真慢。

INTERVIEW

吕彦妮：这次《急诊科医生》里的角色，是一个完美的人格吗？

王珞丹：性格上她是有缺点的。以前就想演完美的人，长大之后慢慢发现没有完美的人，你的缺陷反而可能是你的个人魅力。我也觉得我自己需要有犯错误的时候，需要摔倒，跌入谷底，然后再站起来。以前过分重视自己，其实在乎的都只是情绪而已，而不是真正关心自己是不是一个完整的人。

吕彦妮：太关注自己，不是好事吗？

王珞丹：所有的事情都是两面。关注自己有些时候是为了要更了解自己，但有些时候太关注自己，也可能会影响对事物的判断。

吕彦妮：这些日子以来平添的种种爱好，对你的生活有什么切实的改变吗？

王珞丹：每个人都要面对生活的琐碎，怎么样能给到自己找到一个个专属的爱好，从生活的琐碎中跳离开来，我觉得那才可能是真正保持心灵健康的一个方式方法吧。以前就有人跟我说，你一定要有自己的爱好，我说我的爱好就是演戏。然后我把爱好变成了工作，工作变成了大众要去衡量我的一种标准事业，一切就开始变得不一样了。前阵子有人问我既然那么喜欢唱歌，不如出唱片吧，我说不要，我不想再把另外一个爱好变成让大家来衡量和评价我的事了。

吕彦妮：你对自己有好奇心吗？

王珞丹：我对我自己其实有一些，那个好奇心是来源于，我到底有什么可能和不可能，所以我一直在试，有些事我知道自己不可能做到，有些我知道还没到我的极限，但是我也可以不逼自己到达那个极限，在到达极限的过程中一次又一次推翻过去固有的东西，这个是有趣的。

吕彦妮：你现在所有发展的爱好、能力，会想要把他们用到未来的工作中吗？

王珞丹：我现在就是不想特别明确，让自己考虑用得上或者用不上这个课题。你说，会滑板这件事，表演用得上吗？我该为角色做的事情，我一个都不会少，但有的事情是自己喜欢的，自己的感受更重要。我的滑板老师跟我说过，你保护好自己的感受。我不愿意让任何实际的目的束缚我的自由。

吕彦妮：什么样是好演员？伟大的演员？

王珞丹：能谈上「伟大」的演员太少了吧。真正谈得上伟大的话，应该是他的角色影响改变和造福了人类。

吕彦妮：你能接受骗人和被骗吗？

王珞丹：游戏里没问题。

吕彦妮：你是玩游戏当真，还是生活更当真？

王珞丹：玩游戏更当真一点吧。生活中遇到事情了，就老会怀疑，这是真的吗？可能会想一想。生活本身没有什么假定性，游戏可能更明确，跑10步就能吃到一个草莓，这是游戏，营造的是一个氛围和空间。比如说你跟别人打王者荣耀，因为对面的人是你的好朋友，你就不给放大招吗？

吕彦妮：所以你并不是一个理想主义者？

王珞丹：我是理想主义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