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愿意看到乌云压过来，我想着你总会来救我的」

Original: 吕彦妮吕彦妮 2019-06-27

「任何人，无论你昨天多风光，无论你昨天多失意，明天起身的时候，你一定要做个人，生活下去，明天你一定要做下去，这个就是人生。人生有东南西北风，你达到后是另外一个人生。」

你们啊，知不知道，为自己爱的人爱的事情竭尽全力的样子，有多好看。「爱完美，所以苦。」

「我愿意看到乌云压过来，

我想着你总会来救我的」

撰文：吕彦妮

「生活总是让我们遍体鳞伤，但到后来，那些受伤的地方一定会变成我们最强壮的地方。」海明威说过的话。

2018年5月18日的北京剧场，嘻哈包袱铺成立十周年专场演出。去看了。亲见着他们走过了邻近的这三年，没有一天不是意气风发而又如履薄冰的。所以本能地以为站在十年的路口，这帮年青的相声人会感慨万千吧，会回顾吧，会以为不露痕迹其实昭然若揭地告诉众人他们的不易和艰辛吧。

我猜错了。

开场的音乐是《大话西游》里至尊宝驾七彩祥云赶去婚礼时的那一段，响亮，像孩子得到人生中第一辆属于自己的自行车之后，不顾危险地骑着它穿过家楼下的花园以为自己从此可以驰骋整个星球。

大幕拉开，十几个或者二十几个男孩子，统一是牛仔裤配白Tee，错落站满了舞台，人手一副快板，噼里啪啦齐打响。是相声表演的某种传统吧——一般都是快板开场，算是热场，等观众落座，陪观众聊聊。今天不一样。我眼见到有来晚了正往自己的座位处侧身蹭过去的观众，忽然被眼前一幕镇住，歪着身子定在观众席里，1、2秒钟的样子，只是个背影，却仿佛能看到那一刻他/她眼里的光。

第一次感受到快板的魅力，真热血啊，每个人手上蜿蜒飞转，脸上笑逐言开，口中山山水水。他们还用快板当乐器伴奏，唱了李克勤的《红日》。「命运就算颠沛流离，命运就算曲折离奇，命运就算恐吓着你做人没趣味，别流泪，心酸，更不应舍弃，我愿能，一生永远陪伴你。」这样的铺垫下再听传统的《玲珑塔》，更是大珠小珠落玉盘。前阵子曾经旁听过一节一对一的快板入门课，年青的师父和更年轻的孩子对坐，教的就是这段《玲珑塔》。「高高山上有一位老僧，身穿着衲头几千层。你要问老僧年纪有多么大，曾记得黄河九澄清……」就那么四五句，教了一个小时，一句一句往孩子嘴里「喂」，一点点节奏气口吐字发音的不准确，都要从头来过。那天还偶尔听到一句训诫，觉得很妙，师父说：「一字不清，钝刀杀人。」这八个字，细想来，放在哪里都是有用的。

后来一整晚的演出，一直演到12点，散场时表针已经划到第二天了，观众仿若还是不尽兴而留恋呢。

十多个节目依次来，近百演员上台鞠躬，大褂、长衫、西装、Tee、衬衫、破洞牛仔裤，海盗或大花秧歌衫，戏服也多样，如果你中途某一刻才进来，看到台上某一幕，大概会诧异自己是不是走错了剧场。其实没有错，我以为这样的创作和革新，才是真正要让相声活下去，并且活得虎虎生风的正路。

一群以头抵墙的可爱的人儿，最动人的不是顶得自己头破血流，没有，我之所以觉得欣喜，就是这一晚我赫然看到他们撞出了一片辽阔好玩的天。

有几个节目格外好。

《我们不一样》。出身曲艺世家，规矩和有才到让人想要退后三步，投以敬畏抱拳相对的相声演员张伯鑫一袭大褂，另外三位穿着休闲装叉着裤兜上来的新新人类，并排与他形成对仗，或说互文。不争斗，不辩驳，就是嘻嘻闹闹地你方唱罢我登场，老派有老派的韧劲和呆萌，新鲜有新鲜的机智和玲珑。口齿伶俐疾速如风地诵念一遍「打南边来了一个喇嘛……」是真的好，弹着吉他把同样一段绕口令和叫卖如《卖布头》用R&B的风格唱出来又是另外一种温柔，但更温柔的事情是，我在这种如套路一般的制造矛盾冲突的表演里，没有看到任何一丝丝的争锋和恶意，两边的人，都欣赏地看着对方，就算有一点点争执，也像是孩子故意的犯皮。

有一个细节，在一个斗嘴的高峰处，张伯鑫有一个应该是事先设计好的动作，用手推了一下演员李才，现场到那里，他推了，李才往后趔趄了两步，张伯鑫又赶紧用手一把拉住了他，嘴里还不经意出了戏，「哎哟喂我忘了……」演完节目谢幕时他告诉观众，当时那一下推真的是忘了，忘了李才昨晚排练时脚受了伤，肿得有点过分了，今天下午才从医院过来，大夫不让他上台了，他打了一针止疼针来的。

他们说相声是要损人和损己，让观众笑的。可张伯鑫关爱道歉李才沉默着咧嘴低头那一刻我还是笑了，我觉得这样的笑，更值得被歌颂和记得。

《嘻哈吐槽烩》。是根据《吐槽大会》的节目机制改编过来的作品，一个主持人，四位发言嘉宾，吐槽对象是掌柜高曉攀。后者青衫布鞋折扇落座，四个可爱的家伙伶牙俐齿此地登台。「刨」，大约也是相声里的一个大忌，小到「刨」了表演者的「活儿」，大到「刨」了人的底，都是一样让人难堪的。这一次，他们选择自己刨自己。四个孩子说他的话，都说得很狠，很直接，大抵就是这么多年坊间对他的所有评断。挺酷的，在十周年这样一个节点上，放置这样一个节目在台上，抽筋拔骨地自嘲。轮到他上台了，要说点什么呢？解释，掩饰，还是顾左右而言他？他说了谢谢，君子磅礴。

