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于每天和一把椅子说话，我更愿意，和你，聊天

伟大利他的艺术家们在写、在画、在演，在用尽力气地告诉我们如何可以让自己更宽宏释然，如何可以构建一个更温润坚固的关系，我们就应该去听一听，看一看，想一想的。

人间值得，我们谁也别放手。

相比于每天和一把椅子说话，

我更愿意，和你，聊天

采访、撰文：吕彦妮

1.

从某种程度上说，人是一种很蠢的生物的，我们最擅长的就是忏悔、反思，我们读历史，但是却几乎不从历史中汲取任何教训，我们就是读，读完了唏嘘，转回头来依旧我行我素地做错事，再创造一个充满了创伤的历史，给后面的人读。

在苏州锦溪古镇，一间四白落地的房子里围观过椎∙剧场新戏《小马驹》的排练之后，我心里升出如上的念头。

「我在苏州锦溪古镇一间四白落地的房子里围观过椎∙剧场新戏《小马驹》的排练」

是一出根据真实事件改编的舞台剧，事情发生在美国，编剧是西班牙人，现在剧本翻译成了中文，导演来自德国，由他执导两位中国演员出演。一件事情经过了四次语言的传递，待他最终到了观众眼前、耳朵里的时候，又会是千百个样子了吧。是一件想想就觉过瘾的事。

椎∙剧场总干这样的事情。

还记得之前我们介绍过她的创始人李芊澎的那篇文章吗，复习地址在此：（《两年做了六部叫好的戏剧之后她说，投资？现在我不要》）阅过今天如果你感兴趣可以再翻来重读，椎∙剧场演什么戏，都是她拍板定的，一个人的品格性情会决定她做的事情的品相，是环环相扣的事情。她的忧患意识、审美和担当是一块块无形的秤砣，让她每一次选择都显得比别人更重。

于是我们会在今年夏天看到：《小马驹》。

「椎∙剧场今夏新戏剧《小马驹》概念图」

几年前那桩真切的事情简单来说，是一个10岁的小男孩因为和别人不同，喜欢看卡通片《小马宝莉》，于是执意每天都要背着有小马图案的书包去上学，而被同学们嘲笑，孤立，继而对他进行言语甚至肢体上的伤害，最后他忍受不了这种霸凌和欺辱，选择了在自己的卧室自杀，虽然被及时救了下来，却因为大脑缺氧时间过长，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处于「植物」状态，没有知觉，没有醒来。

「10岁的小男孩 Michael因喜欢看卡通片《小马宝莉》，于是执意每天都要背着有小马图案的书包去上学，而被同学们嘲笑，孤立，继而霸凌和欺辱，最后选择了在自己的卧室自杀，虽然被及时救了下来，却因为大脑缺氧时间过长，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处于『植物』状态，没有知觉，没有醒来。」

在真实的社会里，这一桩事件的发生给到了大家很多触动，当时众多反对暴力与霸凌的人士都站出来保护小男孩，为他捐款，鼓励他，期待他可以醒过来，同时以这个故事作为引子，呼吁大家关注相似的校园暴力事件和现象。

「在真实的社会里，这一桩事件的发生给到了大家很多触动，当时众多反对暴力与霸凌的人士都站出来保护小男孩，为他捐款，鼓励他，期待他可以醒过来，同时以这个故事作为引子，呼吁大家关注相似的校园暴力事件和现象。」

西班牙剧作家Paco Bezerra就是受这个小男孩的启发，创作了《小马驹》，但他没有把视角集中在这个小男孩身上，而是转向落在了他的父母身上。无从去问他这一选择的来源为何，但确是一个独特的视角，让我们不禁思量，这出发生在小男孩身上的悲剧到底是因何造成的？悲剧的受害者又何止只有一位？或许是我们自己身上的弱点让我们在加害别人的同时自伤，而这个「别人」有可能就是我们最亲的亲人、爱人。

「西班牙剧作家Paco Bezerra就是受这个小男孩的启发，创作了《小马驹》，但他没有把视角集中在这个小男孩身上，而是转向落在了他的父母身上。」

2.

《小马驹》从头到尾只有两位演员在台上，这不是什么不能说的秘密吧。是的，那个被伤害的小男孩全程不在场。出现的，只有他们的爸爸妈妈，一对尚且年青的男女。对话都发生在他们的家里，几个早上或者晚上，几次对话，一次次变着情绪、关系、温度、距离；有亲密、有默契，后来又多了不解、争吵、推诿、敌视……更多词，我不想写了，不想写是因为不想看。

「学校说别的孩子欺负儿子……

「我和老师谈过了……

「学校管理处说了……

「律师说了……

「我当时和你说过了，可是你不想听我的。」

人和人的关系何至于会那么脆弱？难道所有的关系都是危险的吗？

来自瑞士的导演艾利亚斯∙派里希和我说，「是的，『关系』这个词就是伴随着危险而来的，如果不危险，戏就不好看了。」他当然是站在一个合格的创作者角度来谈论这样的话题的，如果他不这么谈论，他的戏也不会排得好看了。我理解。

