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担心生死,只担心你的未来与我无关
飞机在停机坪上等候起飞的指令,我在靠窗的座位上忽然鼻子一阵忍不住地发酸,眼泪掉下来,怪没出息的。
凄风苦雨了整整一周,罕见的寒流过境港岛,就在我离开的这一天,太阳出来了,照得人周身都暖烘烘的,这样的光线里,泪也都温了。
是为了一桩可谓新奇有趣的工作短暂留驻,日日有规律而充实地生活:走街串巷、渡海行山,吃最道地的本地人餐厅,在便利店买柠檬茶,说极简单的粤语和英语,然后便是写作与睡眠。
大把的时间用来沉默地观看。
鸭寮街街口。一辆卡车敞开着其后仓储车厢的大门,好像一张大口吞吐着。一排半扇半扇的肉挂在挂钩上,另一些内脏物什就铺在边上,要涌出来一直涌到街上去似的。屠夫光着双脚也光着小腿,用一把小弯刀熟练地一个个割掉钩子上的肉皮,噼啪噼啪,横肉卸掉下来。
我站在那里,保持平静。往来的人流挤过我身前身后。一种奇观,劈头盖脸打得我措手不及。人间饕餮,刀俎横行,理所当然,无计可施。
兰桂坊。周末的下午4点。穿着细细黑色高跟鞋的外国女人,看肤色样貌有混血的模样,跌跌撞撞顺着石阶往下走,每走一步都要跌倒的样子。她太欢快了,卷发垂在耳边,晃啊晃,像蝴蝶。终于,在走下一步的时候失去了重心,一屁股坐在地上,反而更快活了,左右看看路人,自娱自乐地大笑,没打算马上起来的样子。这个当口,我才发现她玫红色针 织衫下面只有一件深V领的无袖丝绸上衣,仅此,内衣不知道给遗落在了哪里,却也不以为意。有人在身后大喊一个名字,她转头,是个同样醉得快乐的男人,灰色T恤外面怪模怪样戴着一个红色的蕾丝女士文胸。好了,这下前情差不多完整了。两个人,就这么瘫坐在闹市街口,旁若无人地开心,不把任何侧目的路人当回事。
我坐在他们对面的石阶上歇脚,喝一杯热甘蔗汁,当看凭空的奖赏,人间的游戏。
庙街。夜幕低垂。兴记煲仔饭的生意铺出来了。传闻只说半条庙街都是他家的买卖,站在街当间儿,转个360度的圈,四面八方的店铺 都叫「兴记」。后厨就摆在街上,一个高高瘦瘦的老头儿,在那里照看至少10个灶眼,每个灶眼上都是一只小砂锅,他一边烧饭一边喝啤酒,一仰脖半听酒下肚了,罐子空了就捏瘪随手扔在地上。他一言不发,且驼背,鼓起的背峰像一块坚硬的石头负在身上,我看着都沉。
「所以,『苦』是什么?」
登机了,坐定。我把那个驼背的烧煲仔饭的男人照片发给爱人看,也给他讲他边灌啤酒边烧饭的情景。然后如上问他。
「苦是驼背。」他回。
「那,『甜』呢?」
「也是驼背。」
我的眼泪就是这个当口洒下来的。大约因为一种难以名状的羞耻感,我复忆起那些涩涩难咽的画面——他们毫无「趣味」可言,我自己,更加毫无「趣味」可言。人间况味,我又有什么资格谈论呢?苦,甜,没有分别;我们和他们,并无两样。因为无言,于是便也幸而得救。
机舱门关闭,待飞。另一边厢,爱人的航班也要起飞了。他在此地,我在彼地;我要回此地了,他却正要飞去另一个彼地。无边的奔波,我们都是一个人,身边人事川流不息,心不拥挤,就好。
言之少少,言之凿凿,刚刚好。
本文原刊于《KINFOLK》杂志2018年春季号
总第6期,LESS IS FUN 特辑
编辑/Ladong
撰文/吕彦妮
摄影/谭羽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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