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冲：银幕总偏爱灵魂丰富的人

Original: 吕彦妮吕彦妮 2019-06-27

高出一般椅凳半截的导演椅上，陈冲一身黑衣裤端坐其上，右腿搭在左腿上，两只手臂悠悠垂落，眼神专注落在面前的监视器上。

杭州的九月夜已微凉，桂花初开，有暗香，但无声。

陈冲和导演韩杰在《我就是演员》影视化片场的照片

新一期《我就是演员》影视化作品《公车上的曹操》的拍摄现场也如这般，静谧却生动。作为监制的陈冲和本期导演韩杰（亦是当期boss团成员之一）并列而坐，现场井然有序，一条拍完，两个人会同时起身，往搭好的主场景方向走，演员也会从场景里出来，他们就在那个现实和拍摄的幻境的接口处互相迎上，围在一起，细说戏。

隔着一段不近不远的距离，听见陈冲和刚刚从一场情绪激动的戏里稍稍出来一下的女演员柔声说着戏，语气和神情上都是启发、商讨，还有一些迫切，女演员一直微微低着头，眼角还有没来得及擦拭掉的泪痕。想来陈冲的话，一定字字句句入了她的耳。罢了，陈冲问：「你还能不能再来一遍？」是极其温和的态度，询问里尽是保护。

陈冲在《我就是演员》影视化片场与演员交流的照片

她做演员近40载了，太了解演员的敏感和脆弱该如何被好好地采用与保护。

「在拍摄现场，演员真的是应该最受到保护的，你说什么、做什么，都会影响到他们，而他们最终会出现在银幕上，所以你肯定要把他们最好的状态、情绪调动起来……演员是在那里替你导演去表现和表达的，是一个作品里最重要的元素嘛。」

晚饭的钟点，大约有半个小时的歇息和调整时间，在陈冲的休息室里，我们一点点复盘这两天来的工作点滴，从影视化拍摄说起，再倒叙回前一天的《我就是演员》竞演录制。

陈冲显然比前一天善谈和放开了许多。她直言不讳，昨天那个当「导师」的自己「特别特别紧张」，今天作为监制，回到她最熟悉的拍摄环境，就「一点都不辛苦了」。

「她不遮掩和逃避自己坐在评委席上的『拘谨』、『痛苦』：『我真的做不来。』」

她不遮掩和逃避自己坐在评委席上的「拘谨」、「痛苦」：「我真的做不来。」我们常常在讨论创造、表演时所言的「真」，此刻清澈地展开在陈冲的眉间。她说自己对舞台有「与生俱来」的「恐惧」，从小就不能当众发言，「人家如果一个毕业典礼让我去讲点什么，我一上舞台就拘谨了，对人群对舞台，都恐惧。」

《我就是演员》于是成了一场考验和锻炼，对陈冲而言。

前一夜的录制中有一场竞演剧目与她相关，三位年轻演员演出了一段《末代皇帝》的片段，在点评环节，更有导师团老师提议让其中一位演员重现当年陈冲在电影中的经典桥段——宴会上，角落里，孤独地，吞吃下鲜花。

《我就是演员》海陆即兴演绎《末代皇帝》片段

「陈冲在电影《末代皇帝》里饰演的婉容在角落里，孤独地，吞吃下鲜花。鲜花的影子正好遮住她的眼睛。」

「那是我觉得对于演员来说最残忍最痛苦的一件事情……」从那个被瞩目的导师席上走下来的陈冲，此刻捂住胸口吐露出自己的真实心声。

以下，是围绕这一场参与《我就是演员》的旅途，我与陈冲的对话。

陈冲在《我就是演员》影视化片场的照片

INTERVIEW

昨天节目录制中这一段「吃花」的现场演绎，你会觉得不容易吗？

陈冲：我太同情她了，因为其实电影不是这样拍的，它是有所有的一切其他部门的配合，在陪着演员演的，必须得所有的部门到了这一步，才会有最终大家在银幕上看到的效果，但是只是在台上去让她一个人完成，这个太困难了。

节目录制现场你和大家分享了很多自己曾经拍摄和工作的经验，对大家来说都非常受益。那从昨天的录制到今天的影视化监制工作，你觉得自己这一遭吸收到了什么？

陈冲：这确实是个学习的过程，我其实昨天哪怕是看表演的时候，都是处在一个特别拘谨的状态，我特别特别地紧张，因为我知道我是在工作，所以我没有办法真的去享受，可能要达到一种「放松」，要靠很痛苦的一个过程去把它学会吧。这是我第一次参与这样的节目，以前从来没有做过，确实对我自己是一个新鲜的体验。

今天的影视化拍摄，感觉如何？

陈冲：我本来就是想着，今天我能协助点什么我就协助点什么，能看到点什么我就跟他们说说，但是刚才两个演员一演起来，我就觉得我走不掉了，我就兴奋了，我觉得我可以做一些贡献了，我在他们的表现里感受到了他们的感染力和潜力，看着他们的脸，就会被吸引，我看到里面的魅力，我兴奋了，我就不想走了，就是这样。所以我也发觉了，原来还是演戏和创造本身，最能让我感到愉快。

