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学兵：你不怕疼，就不会疼

Original: 吕彦妮吕彦妮 2019-06-27

电影《未择之路》剧照

电影《未择之路》昨日上映。

在荒漠上追鸵鸟的王学兵，和孩子在一起的王学兵，打趣戏谑的王学兵，不怂的王学兵。

电影《未择之路》剧照

去年夏天，曾因为话剧《酗酒者莫非》与他对坐，后将他的话整理成为一篇口述：王学兵：对不起，我不需要任何帮助。一年之后，因为《未择之路》和他的另外一部早前亮相戛纳电影节的作品《冥王星时刻》再次见到。这一次，我们聊了聊他的电影，和一些彼时他对表演之所想二、三。

相比初见，他松弛了一些，但也依旧不善夸夸其谈，讲的都是通俗的话，大实话，并不过分渲染什么，有疑愁的事情，也了当地摊开。不喜欢的就说不喜欢，不想回答的也不刻意敷衍。问他电影的本质的是什么，他绞尽脑汁了还是答不出。跳过这一题聊其他，聊了一圈又回来，再追问他一次，他面露的难色比之前还要难。决意放过了，他也切实地说出了「我不知道！」末了又补充说，「因为你一想这个事儿吧，就容易编，你知道吗……我觉得它多少有一点是生活的一个妄想。」

妄想。

现世有一些我们都想要逃避的事情，有时候逃得过，有时候逃不过。谁也不敢说自己永远勇敢，永远可以昂着头直面。王学兵说演戏有时候就像他的「避难所」，他说这话时我片刻有些跑神，我想到如若心有戚戚事我可以去到哪里躲避。有处可去是有福的。

依惯例，更多的话，让他自己说。

以下，是王学兵的口述。

王学兵：

你不怕疼，就不会疼

口述：王学兵

采访、整理、撰文：吕彦妮

我不觉得《未择之路》里面我演的那个男人——二勇是悲催的。

我们给他的开车上路找到一个意义，他就不悲催了，他是去找他的前妻，他就认为他还没有离开，他过不了这个坎儿，所以他要去找，他觉得那就是当时当刻他要做的最重要的事情。但其实他也知道，他想要的那个东西他是得不到的。

对他的结局，我们一直也不算特别满意，前几天其实还在讨论，说要不要再重拍一下，虽然不是非常明确地说一定要给他一个圆满，结果还是觉得算了吧。原来有一稿结尾特别深意，就是他在那片「海」边呆着，有驼鸟，有那个小孩儿，那个「海」也是不太真实的，后来也没那么干。

我一直以为这个电影还可以更好，它最终还是没有触及到最终极的问题：我是谁？我来干嘛的？我要去哪儿？

你觉得《未择之路》我演得很「好笑」吗？其实实话是，我希望把所有的戏都演得很好笑，这真的是我的一个愿望。因为我觉得每个人都有特别可笑的地方，就是这些可笑造就了他们，或者说，我希望他们不要那么地悲催。

「可笑」在这里，是一个褒义词还是贬义词？我觉得「可笑」是一种……活生生的感觉。

电影《未择之路》王学兵工作照

生活中有很多人，其实非常有趣，只是你没有认真地看，你太不注意他了，所以你就觉得他是平淡的。当你某一天突然注意他的时候，会发现这个人挺有意思的。

还有一些我们以前以为很讨厌的人，其实你都不认识他，就会有莫名其妙的反感，后来你认识了就发现，人家也有很多可爱的地方。我觉得所有的角色也应该都是这样的。

我真的很想演喜剧啊，但是我演得少。

是什么造就了喜剧呢？是执念吧，人有执念，就会变得「好笑」了。就像《未择之路》里面的这个二勇，他是生活当中特别自信的那种人，他自信他前妻一定是想他的，他自信他肯定是可以赚到钱的，他自信是一个有能力、而且能摆平一切的人。结果就是这个「自信」，一步一步把他推到最后的境遇里去的。

电影《未择之路》剧照

戏里那段他教给小孩儿的鸵鸟拳，是剧本里有的。我想那应该是他自己发明的吧，他也是一个从小被别人打大的人，他有和那个小孩儿一样的经历。一个成年人，一路混过来的，他的一切悲伤的东西后来都会变成玩笑，意义也都会变成别的，所以他就要告诉这个小孩儿，这些都是没什么的，都是会过去的。我认为一个人在劝解另外一个人的时候，那些话里，多多少少都有一些自言自语的成分，那才会是一个真正的交流。

