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冯小刚最好的电影是这一部

《我是你爸爸》。

一直喜欢这么叫这部片子，虽然它曾经因为种种原因叫过《爸爸》，如今在网络上登记的名字还有一个《冤家父子》。

还是「我是你爸爸」更对味道。

改编自王朔同名小说，据说更早一些的时候这是冯小刚想要弄的一个剧的构想，算是半拉命题作文，后来剧搁置了，王朔就写了小说，应该是他们对这个故事、题材都念念不忘，所以后来联手做成了电影。

王朔《我是你爸爸》书封面

图片来源：百度搜索

王朔还做了这部戏的导演，冯小刚亲自上阵主演「爸爸」。二人在这个作品中的分工到底如何且不做深究，但在我看过的所有印有他们俩名字的电影里，这无疑是最好的一部。

电影《我是你爸爸》剧照截图

好在戏谑之中有同情，讥讽之余，还有爱。而那谑与讽，也是刀尖冲向自己的。

就好似片中一段，爸爸马林生被同院儿想当演员想疯了的男人坑了，被关到疯人院里，大伙儿去营救他时，发现他穿着一身白色紧身的「病号服」扒在钢丝床底下，面色苍白呆滞，平日里多能说的一个人啊，那一场戏里一句话也没有。网上可以看到的这部电影的版本虽然画质模糊，但依旧可以感受得到当时冯小刚眼神里的荒芜绝望。你除了会觉得疼，还会觉得好笑，笑完了又会自问，说不定下一个就是你，你还乐呢……

电影《我是你爸爸》剧照截图

多说一句，疯人院外面的那个场景——一个老长的砖墙过道，分明就是《甲方乙方》里面第一个「好梦」里，他们带英达玩儿巴顿将军戏码时「枪毙」姚远、梁子，然后姚远跟北雁第一次说起结婚的那个房顶啊！

电影《我是你爸爸》剧照截图，该场景也是电影《甲方乙方》中英达装巴顿指挥南京地图的位置

处处藏着他们的一股气。

去年《芳华》前访问冯小刚，问他上个世纪末前后为什么会突然拍了那么多喜剧时，他就说起过，大伙儿都误会了，他其实根本不是拍贺岁片起的家啊。「那时候我也不能拍别的，我连着被拿下了三部电影——《过着狼狈不堪的生活》（注：又名《一声叹息》）、《我是你爸爸》、《月亮背面》，这才掉头拍了《甲方乙方》。」是后来拍到《没完没了》他真的觉得不行了，「人不能把自己当成盈利机器吧」，才有了后来的又一次「掉头」。

电影《一声叹息》截图

电视剧《月亮背面》海报

扯远了。回来说继续说《我是你爸爸》。

爸爸马林生丧了偶，自己带着儿子马车。他是个工会主席，儿子是个调皮捣蛋的学生。马车在学校课堂上跟老师「递葛」，马林生去赔罪，晚上放着交响乐郑重其事拧开钢笔对着主席的小塑像郑重其事地帮儿子写检查，对不起人民对不起社会，激昂动情。儿子呢？儿子翘着脚坐在里屋看着，好像跟自己没关系。

电影《我是你爸爸》剧照截图

马林生在是一个爸爸之前，首先是一个心里有一腔幻想不得实现的男人，夹在某种社会和阶级的边缘中，挣巴不动，没有能力改善自己，也没有能力放弃美梦。

最最精彩的一场，是他趁儿子出门儿的空档，老鼠一样跑进屋，撬开儿子的抽屉，一样一样把玩他自小时候攒下来的那些塑料、铁皮玩具。好到不能再好的一场独角戏，镜头在他的侧面，光从他身后斜照过来，一点点阴影铺在他脸上，灰蒙蒙的。

他拿出纸皮面具套在自己眼睛上，再拿出一把「手枪」举着砰砰来了两枪；然后一个小铁皮喇叭，端着对空气喊话：「萨拉热窝的公民们，德军司令部通告：两人以上，不许交头接耳……」再来，一部玩具小电话，拨号，「给我接……行政处。李处长吗？工会主席马林生的四居室为什么还不分到他手里？！说了几次了……速办！」再拨，「公安局吗，请你们立即逮捕马车同志！」

电影《我是你爸爸》剧照截图

太逗了。太孤寂了。

人才刚刚到中年，就得自己跟自己玩儿了，就得自己哄着自己了。我几乎觉得这一刻他对儿子的感情是怎样的复杂已经不重要了，他反正也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在什么时候开始失去这一切的。

但丧归丧，王朔和冯小刚的处理又是一贯豁达和不正经的。

《我是你爸爸》的剪辑看起来信笔不羁，没花活儿，却刚好给了观众喘口气的机会。

马车让胡同口的小混混们给打了，正在院里对着墙乒乓乒乓自己打着球的马林生知道了，抄起一块儿蜂窝煤就往外奔，对，蜂窝煤，笑死了。气昂昂走过小混混们聚众呆着的台球案子，却假装什么也没看见似的径直绕走了，马车不忿儿，夺过他手里的蜂窝煤就要去跟他们干架，冯小刚说什么？「车儿，车儿，咱惹不起他们……」