但我还是在想，戏剧是生活的提炼和浓缩，那是不是有夸张，是不是艺术创作者有时候都有点唯恐天下不乱，所以习惯了夸大其词呢？问完就知道是我天真了。

「是的，『关系』这个词就是伴随着危险而来的，如果不危险，戏就不好看了……人和人的沟通，就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人和人的沟通，就是一件很难的事情。蒋勋创造了「语言的孤独」这样的概念，你也是一时三刻钟难以辩驳的。更何况，世界一直在流动，事情一直在变化，一对夫妻可能现在在一个频道上，但是难保出了什么极端事件的时候，他们内心深处的某些秘密或者空洞会被放大，人格里的一些「刺」或者「暗」显现出来，交流的味道就会变化，沟壑会裂开，一场「战争」或者「风暴」就会酝酿。于是，危险。

《小马驹》无疑就是这样一种呈现。

可能不能说得太直白了。戏，毕竟是要留给观众自己进到剧场去看的。我所见的，也不过尚在排练中期的一种状态，有点扭结，和很多的讨论，我相信到最后，两位演员可以和导演「撞击」出更多可能，一定会的。因为这个剧本的本质在这里，它不是一个片面告诉你对与错的两分法剧本。

《小马驹》主创现场排练照

《小马驹》剧组每天正式的排练时间是十一点到下午四点。哪一天排练非常顺利，就提前结束排练，见好就收。哪一天排练遇到了坎，也提前结束排练，并不硬来。一天只有四五个小时的排练。偶尔吃过了晚饭，一群人坐在排练厅里高高的大台阶上喝着红酒，聊得酣畅淋漓。

「一天只有四五个小时的排练。偶尔吃过了晚饭，一群人坐在排练厅里高高的大台阶上喝着红酒，聊得酣畅淋漓。」

停顿，停顿，停顿。

我在剧本里看到许多许多的「停顿」，几乎说几句话，编剧就会在纸上告诉他们，停顿。这让人很难不想起伟大的契诃夫。导演听过也笑了，是的，契诃夫，停顿大师。他说现在英国也有很多剧作家开始喜欢用停顿，「停顿创造了一种现实感，同时也给观众营造了一种紧张，演员向自己的对手提出一个问题之后，忽然空气变得安静了，大家都会开始紧张，停顿之后的那个答案于是变得更加的…吸引人。」

又和男主演何建泽、女主演唐苑一起谈论「停顿」，他们都认可《小马驹》中的这些非常「有机」，唐苑说，每次停顿，「要么就是他们在思考事情，要么就是下面有个重大的事情要说。」何建泽补充：「停顿不是不动了，语言停止了，戏没有停，内心没有停，表达也没有停，……我活在舞台上，每一刻每一秒我都想用我的本体去表达这个人的每一个瞬间，也希望观众能掌握到这种真实感。」

《小马驹》男主演何建泽和女主演唐苑的排练照

《小马驹》里的角色和他们两个人是若即若离的。

何建泽说，「演员在塑造角色的时候，有两种情况都很简单，一个和自己非常近，一个和自己非常远，这两种是非常好打造的。最怕的就是又很近又非常远，这种是挺难的。」

「演员在塑造角色的时候，有两种情况都很简单，一个和自己非常近，一个和自己非常远，这两种是非常好打造的。最怕的就是又很近又非常远，这种是挺难的。」

何建泽觉得自己和角色之间的「近」正是内心对于自我的注重，不只是他本身的「自我」，同时也是对不同人的「自我」差异性的尊重，而「远」也来自于他的对差异性的尊重，他愿意主动去和孩子沟通，去和身边的每个人沟通。唐苑认为自己「以前可能是个性鲜明的那种，但是现在和社会接触得更多了之后，很多东西不流于表面了。可能心里还有，但是表面上是平静的。」

他们两个人是上海戏剧学院读书时的同班同学，但是在学校却没有真的合作过。毕业到现在11年了。何建泽一直在演影视剧，唐苑演过一些戏后来转到幕后去做了制片人，去年开始重新回来表演。他说他反思这几年一直在演影视剧，对自己的创作状态是有伤害的，可以放下一些片约回到这样一个小房子里好好抠一出舞台剧，对现在的他来说是重要的。她说兜兜转转很多年，还是对戏有一种「瘾」，她知道自己终究还是属于舞台。如此，聚合。

3.

