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晴:北京姑娘,四海为家
许晴出生于北京,也在北京长大,她也在不同的影视作品中演过不同类型的北京女孩,但这样一个别人眼里的北京女孩,却说自己是「四海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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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晴:北京姑娘,四海为家
采访、撰文:吕彦妮
许晴身后,正阳门和箭楼鳞次矗立在那里,风霜数百年,摄影机的镜头失了焦,她的侧脸和城门楼氤氲在一起,这么近,那么远。
从北京市展新小学的校门走出来,在第一个路口向右拐,再一直往前走,过三个马路,左手边迎面会看到一栋灰色的校门和烫金的「外交学院」校名、校标,走进院门,林荫庇护下是一条笔直的路,右手边有一排绿色的木质长椅、灌木林、果园、操场……一切如在梦中,恍然又真实。
这条路,是演员许晴少时最熟悉的,从学校回家的路。
沿途偶有小卖摊,卖花生和酸酸甜甜的果干,她贪嘴时就买上几包解馋,搁在兜里一路走一路慢慢吃,是这个小女孩最初最小的幸福,她嘴角的两颗酒窝那时候就已长成了好看的模样,如粒,缀于颊。
此刻,我们坐在前门23号一栋新古典主义砖石结构的洋楼楼顶,云霭如舟飘荡在午后的天幕上,正是北京的初秋,最好的时节,许晴身后,正阳门和箭楼鳞次矗立在那里,风霜数百年,摄影机的镜头失了焦,她的侧脸和城门楼氤氲在一起,这么近,那么远。
这场景让人倏忽想起《邪不压正》里的那场戏,日本人进了北平城,多么曼妙婀娜的唐凤仪,着了得体的薄纱自城门楼上就那么跳下了,以身殉了些什么,恐怕只有她自己知道。人是许晴演的,跳也是她替那伊人跳的,但那时那刻想了些什么,怎么演的,她记不大真准了。
许晴电影《邪不压正》剧照
演了这么多年的戏,老是会这样,演完了就完了,等电影上映了或者电视剧播出了,许晴自己再看,总忍不住也惊叹,自己当时是怎么演的啊?她觉得挺有趣的。「我每次其实蛮佩服自己的,能演成这样,因为她们都完全不是我啊,跟我完全是没关系。我看自己的戏,总会出离,好像一下子可以转换成观众,我说明白了吗?」她身子微微侧着又微微前倾,头再微微探过来一点,笑得一尘不染的。
她们不是你?任谁可能都会有些诧异甚而不解吧。「那太不是我了。」她的重音落在「太」字上,音调还摆起一个小小的尾。之前她和一个挚友聊天,对方告诉她,「许晴你心里面可能住了600个人,都和你有宿世的缘分,一个角色来的时候,你就抓住其中一个人,把那些熟悉的记忆放到她身上,去塑造她。」许晴挺相信的,因为从28年前第一遭出演电影开始,她几乎就没遇到过什么难,只要是投入一个角色,她「从来不会觉得吃力,也不会那么使劲,更不会较劲,剧本来了,我只要感受到了,就能特别快地成为她」。
只是成为过了也就过了,是清晨的露水和草叶花蕊的关系,在其上时晶莹剔透,滚落了便不留痕迹。
许晴没被什么角色改变过。她又一直在变,每一天,每一刻。
「对,我每一天都是新的,我不是特别能抓住,但是一定、必须、百分之百,是新的。」
她唯独觉得「话匣子」是她,就是电影《老炮儿》里那个冯小刚饰演的六爷的相好,顶天立地的一个丫头片子,老了,也是丫头片子,脆生,仗义,刀子嘴豆腐心,我爱你,我认准了,动真格儿的了,我的就是你的,要什么,拿去。好多人都夸赞她那出戏演得好,她就歪歪头笑:「真的吗?但那才是真的我啊!」
许晴电影《老炮儿》剧照
已经是拍摄过后的第二天晌午了,我们坐在她位于城东的家里一起吃早午餐,长条木桌是不规则的形状,好多年前买的,搬过几次家,她都不弃,事实上,家里很多很多大小物什,都是跟了她好久好久的,她念旧,家就是她的纯真博物馆。
桌上有她爱吃的玉米、红薯、清米粥、银耳羹,还有各式小菜,她褪去了前一天的华服和妆面,头发顺顺地搭在肩头,我们边吃边聊,聊到兴致勃勃时,她会侧过身子,把两只脚都抬到椅子上,一只手抱着啃一段甜的红薯,另一只手拢住膝盖,笑。
