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和九连真人谈论电影《雄狮少年》时，我们在谈论什么
应《雄狮少年》片尾曲《莫欺少年穷》演唱者九连真人的邀请，我第一时间去看了这部电影。首映礼后，心绪久久难平。
从被那火焰一样的木棉花一次次砸中到最终携带满满一身的火跃到世界的最高处。
狮头丢了半扇眼睛又如何。树林里的神明。一定会很好吃的咸鱼咸肉饭。盛大的粉红色落日。大风大雨里以舞动狮头的方式告别。雄狮一生唯一一次屈膝叩拜。阿娟。阿娟。鼓声是心的不甘。
「当我和……」系列新一期，我与鼓手吹米在北京，与千里之外广东连平的另外三位乐队成员阿龙、万里、阿麦远程连线，从《雄狮少年》那颗炽热的心谈起……
音频制作：余见淙，制作监理：陆慧婷
当我和九连真人谈论电影《雄狮少年》时，
我们在谈论什么
嘉宾 | 九连真人
采访者 | 吕彦妮
吕彦妮：电影《雄狮少年》里最打动你们的细节或者画面是什么？
阿龙：是阿娟在佛祖面前哭的那刻。他一直期望着能早点去广州，见到父母，结果电话里，他爸总是回复太忙。那天，接完电话后，他对佛祖说想换个愿望，希望爸妈能早点回来，没想之后他爸就出事了，因为出事才回的家。就是这种报以极大的希望，然后落空的感觉，这种极度的沮丧，很让人难受。
电影《雄狮少年》概念图
阿麦：还有一处是阿娟在广州打工的画面，他拿出狮头在天台上练习，在墙上留下的「打勾记录」，这个细节也挺打动我的。
万里：对，其实最打动我的就是打工这段，很多人可能会喜欢一些更激烈、更好笑的部分，但是可能我们到了这个年纪，有过相似的一些经历，对「打工」和「想舞狮」之间的矛盾会有更深的感触。
吕彦妮：经历舞狮大会的巅峰之后，阿娟还是去打工讨生活了，留下的记忆不过是墙上的几张照片，似乎他的生活没有改变，你们觉得他经历这一遭的意义是什么？
万里：阿娟的生活可能没什么改变，但是阿娟经历的这一切，让他对一些事物有了新的理解。我们说的「舞狮很厉害」，并不只是说他通过不断地练习把舞狮这门技艺变得很厉害，而是通过出门历练，让他最内在的东西变得更成熟、更通透。
《雄狮少年》剧照
吕彦妮：这个内在的东西你们觉得是什么？
吹米：是一个男孩变成一个男人的蜕变。
吕彦妮：你们身边有「阿娟」这样的人吗？
阿龙：我们有一个很好的跳街舞的朋友，叫阿景，他那会儿留着一个金色爆炸头。当时玩音乐、舞蹈的朋友也不是很多，到了大学还在玩，临毕业了还在坚持的就更少。那时候，在其他同学或者长辈面前，我们属于同一类不被看好的人，但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们就觉得做这个事，一定能成。
一直到现在，我跟他聊天，发现他也是参加各种街舞比赛走过来的，后面还坚持在连平这么小的地方教舞蹈，这本身挺不挣钱的，但他还是能够靠这个为生，我就觉得确实还真的被他坚持下来了。
吕彦妮：你们是不是其实都有那种不太容易被别人改变的能力，这对你们现在所做的事是不是挺重要的？
阿龙：遇见的人很重要，时机也很重要。比如说阿景，他在恰当的时候遇到了他的拍档，两个人一起坚持，彼此能给予适当的鼓励。
我早年在深圳上班那段时间，组不了乐队，做着设计的工作。那会儿还觉得自己在设计行业应该会有一定的建树，结果不到一年就放弃了。当时天天挨主美批，创作环境也没有原创可言，做设计的要求是在网上找一些成功案例，直接照搬下来。可能就是这样，便越来越没信心，最后觉得自己很不适合做这个，就放弃了。
阿龙：也刚好在这个时期，遇到了阿麦、里哥，一群玩音乐的人又走到一块。当你以为什么事情都做不成、不被人看好的时候，拿回自己好像很擅长的一件东西，才又可以重新开始。互相扶持的感觉是很不一样的。
吕彦妮：我想起电影里的一段细节，我第一次哭是阿娟背着包说要进城，他在车上准备走、离开家的那刻。你们在生活非常困窘的时候，弹琴、打鼓、唱歌、听歌，这些还能够有帮助吗？
万里：有的，排练有意思的一点就是我们需要很多「即兴」，有些东西要从「即兴」里获得，如果你排练的时候出来一些好的东西，真的会有如获至宝的感觉。
当然，排练场的「即兴」也是一种转换，就从一件事物件跳到另一件事物上去，有些事即便当下你拼命地想，也没办法真正处理好或者处理完。