「我跟把椅子说话，都比跟你说话说得明白！」是剧本里的一句台词，夫妻两个人中间争论时的一句从妻子口中喷出的表达，我读剧本时就觉得生动有趣，且真实。

唐苑听我复述出这句台词时也笑了，她一笑眼睛会弯成一弯月，很有亲和力，她不是那种粉黛尽施给人压迫感和距离感的人，但也自有一份独立在：「你从这句词里就能看出来，这俩人的交流有多不畅。」

她一笑眼睛会弯成一弯月，很有亲和力，她不是那种粉黛尽施给人压迫感和距离感的人，但也自有一份独立在：「你从这句词里就能看出来，这俩人的交流有多不畅。」

除了第一幕有些许夫妻间的甜蜜默契之外，后面的戏，他们就一直在别扭，从孩子说到学校，从书包说到彼此。真是很有意思的事情，就是当那种「争吵」一点点堆砌升级之后，身在事外的人看过去，就会发现他们越来越各说各话，在离题，在自我表达和暴露，而不是在解决问题。

他们以为他们要解决的是孩子的问题，其实他们自己身上还有一堆问题挤压着。他们本来应该自救或者彼此解救然后再一道去救孩子的，最后看来，也许就是他们自己把孩子推到了无法选择的悬崖边上。

排练对两个人来说都是一种折磨。「排完争吵的戏，我有时候看着他真的挺烦人的，吵的过程中，心很累。」唐苑说。

「『排完争吵的戏，我有时候看着他真的挺烦人的，吵的过程中，心很累。』唐苑说。」

「我们这个故事，递进的情绪会越来越压抑，心感觉很疼，到了落幕，真的感觉非常累，这种累不是体力上的累，是内心很疲劳。」何建泽说。

「排练中，导演和两个演员会因为在说一句台词的时候眼神看向哪里讨论很久。」

排练中，导演和两个演员会因为在说一句台词的时候眼神看向哪里讨论很久。导演最初给的指示是，既然提到不在场的孩子，就看向孩子的房间方向。但何建泽尝试过后发现很难，他出于直觉总会看向唐苑。「克制住，我也想看你，但是导演说的这种我能理解，效果会更好。」唐苑会这样告诉他。

我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看向对方了？我们是怎么一步步做到言不由衷的？《小马驹》是一面巨大的镜子。

「我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看向对方了？我们是怎么一步步做到言不由衷的？」

何建泽的女儿一岁零十个月了，为人父给了他很多新的领悟，他初看《小马驹》时就哭了，「我在家里看剧本的时候，每次看到孩子不能说话也不能动的那一幕，都特别激动，泪流满面，就会想到很多。如果是我的孩子会是什么样子？」他也和太太陶昕然聊过这样的话题，未雨绸缪，总是好的，他们有了些共识和力量，从戏反观自己，知道有些什么事不能做。

「我在家里看剧本的时候，每次看到孩子不能说话也不能动的那一幕，都特别激动，泪流满面，就会想到很多。如果是我的孩子会是什么样子？」

唐苑还没有孩子，但她深深记得自己小时候也曾经历过的一次被类霸凌的事情，有小男孩在她放学回家的路上堵着吓唬她，她当时大喊才把对方赶走，那天回家之后她怕极了，怕到妈妈给她做了她最喜欢的菜她也没有什么胃口吃，但最让她难以释怀的是，即使那么恐惧，她却不敢把被欺负的事情和家人吐露出半个字。她希望以后自己有了孩子，可以成为最让孩子信任的家长和朋友，这种信任，或许就是可以拯救孩子的关键。

「信任，或许就是可以拯救孩子的关键。」

为了排《小马驹》，何建泽和唐苑都去看了《小马宝莉》这个动画片，也试着去了解，为什么剧中的小男孩会独独对那匹有着彩色鬃毛的小马那么钟爱。戏的最后，编剧让小男孩「飞走了」，「他就是去寻找他心里的『和谐属地』了吧，其实他要的和谐，就是家庭的和睦，他以为自己可以拯救这个家，做一个勇敢的英雄，可是做父母的，是在失去他之后才明白。」何建泽说这些的时候，眼睛里还蛮哀愁的。

戏里的他是个不愿意追随大多数人的男人，什么事情都要按照自己舒服的方式去处理，有点鲁莽和冲动，那不过是因为不想和别人「同流合污」；他的太太则更愿意站在多数人的立场上，无论是出于怯懦也好，温和也罢，她就是觉得做一个大多数人比较安全，她喜欢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她特别在意外人的眼光。

「戏里的他是个不愿意追随大多数人的男人，什么事情都要按照自己舒服的方式去处理，有点鲁莽和冲动……他的太太则更愿意站在多数人的立场上，她喜欢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她特别在意外人的眼光。」

他们之间的矛盾和「战争」，或许这种对自我和人群的关系的理解差异，这是诸多「因」之一吧。

观众未来坐在台下，自可对号入座，或冷眼旁观。在他们大段大段的对话、争吵、停顿间，一点点寻找自己的出路就好了。

是的，我想《小马驹》可以是一部让我们寻找自我找到出路的戏，虽然如我文章开头所言，我并不觉得这种对自我的发现和醒悟可以从根本上改变什么，但这只是我冷漠刻薄的看法。还有伟大利他的艺术家们在写、在画、在演，在用尽力气地告诉我们如何可以让自己更宽宏释然，如何可以构建一个更温润坚固的关系，我们就应该去听一听，看一看，想一想的。

人间值得，我们谁也别放手。

相比于每天和一把椅子说话，我更愿意，和你，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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