是,她爱笑。你若坐在她对面一起度过几时,大概也会感叹,这个人字典里是不是没有「不高兴」这三个字,就是这么一种好福气。但她也不是没有眼泪,给了戏,也曾经在真人秀节目里失声垂头过。都过去了。
饭厅里有一张大桌子,上面摆满了几十个大小不一的木相框,高高低低错落有致,有许晴自己——戏里戏外的她,还有家人,有朋友,如时光的小小舞台,有回忆和真情无声铺展在上面。姥姥的照片就在其中特别显眼的位置,已经泛黄了,但是挺拔,大家闺秀已经是老发垂髫了,却依旧目光如炬,优雅不羁。从许晴出生开始,到后来离家,姥姥一天都没有离开过她。那时候爸爸妈妈工作忙,在总政大院,许晴就被放在外交学院宿舍的姥姥家,同住的有姨妈姨夫和他们的两个女儿,还有一个表弟。童年的祖屋很大,有一个走廊,还有一个大厨房,院里人都叫宿舍楼为「红楼」。姨妈姨夫住一间,两个姐姐住一间,许晴就和弟弟、姥姥住在一间,房子大,许晴从小就怕黑,晚上必须和姥姥睡,这个习惯就从那时候开始,一直保持到她上了高中。姥姥睡觉轻,特别安静,几乎没有重的鼾声,只是轻轻的鼻息,就能让许晴安宁下来。
后来多么独立遗世,一个人在天南海北的剧组间闯荡,又可以只身去国外过日子的许晴,在「家」这个语境下面,永远都是一个特别特别小的小孩子,「他们从小就不需要我承担什么。」
姥姥的慈悲、谦逊,默默照顾他人的习惯让许晴爱她爱得那么由衷,那么深。「任何人看到她都会爱她,她也爱任何人。她很少出门,她的善良、她的温暖,特别能打动所有人。我的所有朋友,只要见过姥姥的,都会爱她。」
姥姥做的最好吃的东西是炸小油饼,她会自己擀面,面片上抹上油,在上面切两道,放到锅里炸,滋滋滋的,面片就会膨起来,变成金黄色。那是许晴小时候的最爱。
姥姥十多年前走了,当时许晴人正在郊区的剧组拍戏,《宽恕》,那天正好拍到一场办公室的戏,许晴感应到了,本来是没有什么感情起伏的一场戏,她却忽然在开拍之前莫名地流泪,眼泪止不住,跟水龙头似的,抑制不住地哗哗地流,难以自持,「擦完眼泪才能拍,拍完了就开始说,别人都问怎么了,我说不出来。」
就在这个当口,电话来了,对方唤她快点赶过来,姥姥快不行了。
许晴一贯神经娇敏,对祭奠之类的白事多有恐惧,总远避着,那一次,是她第一次进到那间冰凉灰色的房子里,安静躺在那里的是世界上最疼她的那个人,说来奇怪,那天她毫无惊恐,甚至亲手为姥姥入殓。
「姥姥特别干净,比我还白,真的身上都是香气,香香的,皮肤滑白白的,我亲她,从头亲到脚。」家里人都在哭,只有她平静如水,「我知道我不能哭,不然姥姥会担心的。」
无事惊慌。送走姥姥,许晴变了,她开始不再认为死亡一定是悲伤的,「也许可能是很美的事情呢!」姥姥走后又过了几年,父亲也走了。
「他们一定都是去了天堂,去另一个特别的、属于他们的世界......觉得他们是能看到我们的。」
妈妈又和姥姥是不一样的。妈妈心思细密,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坚持写日记,「她很有文采,也很浪漫。」有时候写完了,她就故意把本子搁在桌子上,还会翻开其中一两页。等爸爸回来了,见日记本而不阅不触,妈妈就会问他:「你怎么不看我的日记啊?」爸爸答:「那是你的小领地,我怎么可以侵犯呢?」
许晴一直记得这样一段发生在家里的对话,爸爸妈妈在她印象里总有些如夏日树影般的飘摇和斑驳,但也是美的,只不过带有些虚幻和距离。
她从来不会羡慕姐姐们小时候身边有爸爸妈妈在,她对他们的感情里是有一份客气在其中的。小时候如果爸爸把她抱到自己腿上,她都不会实打实地坐上去,总是会有两只小手撑在那里,她老担忧自己的重量会给父亲造成负担,怕他累,所以她就「吃着劲儿」,「虚着」坐在爸爸腿上。
「我可能从小就是一个害怕给别人增加负担的人,我想只要我存在着让他们满意,我就无比地开心,但凡有负担,我会躲得远远的。」
许晴5岁那年摔断过一次胳膊,调皮来着,骑着爸爸给她买的自行车给院里的小朋友耍,结果得意过了头,忘从高处跌下来,右手臂骨折了。小小一个姑娘,留着齐耳的短头发,笑起来甜滋滋的,不曾想却是院子里的孩子头,摔了也不哭,过了几天就雄赳赳地绑着夹板又出来和小伙伴嘻嘻哈哈了。