「他说了谢谢，君子磅礴。」

人成熟的标志很多，我在那一刻领悟到其中一点：「害怕的东西依旧害怕，但是你可以面对了。」

《选A还是选B》。是我特别喜欢的一对相声演员——金霏和陈曦的新作。

两个人在一起搭档了十年，一身的本事，却又不随随便便往外掏，会演，却不炫技，是我喜欢他们的原因。节目开始得稀里糊涂，两个人在台上商量着，今天到底演点啥，又是自嘲，谁还要听直功直令地好好说相声呢？那么不如让观众来点吧，想看什么。大屏幕上于是出现了两个选项：A、相声，B、跳舞。全场喊「跳舞」，稀稀拉拉有人说「相声」，马上也被起哄声淹没了。好，下一道选择题：A、一个人跳，B、两个人跳。再一道选择题：A、男人跳，B、女人跳……观众越来越兴奋，近十道选择题下来，两个人一个扮成加勒比海盗，一个扮成花衣大婶，在台上尬起了舞。滑稽而不低级，敬业而极神似。

哗众的嬉闹结束，两个人推心置腹地谈论，这样对吗？我也忽然好奇，如果时间倒流几分钟，回到第一道选择题的关口，我很想大声喊出「相声」，我想看看，那个选项后面，还藏着什么新的命题。终于，他们挺直腰板，利利落落斩钉截铁一段《八扇屏》，说真的，好帅，虽然他们还穿着那身小丑一样的别的角色的服装，但是一点都无损一身浩然。

说相声的人，说相声的时候最帅。

压轴的节目，新创作的《传承》。我本来真的以为他们会在最后说一段传统节目的，比如我们都知道的那些特别横的节目，能体现演员基本功的，能让大伙儿看出他们的所谓初心的，满台山崩地裂的。但是没有。一整晚，所有的节目几乎都是原创的，都是演员自己发心自己写的，充满了现代性，当代性，思辨，徘徊，反讽……直到最后了，他们还是要自己写，不罢休。

《传承》讲的是，师徒关系，又是一个意外。我以为一向被人说擅长「煽情」，前年还专门拍过一个讲师父的短片的高晓攀依旧会选择把忧思放在节目里，沉甸甸地表达某种逝去的关系，以期达到发人深省的目的等等。完全没有。他把一柄重到抬不起来的铁杵，磨成了针。他和金霏两个人「扮演」两位师父，另外两对演员，「扮演」他们的徒弟，从一个行业里小小的切口进入——钱，谈演出费的分配，食物链上的谎言，塑造了一个个自作聪明的「皮诺曹」，谎言败漏，左手打右手，很可笑，还有一点可悲，却又没有怨怼和恨意，有一条「善」的绳索，一直无形摆在他们的唇齿之上。

整台演出里，每个节目都会在演员身后的大屏幕上打出一个节目专属的海报做背景，到了这出《传承》，背景成了一幅家谱，是相声从第一代到现在的师承族谱。你就看着这些年青人，站在这张族谱前面演，那种过去和现在的对撞直接而不露声色，族谱上的人很多都已经远去了，那一个个铅印的名字却还是如一双双眼睛，紧盯着这台，紧盯着台上的人，台下的人。很难不想起北野武《红鳉鱼》里的结尾，徒弟出师了成名了上台表演，众星捧月，结果他一个晃神看到其实早已离世的师父端坐在台下，腿一下子软了，怕死了，一刻也不敢怠慢，只能好好说。

《传承》的结尾，是高晓攀和金霏彻底「傻」了，路也不会走了，被「请」下台，左脚右脚，右脚左脚，那一步一步蹒跚着的样子，很可笑，大家都笑了，我忽然一刻感动，那个他们深一脚浅一脚下台的背影，多想刚刚学步的孩子，又像老人，好像50年之后的他们，人已老迈，还在舞台上。影渐隐退在幕布后面了，像山被拢入雾里。

十年，就这么过去了。十年，就这么开始了。

值得欣喜的是，在这十年里，他们逐步抛却了很多所谓「情怀」的东西。知道了万事万物除了有情，还有理，还有规律。也正是这样的觉知，让他们想要去探讨更多和思考更多，也是对相声这个艺术门类一个负责任的做法。

想起一个月前导演楚原在金像奖上领取终身成就奖时的一段发言，他说，「人生」这两个字，就是「欢声」同「泪影」四个字砌的，没什么奇怪的。

「任何人，无论你昨天多风光，无论你昨天多失意，明天起身的时候，你一定要做个人，生活下去，明天你一定要做下去，这个就是人生。人生有东南西北风，你达到后是另外一个人生。」

他说他现在可以做到一切喜怒哀乐都可以付笑谈中了。但我知道，我们现在都还是呼呼大风的年纪，便去闯荡好了，便去坐过山车，起起荡荡不停歇，也不纠结，开开心心地去做，也让别人开开心心的。岁月不饶人，所以我们也不必饶过岁月。

你们啊，知不知道，为自己爱的人爱的事情竭尽全力的样子，有多好看。「爱完美，所以苦。」

特别鸣谢：

摄影师/陶老师

标题提供者/小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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