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夏：我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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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夏：我做不到

KINFOLK 吕彦妮 2019-06-27

很多人终其一生都在等待命运里的那场幸运「东风」，将自己送到人生的某座巅峰。然而对于春夏而言，这场「东风」来得太早了，她还太年轻，她还没有准备好。

春夏：我做不到

采访、撰文：吕彦妮

「挂脸子」

楼道里堆着七八个大纸箱，从家门口一直快要积到电梯前了。收件人都是同一人，但都还没来得及拆。她在搬家，虽然新家仍在同一个小区，但这依旧是个大工程。这便是春夏7月里生活的「主题曲」之一。

一年多以前我们初见时，她也在搬家，一切都乱七八糟的。那时候距离她拿下金像奖最佳女演员不足三个月，她从鼓楼附近的胡同搬到了东边的一处花园小区。

之后的六个月，她赋闲在那个新家。

最多的时候好几天她都可以不和别人说话。她会在网上买很多东西，就为了等快递给自己打电话，在敲开门的时候跟她说说话。实在憋不住了，她就在网上和陌生人一起语音，天南地北几个人隔着电话，有人讲自己的故事、有人喝多了在那边哭、有人念诗……

于是这样的夜晚才会变得不那么漫长。

接着睡到自然醒，再买东西、收快递、看电影或者看看书，偶尔约朋友来聊天玩游戏。饿了就点外卖——最辣的云南烤串或者炸鸡和水果；乏了就歪在沙发上用手机一遍遍循环着那一晚想听的歌。她曾经一整夜放着陈奕迅的《倾城》给我听，不厌其烦。我盯着她倒过来、耷拉在沙发外沿的脸看久了，就突然觉得自己好像不认识她了一样。

于是就这么待着，接着半年就过去了。

很奇怪，很多人会觉得这样的选择是一种「放纵」或者「浪费」吧，但发生在春夏身上，我却觉得无可厚非。她那时候不停下来，又要怎么样呢？不工作，就代表她没有在感受和进步吗？门外应该有很多人举着剧本和合约在等候她的回复吧，但她不要。不是因为傲慢，而是因为她害怕。

有位导演曾经给她提过建议，说春夏你就应该有点一般演员都有的「王八蛋」一样的自信啊，可是她就是没有，「这大概就是我人生当中唯一或缺的东西吧，但凡我有一点王八蛋的自信，我都不知道飞哪儿去了，我得多么心高气傲啊，我都已经拿奖了，我赚钱去吧……」但她做不到。

她怕自己名不副实。她怕自己的这种情绪就是现实本身。她怀疑自己其实并不是一个好演员。春夏用一根黑色的细发圈把头发拢到脑后，随便捆起来，脱了黑色帆布鞋，蜷在沙发上。

她有很多话想说，后来去「上班」的这大半年她并不是特别快乐。她说话语速很快，但是没有眉飞色舞，怪丧的。我担忧她在拍片现场也会「挂脸子」。「我就是永远挂脸子啊，你还没发觉吗，我每天都挂脸，你们根本就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挂脸。」但她的「挂脸子」不针对任何人，她就是急于想要证明自己，想要解决当下的困境。

「我很想做好，但是我做不到。脸就掉在地上了，我也捡不起来。就觉丢人，而我也追悔莫及。」这种心情，是春夏在最新一部作品的片场常态，「每天心怀沮丧又努力迎接新一天的拍摄。」

「别把自己说得这么高尚，这就是一个交换。
如果我想变得更好，那我必须得这样，
被大家骂，接着反省，然后找到自己和角色之间的差距，
在能力范围内保护好自己和角色。」

「苦中作苦」

新片是部喜剧，可偏偏，春夏不是个有幽默感的人。她也是借由这次拍摄才更加明确，自己除了无法将幽默「有节奏地转化出来」之外，更深层的自我剖析让她看清了一件事：「我没有苦中作乐的精神，你知道的，我就是一个苦中作苦的人。」

有一场戏，她和对手男演员站在两个定点上，导演要他们在这个时候做一些夸张的表演以增加笑点。不知道当时是怎么了，他们在走第一遍戏的时候并未跟任何人商量，就做了一个即兴表演。然后春夏看到现场的所有人居然都笑了，那一条拍完后她也明显感觉到监视器后多出来好多人。可是那一遍，虚焦了，等再要来第二遍、第三遍的时候，最初的状态早已不知所踪。「拍到第三条，人都走光了……」再也没有人笑，「空气都凝固了，我们两个人站在那，真的是黔驴技穷。能干点什么打破沉默吗？想不出来。那一刻，我真的是掏光所有的口袋也给不出你要的那一枚硬币了。我兜里什么也没有，那个感觉太可怕了……」

春夏受不了这样的打击，「那一秒我就觉得，自己太差劲了。怎么这么残酷？做演员，就要每一秒都是新的，不管你做过多少事情，曾经得到过什么，或者大家多么地认同过你，你还是必须一遍遍地证明给他们看，你行，你会演。」