其实那个石膏没有绑好,有一块多出来的小块一直硌在她胳膊肘上,每天晚上都生疼,许晴难受到睡不着,爸爸妈妈就会轮流帮她捏,一边捏一边还会有节奏地念着:「捏捏、捏捏,捏捏捏捏捏捏!」这么多年过去了,此刻的许晴都已经过了当时自己父母的年纪了,却还是对深夜里这几句「捏捏」的节奏记忆犹新,她说那是她童年唯一的一个「小磨难」,我暗暗猜想,那也是她后来记忆里莫大的幸福吧。那个当时硌着她的小石膏块,在经年累月之后,成了家的温暖与爱的见证。
她和大多数生于斯长于斯的北京女孩那么像,又那么不像。她不争,不抢,不装,不要。一个人的强大和你拿他没办法的一个关键因素就是他「不要」,因为不要,所以没有什么事儿可以拿住他。许晴如是。
她也不怕什么,事情来了就迎头赶上,「天不怕地不怕」「混不吝」「能扛事儿」......她一口气说起好多这样的描述,脱口而出一股张扬的气场。
但她又说自己其实并不典型,大约因为生在大院里,而不是胡同里,所以身上少了一份接地气的纯粹。她也没有所谓的那些情怀。姥姥走了之后,她就短暂搬去美国住了一段,后来回来,也把家从原来熟悉的西边,搬到了距离城区很远的东边,如果在北京,没有必要的事情,也几乎足不出户。
她心里的北京、家乡,早已和大多数人相行渐远。
「我虽然是生在北京,长在北京,但我又特别不北京。这就是我。」
故乡已经不在原本的那里了。「在北京,我其实没有特别可以放得开的地方,而且我东南西北也不分,什么也不逛。我虽然是生在北京,长在北京,但我又特别不北京。这就是我。」
她不拒绝「四海为家」这个形容,她愿意自己不属于任何地方,就好像她最初说的,这20多年来她演过的角色也都不是她,最多是有一些相像,但在本质上来说都和她没关系。她不愿意被任何东西束缚住,哪怕是对故乡的感情或者留恋,哪怕是那些我们以为可以用来回溯和佐证自己的存在的过去,她都不要。
「全世界都是家,我没有一定要说,哟,这是我的地,这也是我的......」
人有了放开手的力气,才会真的自由,不知道什么是自己的,才能真正开始拥有。这是许晴的价值观,一如她对待自己。
自知其美,美减三分。
所以她宁愿不知道。「这么说吧,如果从整体的美的标准上来说,我不觉得我美,我不美。但我知道我的美是情态,是笑,是眼神,是性格,是那种从心里面发出来的美,这个是我特别知道的......但是形象上,我一直就没满意过......我是属于生活中OK,不化妆都没问题的,但上镜我就属于圆圆的,我就从来没有瘦瘦地美过。」
所以早前拍摄完的《九州缥缈录》让许晴对自己特别满意,就因为那个角色的层次足够丰富,命运跌宕,有深渊可以去沉沦,以至于让她可以放掉一些表面的形象,让她有了残破的机会。放在两三年前她可能还做不到,会担心这个担心那个,会抗拒,现在心态变化了,女人有强便有弱,有昂头折腰,就有委屈求全,人是不完美的,演员有天职去体现这种「残缺」。
许晴《九州缥缈录》剧照
问许晴,你还能演得越来越好吗?「当然一定会,我一定努力,希望有那么一天能代表中国女性去领奥斯卡,在我最好的时候,现在,我觉得自己才是刚刚快步入一个新的阶段。」
我又想起拍摄那天,午休的时候,她从纸盒里拎出一块炸鸡腿,大快朵颐的样子了,吃净之后还舔舔手指,顽皮像偷吃的小孩。她有点不好意思又有点理直气壮,说自己80岁了肯定还是现在这个样。她也不想着如果还有下一世是不是可以换个男人当当,她呀,就喜欢做个女人。
「女人有趣,男人无奈。」是充满跳脱感说的这句话,没有丝毫审视或者批判的态度。
世上是不是真的有那样一种「不老针」呢?就像姜文在电影《邪不压正》里设计的那样,打下去,就能一直青春,一直好看,一直不衰?许晴,你是不是私藏和研制了很多这样的针?
「我自己啊?那我自己的话,我有那个真吧!那个真,是我一直保存的,是我的法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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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刊于《 NTYTimes Travel新视线》杂志
10月刊
摄影/冯海
撰文/吕彦妮
造型/H.J.Z.
编辑/刘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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