你是一个愿意给别人做点评和引导的人吗？

陈冲：不是，我特别做不了。而且我一直是有恐台症的，所以我一直上不了舞台，参与《我就是演员》，就算是一个锻炼吧。

做演员，都会有自尊心，需要多大的勇气才可以站到这个舞台上来被点评与参与「比赛」？

陈冲：所以说，我挺喜欢这些年轻人的，他们有这种勇气，在台上被指点，自尊心会受到一定的损伤，他们都挺皮实的，也挺诚实的，所以我挺佩服他们。

很多演员会在台上交流，他们会在表演过程中，使用到自己亲身经历的部分。

陈冲：嗯，因为那些就是你拥有的最好的东西啊，你的真情实感，你的经历，这是你的最大财富嘛。

但有些可能是弱点或者软肋？

陈冲：不是，这些是你最大的财富，不是弱点，不是软肋。所有你拥有的经历、你拥有的情感就是你的财富嘛、就是你的家当嘛。

你在点评的时候有几次都会问演员，「你在演一段的时候在想什么？」这是否也是你创作的路径和习惯？

陈冲：表演有两个层面：一个是本能，另一个就是你思考之后做出的选择。你觉得这个选择更有利于我，或者更有趣，更好来表达，或者表达出来的东西会更有魅力，每一个人都会在这个过程里做选择，有的时候我会发觉演员在台上有点不清晰，你不知道他／她的选择是什么，那么我就会提问，是这样。

这一期录制有哪一些细节和环节，是最让你感到有趣和回味的？

陈冲：我觉得我最享受的时刻是什么呢？是导师让《我的前半生》那一组演员后来颠倒人物角色，又演了一遍，我觉得真的很好玩。

颠倒人物再重新演，这要考验演员的什么？

陈冲：其实就逼着他们去听，而不仅仅是说出自己背下来的台词，而是要去提醒他们听对方的话。我在后来那个表演过程里，看到了自然流露出来的东西，那就是表演里最「好」的东西。

这一次参与《我就是演员》，对你的启发有什么？无论是作为演员，还是导演。陈冲：作为导演来说，我就很明显地可以有一个分辨，有一些人是不合适一些角色的，他／她是不合适的，不像的，你就不会去选，即使他／她是个很好的演员，如果在一个真的不合适他／她的角色里，就没办法，你都不知道应该跟他／她说什么。

还有，我昨晚在现场有些懵，加上紧张，回去之后静下来想才发觉，《我的前半生》那一场演出前半段为什么会让我觉得哪里有问题，到底在哪里呢？为什么后来角色颠倒之后就把我们的心都赢了呢？我后来想明白了，是剧本的一些细节上的问题，剧本里头整段戏太多地让她们提到：「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她是我闺蜜……」这个是有和现实相比失真的成分的，这样的台词，只要说一次，那一次是必须起到关键作用的，才好。

从演员到导演，这个转换对你来讲有非常难逾越的困难吗？

陈冲：自然而然地就会转了。它不是我给自己的一个任务，就是我要做出一个自己想做的电影来，就必须要能够调动每一个环节，也可以说是给予每一个主创灵感，也可以说是把每一个主创都「剥削」到淋漓尽致，他们是希望被剥削的，把他们的骨髓都要给你，那在这种情况下，你没有一个爱去给人家，人家怎么给你？演员，最大的欲望就是要被「剥削」，往「死」里被「剥削」。

一个好的演员到底应该具备哪些重要的素质？

陈冲：每一个人不一样，因人而异，每一个人有自己的优缺点嘛，有的人可能是需要拍很多条，磨呀磨呀，试这个试那个，试到第十五条的时候就棒得不得了；有的人可能只有前三条。都不一样，你了解了他们以后，你才会知道怎么去「剥削」他们。

陈冲《末代皇后》剧照

陈冲《红玫瑰与白玫瑰》剧照

你是怎么慢慢了解自己，成为一个好的演员的？

陈冲：我不一定知道这个过程是怎么具体完成的，但有时候一些好的导演会给到演员这样的帮助。作为演员，你会期待有另一个导演在你身上又看到一个新的东西，因为这个「陌生」才是最令人兴奋的东西，而在之前，你不一定会全知道。

陈冲和导演大卫·林奇的合影

演员比到最后，比的是什么？

陈冲：演员不应该比，因为对手戏就是水涨船高，对手戏好了你就好了，就是这样，它根本就不应该比，比什么啊？

你昨天和台上演员说到「本能」这个词……

陈冲：对，本能太重要了。因为它是出自于你的灵魂，所以它出来一定更好看，你如果光有技巧，一二三四全做到了，你没有灵魂，人家马上不会觉得好看。

这个前提得是，你是一个灵魂很丰富的人，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