「如果把自己比作一个商品的话，我是一个非常不过关的人，我只是空有热情。我就是一个残次品。我要是棵树，我就是棵歪脖子树，就这么耷拉着，又要人扶，又要人打药，还要人给我撑伞，一天三顿饭还得给我喂着。我到底是哪门子演员啊？」她一口气把对自己的质疑倾诉出来，她是特别爱哭的一个人，说到这些的时候眼神里全是毅然和坦白，她觉得自己真的没什么好委屈的。

和惠英红搭过戏，所以春夏知道什么叫会演戏的人，红姐不需要在现场让自己安静地待半个小时去酝酿、去感受，不用。只要开拍，她就「有」了，不仅自己「有」了，还能把对手也带进戏里来。

在现场摸摸自己的「兜」，空的，再想想前辈们，春夏服气。「我就这么被捶打了，自尊心受伤了，也只能自己在地上爬，像孙子一样偷偷掉眼泪。」她不觉得这是「为艺术牺牲」，「别把自己说得这么高尚，这就是一个交换。如果我想变得更好，那我必须得这样，被大家骂，接着反省，然后找到自己和角色之间的差距，在能力范围内保护好自己和角色。」

「我不够好，还不能承认吗？等有一天片子上映了，大家就会知道我到底有几斤几两了。如果我不承认自己不好，我就永远躲在一个地方，别人说什么我都不听，我怎么成长？我不成长，我也难看，那我就卡在这儿吗？我不能永远只是这样啊。」

「有些东西你永远得不到，碰不着，那才是最好的。」

「东风来了对我有什么意义？」

她是一个对什么事永远都没有准备好的人。

告别没有准备好，离开也没有准备好，本来还相熟的一个剧组第二天就各奔东西了。其实，就连当初拿到那尊金像奖影后奖杯，她也没有准备好。回头看过去，那甚至不足以让她相信自己的能力。「如果我真的可以在那个时候肯定自己，我就开心地大笑或放声地大哭了，但我丝毫不激烈，反而战战兢兢。」

她觉得一切来得太早了。

人家都说「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在春夏这里故事里却是另一个版本。「东风」来了，但来的时候她「一无所有」，「我开着一只破破的小船，在海上我能去哪儿？东风来了对我有什么意义？」这是她内心所有恐惧的根源。

「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变成一个好演员？」春夏曾经这样问她的经纪人陆垚。陆回答：你已经是了。春夏反驳说：「我不是」。然后再度重复自己的问题，「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变成一个，好演员？」在目前可预见的未来，她都觉得这问题的答案遥不可及，究其根本，是她自己无法相信自己。

「我从来就没有喜欢过自己，我喜欢自己的空隙总是非常短暂。」

她必须自己徒手摘星，那星星，说到底也是她自己。她说很多事她真的「做不到」。世界上有人活里子，有人活面子，她就是既要把「里子」捋顺了，还要挣「面子」的人。她知道这件事对她来说非常重要，所以她做不到赚大钱，赚大名，也知道自己可能在北京是买不了房了，那买不了就买不了了吧，「买点儿快递绝对够了」，那就行了。

做不到的，就不做了，这种出于本能的抗拒其实是一种对自我的约束。「有些东西你永远得不到，碰不着，那才是最好的。」

「做演员，就要每一秒都是新的，不管你做过多少事情，
曾经得到过什么，或者大家多么地认同过你，
你还是必须一遍遍地证明给他们看，你行，你会演。」

INTERVIEW

你现在为什么这么害怕离别？你以前不是一个会离开得很爽快的人吗？

春夏：年龄大了吧，真的。小时候特别洒脱，因为无所顾忌，我对人世间的感情丝毫没有了解。我就是要像风一样，不停地往前走，任何东西都挡不住我的脚步，我不会为你们任何人停留的。但凡我在这个世界上，与一些人有了牵绊和感情，我就会想弄明白人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然后开始觉得生命是需要努力的。我现在就是希望有一样东西能永远不要离开我，但这样的东西是否真的存在呢？

「爱」吧？你不是在微博上写过这样一段话吗：「我爱你，我必须自己站在刀尖上跳舞，而你，可以站在我的脚背上，并希望你能在不久的将来也这样对別人。爱将永存，不一定是因为我们。」

春夏：对，我是有爱的，所以我愿意给你。我给了你，你即便没有，你相信这件事情也是好的。我太希望能永远爱一个人了，我觉得如果能永远爱你，我就是个多么美好的人，我走出去，晴天白日，我真的觉得我就是透明的，我是一块玻璃，我能折射所有的光线。

你习惯给自己的人生打腹稿吗？

春夏：我一般都不打腹稿。我只会躺在床上给自己做腹稿，自己去问自己的人格，自己跟自己说话，那是在巩固我自己，那是关于我人生的腹稿，而并非我为了应对某一个问题而准备的腹稿。

你觉得人需要时时刻刻保持理性的思考吗？

春夏：不需要，人甚至不需要时时刻刻清醒，无用的清醒会让你感到生活没有价值，所以就不要过分清醒吧，半醉半醒的状态最好。

如果人生是一场大酒局……

春夏：我肯定不想长醉不醒。我是那种偶尔想跳出来看一下，我到底在干什么的人。我得知道我在干什么。

原文刊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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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影：王子千 Ziqian Wang

造型：刘潇 Liu Xia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