然后下一场就接医院，到处是被打得或者伤得嗷嗷叫的人。再下一场，家里脸盆，冯小刚洗手，搓自己被蜂窝煤弄得黑了吧唧的手指头，对着亡妻的照片擦脸。

再下一场，他抱着一捆红旗一个一个插在单位的楼顶。再下一场，父子俩骑着车经过黄叶遍地的长路。再下一场，墓地痛哭。再下一场，俩人在小酒馆儿，爸爸喝多了，说，以后咱俩就是哥们儿……来，抽口烟……儿子说，你别喝了行不行……

演员胡小培饰演儿子马车，也不是一般的好

一场悲情，一场浪漫，一场窝囊，一场仗义。

喜欢电影里那些父子俩摔盆儿摔碗儿的对呛，也喜欢大雪天里喝成狗的冯小刚在胡同里迷迷蒙蒙看见一个仙女儿似的幻影在那里起舞。

电影《我是你爸爸》剧照截图

现实就是现实，幻境就是幻境。不包庇不斥责，不躲闪不作假。

生活把你捶成不是个玩意儿了，至少你还有片刻天地白茫茫里自己感动自己的可能。这不是励志或者宽慰，这就是现实。这种现实，我回想，在后来冯氏的作品里再难这么大规模地得见。但没关系，有过就好。

片子讲的一大块儿话题是父权的树立、消解之艰难，在我看来却几乎全然超过了「父亲」的概念，而是「人」。马林生不是干不好父亲这个差事，是连着自个儿怎么活都混沌一片。生活里几乎没什么事儿他能自己给自己做主的。就连后来的相亲都是儿子和儿子的同学一起计划的，徐帆饰演的那个女人上来就说，我给你走两步，我走完了，你也走两步呗。结婚，也是被她骑在身上结的，新婚之夜那段儿京剧真不错啊，但也真让人不好受，曲儿再好听，他也只有听的份儿。

电影《我是你爸爸》剧照截图

看到中间有一个瞬间我想到《卡拉是条狗》。我在想他们演这样落水狗一样的人能演得这么入神，到底是因为什么？所谓生活化成了艺术，非得一丝一丝从尘埃里织就才行吧。

电影《卡拉是条狗》剧情截图

即使让生活踹到下水道里了，他们还都带着一股子对自己不依不饶的劲头，不怨什么，不恨，没有咬牙切齿觉得不公的刻薄，所以一点儿不讨厌。

决定结婚之后从和儿子一起生活着的平房搬出来那天起，马林生就老爱戴着墨镜，配上一顶毛线帽子扣在脑袋上，说实话还真比过去高大了。

电影《我是你爸爸》剧照截图

一场华彩，是在那个有点装腔作势的「布道会」上，台上的大师说着：「怀疑，就像一个已经盛满了水的水杯，外面的水，是倒不进去的……可怜的，二十世纪的人们呐，你们正在深受着疾病的困扰……生病、魔鬼，完全在自己的心里，你们应该时时刻刻地默念：我不病人，谁能病我？谁能病我？谁能病我？……」坐在下面本来无动于衷的冯小刚慢慢站起来，头开始微微扬，嘴角咧开了，伸开双臂，开始跳起舞来，特别拙劣，但是，有了活着的气味……

电影《我是你爸爸》剧照截图

一种灰头土脸的胜利。

是的，我爱这种灰头土脸的胜利，胜过其他所有光芒万丈，那些光芒是悬崖，时刻有跃过半步就坠落的危险，灰头土脸是本来就是深渊，深渊最安详。

《爱的奉献》

片子里无数次出现的背景音乐。没有台词，就是旋律。王朔冯小刚俩人是有多爱这首歌，一回回不厌其烦地用。好了用，不好了也用。

挺让人心疼的，你就看着他们一腔的爱啊，没地方使似的那么憋屈。您要吗？拿走！您还要吗？还有！

「这是心的呼唤

这是爱的奉献

这是人间的春风

这是生命的源泉

在没有心的沙漠

在没有爱的荒原

死神也望而却步

幸福之花处处开遍

……」

片尾朴素，火车站，马林生的爸爸来了。他去接，喊一声「爸爸」，再没多的话。走了一会儿路，放下行李，给爸爸滴了一滴眼药水。吧嗒，电影完了。

电影《我是你爸爸》剧照截图

多干净的收束。不留不恋。小，而余味满怀。

人在寸草不生的世道里独自走得久了，一滴爱都是好的。对，就是那么一滴。

最后再多说一句。片尾字幕里看到划出一行：北京好梦影视策划公司。心里扎了一下。这回真的说完了。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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