吕彦妮：从一年前我们在连平见面到现在，你们的生活或者状态有什么特别大的变化吗？
阿麦：去年换了一个新的工作单位，回到了母校，重新接触新的老师和学生。面对年龄稍大一点的学生，他们的认知、说话的方式都有点不一样，感受上确实有些细微的变化。
吕彦妮：新的工作单位，新的身边的人，做老师，继续做乐队，这些变与不变让你觉得满足吗？
阿麦：当然也还会有所期待。近段时间这帮学生他们自己会去网上找一些资料或者看一些视频，在课上调侃我，说老师原来你怎么样。包括这次的电影也是一样，昨天晚上还有学生给我发电影票的信息，说今晚去看，要来支持我。
纪录片《煌煌国技》
吕彦妮：我看完这部电影之后，第一时间又去看了关于舞狮的一部纪录片，而且讲的就是佛山的南狮，在你们的生活环境里，舞狮是不是随处可见、非常日常的？
阿龙：以前有，但现在连平已经很少见本地人参与了。我微信的背景图是我们学校学生在舞龙，我当时把它拍了下来，就是觉得非常难得。
听歌舞团退休的老爷爷说，本地舞龙的人基本上已经断层了，年轻人不太会再去接触这一类传统文化。一是很多人忙于工作也好，挣钱也好，养家糊口也好，他没有大块的时间参与；二是学生也越来越难接触到地道的舞狮、舞龙文化。
电影《黄飞鸿之三：狮王争霸》
吕彦妮：你们小时候看过电影黄飞鸿吗？看这类文艺作品的时候是什么感觉？
吹米：觉得特别酷，很帅。90年代那段时间，差不多上初中的时候，正是香港电影最黄金的那几年，有很多港片，对大家影响很深。像《雄狮少年》的导演和制片人，他们也在采访或者路演时提到，自己受黄飞鸿，甚至周星驰一些电影的影响。我看黄飞鸿电影的时候也经常会幻想自己有一天是不是也能练就一身这样的功夫。
阿麦：我小时候会觉得甩棍子特别帅，自己还会拿着扫把在那比划一下。
吕彦妮：电影里阿娟晚上在楼上自己练习的时候，我脑子里真的想到了夜游神，你们身上的那种野性、汗津津的东西，那些很潮湿的，有时候蛮不讲理的部分，你们自己有没有意识到这个东西是挺宝贵的？
阿龙：我的理解是情绪上的出口它需要是合适的，它要和你唱的内容是一致的，包括你创作时的那个状态。如果不是，你就会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打个比方说，你让我去练咏春拳，练三个月后马上去拍电影，我肯定练不出那个劲。它需要的是内在很长时间的修炼。音乐也是一样的道理，每段旋律、每句歌词应该都要有那股寸劲。
纪录片《煌煌国技》- 醒狮仪式
吕彦妮：纪录片里有一个细节，他说一头“狮子”，刚被启用的时候，需要有一个「醒狮」的过程，师傅需要通过点它身上不同的部位让它醒来，这个醒来本身也是一个表演的过程。我看到这里面有一个「相信」的东西，这个劲是非常大的。
万里：这就是我们这边会说的一个词「精气神」。
吹米：我听你说这个的时候想起，你第一个问的问题，你说这个片子最打动我们每个人的点在哪？
其实我当时想说，这部电影从头到尾一直感动我的恰恰是「狮头」。导演真的把狮子做活了，他有很多表情，比如说惊吓的、害怕的、萌的……但一直贯穿前后不变的是它坚毅的眼神，即便狮头总有一半是坏的，但狮头的眼神永远是坚毅的。动物没有办法用人类的语言交流，我们和动物之间就是靠眼神的传递联系彼此，这是我内心比较柔软的地方。
电影《雄狮少年》剧照
吹米：就像里哥说的「精气神」，这个片子里无论少年也好，师傅也好，他们人生起起落落有很多不如意的地方，但肯定有这么一个东西支撑他们前行。
吕彦妮：我们生活在不同的地域，有不同的经历，有的是顺的，有的是逆的，最后阿娟真的没有因为这件事而实现生活上的变化，你们能接受这个结果吗？
吹米：导演在影片结尾做了一个和一般商业电影不太一样的处理，它这样的设计反倒让它的题材更加现实。我们生活当中绝大部分的情况就像影片里，不管你是比完舞狮，还是其他某个比赛，即便你真的拿了冠军，可能第二天依旧是按时起床、按时上班。
吕彦妮：这种状态和九连很像，你们每次从音乐现场回去，24小时后，阿龙继续带着小朋友上课，里哥回归家庭，阿麦也和学生在一起，无缝的转变会让你们有落差吗？
阿龙：会有一些落差，但是这个落差都被稀释在乘坐公共交通的时间里了。
阿麦：保持平常心吧，毕竟长线条的时间里我们面对的都是上课、排练这些日常。
万里：与其说是变化，不如说它丰富了人生的一种体验。