「你不怕疼，就不会疼。」

拍《未择之路》前前后后，我记得我每天都会和导演聊很多话，我会提问，我也必须要弄清楚很多事情，这个人他到底是怎么想的，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我要很清楚地找到一个路径，就在那儿，才行。开拍之后也是一样，很多东西都是要弄明白的，都要说透，头一天商量好了，第二天才能开拍。如果弄不明白的话，我们就宁肯不拍。

王学兵在《未择之路》拍摄现场的花絮照

但是拍《冥王星时刻》，我却话很少。我觉得不用问，导演也这么觉得，他觉得我就是戏里那个人，章明导演不太想让我去塑造一个什么，他就觉得，找我来，我就是像那个中年不得志的导演，他也会经常提醒我不要太「过」，不要过于像一个表演。

电影《冥王星时刻》剧照

那个戏也拍了有一个多月，一直在走路，从深山里一直走到巫山县城。山里没有酒店，就住在老乡家里，他们知道我们是拍电影，都挺好奇的，都来围观，但他们表现得都挺克制的。我们也在住的人家里做饭，他们家有啥我们就做啥，然后给人家一点钱。我也做，他们也做。也聊天，都是很日常的对话，他们会说他们的孩子在哪儿工作，或者在县城买了房，很不容易，但日子有盼头，就挺好。

电影里有一段，「我」坐在屋子里生着火一个老头聊天的戏，那个是即兴的，他挺能说的，一直在问我问题，他确实不知道我是干嘛的，确实以为我就是一个导演。

「你看你红胖红胖的，看着挺幸福的，你还有什么不好呢？」那就是他真的在问我的问题。我当时也一怔，回答不上来。

演任何角色，「我」自己不可能不在。以前的戏里，都有我，只是说可能不明显，我觉得那是一个最好的表演状态。自我和角色是一体的。

电影《冥王星时刻》剧照

《冥王星时刻》里还有一场葬礼的戏，少数民族对于死亡的认识比我们要豁达，他们没有那么悲伤。我在西藏也拍过一次葬礼的戏，那个仪式特别童真，会有人拿着白色的类似石灰一样的东西在地上画出一条道来，感觉就是要告诉那个灵魂，不要走丢了。一到路口的地方，就要标明拐弯的方向，生怕说，哎，你别走那边去了。

说实话，我对《冥王星时刻》那个角色有一些疑义，最主要的点就在于，那个角色有特别多怀才不遇的心态，我不信怀才不遇，怀才不遇在某种程度上可能就是没有（才）吧，至少目前没有。

电影《冥王星时刻》剧照

越是意义特别大的东西，可能越是表面上看着很简单的。

我读书的时候看《等待戈多》的剧本，就觉得很费解，那些人在那儿等，就这么事儿，有什么可说的呢？有什么意义呢？是后来有机会再读，再看别人排出来演出来，就觉得，噢，这两个人的关系原来是那样的，有好多最初看剧本的时候没看出来的东西。

其实也知道戈多是等不来的，等来了就没意思了。

创作挺好的。

当演员这事儿，不管我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他都帮了我，保护了我。演戏，是可以让我「避难」的，无论我主观上我是不是要躲进去，创作和工作都给我提供了一个逃出去的机会。你去拍一个戏，工作一段时间，你就可以理所应当地放下所有现实生活中的很多事儿。

我也挺喜欢人少的环境。它就特别像什么呢？它就真的像你躲进了一个地方，又很像一个舞台或者很像一个封闭的空间。我们在甘肃拍《未择之路》，去得地方人都特别少，有些地方以前是开采石油的，但是石油现在已经没有了，人就都搬走了，就像一个空城。然后有些地方在我们去之前的好多年应该还爆发过鼠疫，很多墙上现在还留着劝说大家不要吃「老鼠」的标语，好像也不是老鼠，就是一种鼠科的动物。很多地方还有检疫站，旧址还都保留着呢，就是破败了。

前些年的时候我开车去过很多地方，从西宁一直开到拉萨，然后再开到新疆。你对前边那个地方有期待，那种在路上的感觉就会好很多。

王学兵《酗酒者莫非》话剧演出照

10月份，还要在北京演《酗酒者莫非》，挺好，一想到能再上舞台我就挺高兴的。戏每一天都不一样，如果有一场中的某一个细节特别好，下一场我如果还想复制这个，就会变得很糟糕。我跟导演陆帕也讨论过这个问题，他说很正常，他说好的演员，要努力的方向就是要让每一场都好好地，不要去对照前面，不要有这个压力，虽然说这很难，但是你要清楚那个对的方向是什么。

要忘掉自己的好，是很难的。所以你即使做不到那样，也没必要责怪自己。

陆帕说在波兰，有演员在一轮漫长的巡演中，有一天喝醉了来了，喝醉了来演，他完全就演成了另外一个戏，他说那你能怎么办呢？演员也是人嘛，不可能每天来的时候都一样。那个演员那天喝醉了，就开始在台上说他自己的事儿，说着说着发现不对，又说回来了，开始说角色的台词。于是大家都看得很欢乐。所以这个事，应该轻松一点。

你今天演得好或不好，实际上是你自己的感受，别人未必都能看得出来，就像你好别人也未必能看出来，但是你不好，别人有可能又认为是好的，谁知道？

陆帕给我提了个要求，演出结束之后别人说的话都不能听，只能听他一个人的。我听他的，我是非常听他的。

王学兵《酗酒者莫非》话剧演出照

「《酗酒者莫非》过去这么久了，我自己再回看，最重要的收获就是：关于『扮演的程度』，如何表现醉态，或者如何去处理某些动作，其实就从你当时那刻的自身感受出发，没有限定。」

《酗酒者莫非》过去这么久了，我自己再回看，最重要的收获就是：关于「扮演的程度」，如何表现醉态，或者如何去处理某些动作，其实就从你当时那刻的自身感受出发，没有限定。表演的时候你有两个自我，那两个自我是相互影响的。

我在那个舞台上学会了一件最重要也最简单的事情就是：如何默默地走路。不要太急于去表达什么，这个至少在以前的经历里面，我是不敢的。

王学兵《酗酒者莫非》话剧演出照

「我在那个舞台上学会了一件最重要也最简单的事情就是：如何默默地走路。不要太急于去表达什么，这个至少在以前的经历里面，我是不敢的。」

之前去戛纳参加电影节感觉还挺好的。电影放完，场灯亮了，大家都给你鼓掌，你站起来跟大家鞠躬，挥挥手，有点像在舞台上谢幕。

我在戛纳还闹了笑话，去看电影，结果因为鞋穿得不合适，又没有戴领结，被拦在外面不让进去。所有对于着装的要求都来源于要对电影、对电影人表示尊重，我觉得挺好的。

《冥王星时刻》在戛纳电影节亮相

你说我想不想有一天可以拿到一尊「三大」（记者注：「三大」即戛纳、威尼斯、柏林三大电影节简称）的得奖吗，我觉得人人都会想，我也会。但是现在很多电影影拍的时候就在想，我们这一次要拍给哪儿，是要去参展的，要去干嘛的，我不太认同这种做法。

电影在我心里，它迷人的地方是我可以让我们从中看到世界上另外地方的人们都在如何生活。也不是说他完全不能解决我们的终极问题，但不能为了去给人解惑而拍一部电影，能带来一些思考，开拓另外一个世界，已经很好了。

看电影，我有两大块喜好，拍得很好的商业片我很喜欢看，另外还有科幻类，它能让你看到人类的想象力到底能有多开阔，很过瘾。

我挺喜欢姜文的，这么讲起来看来我还是有点「处女座」，他有太自己的表达，虽然不是所有的戏都是完美的，但他的电影就是他的电影，这一点比什么都重要，所以即使有时候有一些起伏也是正常的。还有，他足够自信，个人喜好非常明显，拍电影，你得有一个你的追求和你个人的表达。

我是个自信的人吗？我还行吧。一个演员的自信来自于你对你的角色够不够自信，因为那些戏摆在那儿，你就照着戏演呗。这也是我特别喜欢的一个前辈说的，人家问他，你怎么能演得那么好啊？他说我没演，就是照着戏来呗。这个其实是很难的，因为「照着戏来」的前提是，你要知道这个戏是什么。

我还是想成为一个伟大的演员的。我当然想。什么是伟大的演员？我现在能想到的事情就是，我不想人云亦云，不想重复，一个东西得真的让我有兴趣，是我想说的，我才会去做，不见得伟大，但是要独特。

除了这个念头之外，大部分时候我都过得比较随意，没有那么多执念，当然这也是不好的地方，可能看起来不够稳重。陈建斌就老说我：「你怎么老是这样……？」他觉得我总是晃晃悠悠的。但晃晃悠悠，不代表我没有在思考。生活有很多让人觉得不得已的地方，那些不得已，角色的命运里也有，你演不演得好一个角色，就看你能不能发现他的不得已，能一遍又一遍因为生活或者表演，让我可以重新看待生活，这事儿我还挺有兴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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