吕彦妮：纪录片里的一位曾经给《狮王争霸》做过道具，做狮头一顶一的老师傅，现在不仅仍然过着相对拮据的生活，还面临招不到徒弟的困境，这是一个普遍的现状吗？
吹米：很多中国传统文化顶级手工艺人，或者我们能看到的优秀文化产品匠人，他们都面临这个问题，一是变现很难，二是年轻人不愿意接棒。
我是在看电影的时候，作为观众感受到了电影视觉语言的冲击和感染力，我意识到中国舞狮，它有一个内在美的东西，当你意识到了这个美，就有了兴趣，就会开始去看纪录片，去了解舞狮文化。
在过去的时候，传统的东西它符合当时的审美潮流和审美习惯，但经历着岁月的变化，时代的变迁，人们对欣赏美所能接受的感官程度已经有了变化。传承并不是把原来的东西一模一样地照搬给你，你就可以欣然接受了，我们能做的是要用现代人习惯的方式，通过我们自己，尤其是有原创能力的这种创作方法，进行再加工，让当代人更容易去接受。
吕彦妮：说到传承，我上次去连平的时候，阿龙就在用这样的方式教小朋友学习客家话歌曲。把客家文化传承下去，你们是不是有意识地在做？
阿龙：传承客家话其实没法靠老师单用嘴巴去说，他还是需要靠文艺工作者不断地开发它。很多人排斥商业，但我依然觉得商业运作有它的必要性，它是把双刃剑，你使用得好，它真的能够帮助一些优秀但小众的文化延续下去。
现在好多人把九连看作客家话传承大使，但你知道我们一开始写这些歌的时候，从来没有想过这么高的维度。现在回过头来看，以前有句话说你能力越大，责任越大，现在是你能力越大，还要找到一个合适的曝光机会，传播方式同样重要。
我一直比较痴迷摩托车文化，像吉他一样。这些其实也是西方的“文化入侵”，它借吉他创造出来的摇滚乐、流行乐，以及后来的电子音乐、说唱音乐等，输出很强的具有年轻人号召力的文化属性。
你们知道那些潮人玩的植物吗？一盆可能达到三五十万。很多东西可能它都有很强的一些潮流属性没有被挖掘，如何用合适的方式去传播优秀的传统文化，这一点可能是我们未来所需要思考的。
吕彦妮：这些属性是不是其实都是消费主义的东西？
阿龙：我觉得文化要传承下去它需要有一定的消费力。
吕彦妮：客家话或者客家音乐要在这个时代往下传承，它必须要有能够被消费的属性吗？
阿龙：消费属性不一定指代金钱。假设我是音乐人，我是说唱歌手，我看到了客家话开发地。玩乐队的已经有九连真人，玩民谣的有林生祥，那玩客家说唱的还没有，它就可能成为我创作的潜在消费。
我消费这个IP，但是我会把它转化成我自己的东西，而且会让很多人喜欢上我，同时我也在想办法，让客家话跟潮流结合得更紧密。可能我不是为了宣传客家话，但我在玩的过程中让别人注意到这些传统的东西。
九连真人《莫欺少年穷》，电影《雄狮少年》片尾曲MV
吕彦妮：你们觉得到目前为止，包括这次片尾曲《莫欺少年穷》的合作，电影《雄狮少年》给你们的启发是什么？
吹米：挺有意思的，你说练就的那股劲或者舞狮本身，包括我们做音乐的人，确实有些东西要靠一个长时间的积累，才能达到像旁人看到的那么轻松的状态。
走近做动漫电影的创作者群体，无论是制片、技术，还是负责发行、营销的伙伴，所有在做这些事情的人，都挺不容易的。我原来也在想，电影的基本盘与音乐相比可能要更广泛一些，更光鲜一些，但实际去看并不是完全像想的那样，尤其是要做原创内容，大家都知道这部电影脱离了以往的大IP加持的神话题材，它难得关切到了现实的部分。
电影《雄狮少年》剧照
吹米：文化最自信的那部分根基是本土创作者的智慧成果，这些才华凝结出来的部分绝对都是原创的，而不是学谁或者照搬谁。由此我也更加坚定了要去做原创这件事，我们要努力的方向是能够经得住时间的考验的。
阿龙：是的，既然选择了，如果你真的喜欢，就不要觉得辛苦或累，挣钱你可以有其他的方式。如果你悟点低，可能这不是一年两年能达成的事，那倒不如尝试一些更多的东西放长线去保持，很多时候要做成一件事情，除了强大毅力外，还需要更多时间的感悟。
万里：确实每个人都不容易，不只是说你要做传承，或者做原创，不同人有他不同的梦想，或者他想要的生活。只要你热爱你的生活，热爱你的梦想，你为之去努力付出，这就值得每个人去尊重和敬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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