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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丨王安忆:人类的阅读能力在退化

2015-11-09 吕彦妮 吕彦妮


(摄影:朱良城)


十月,霜降前的上海,秋雨不断。马路上都湿漉漉的。淮海中路是沪上最繁华热闹的区域,金贵店铺鳞次栉比,一片梧桐叶被雨打下来,马上被驶过的高档汽车车轮碾过,扑哧碎掉的声音细微到难以被发现。

王安忆儿时就曾经生活在这附近的弄堂里,在之前接受采访时,她曾回忆过这段生活,说女孩子得有多大的对物质的抵抗力,才可以日日走过华丽的商场玻璃窗而不动心,再安心回到自己逼仄的格子间里去。


她写上海多年,被誉为“张爱玲之后又一人”。


多年来,她深居简出,除了出席必须的会议或活动,大多数时间有规律地起居、写作,并坚持在复旦大学的课程。长篇新作《匿名》写了不短的时间,终于于早些时候完成了,让她可以松一口气。


此次见面,缘因由她改编自张爱玲的戏剧《金锁记》即将复排上演。


她穿着一件黑底白点的鸡心领衬衫,围着黑色网纹的毛线围巾,下身是及踝的长裙配红色低跟小皮鞋。头发梳得光滑,在后面盘成一个温婉日常的发髻。面目清冽,言词均确凿无含糊,利落中含着绵软的吴侬口音。

对人对物,王安忆始终保持着一种严谨的距离感,毋宁说,那是她在这保留一个写作者的神秘感。



△王安忆

作家。1954年3月生于江苏南京,原籍福建省同安县,现代作家、文学家、中国作协副主席、复旦大学教授。

1972年,考入徐州文工团工作。1976年发表散文处女作《向前进》。

1981年初与李章结婚。1987年调上海作家协会创作室从事专业创作。代表作《长恨歌》,获得第五届茅盾文学奖。其他代表作还包括《小鲍庄》、《富萍》、《流逝》等。长篇新作《匿名》的上部于《收获》杂志上刊登。

近期,由其改编编剧的戏剧《金锁记》在京沪等地陆续上演。



△《金锁记》剧照。导演许鞍华,主演焦媛,香港焦媛实验剧团作品


张爱玲知道人生是怎么回事。

哪怕你现在很年轻,也是走在末路上。

肯定一步一步会老去,最后直至死亡。

可是你知道我们为什么还活着吗?

因为眼前的享受,吃点好的,有人爱、爱别人……

张爱玲聪明,能够比我们都体会到“虚荣”的意义。


再回头去看这个2004年创作这个戏剧作品,依旧认同那个时候自己的创作吗?你自己最满意的段落是哪一段?

王安忆:我蛮喜欢自己写的最后一场。小说改戏剧不容易,小说比较分散,我考虑最后一场,让全部人物都到场,然后所有的矛盾都在这一下子爆发。


你怎么理解写作对张爱玲的救赎?

王安忆:张爱玲知道人生是怎么回事。哪怕你现在很年轻,你也是走在末路上,肯定一步一步会老去,最后直至死亡。可是你知道我们为什么还活着吗?就是因为还有眼前的享受,吃点好吃的,有人爱、爱别人。张爱玲是一个聪明人吧,她能够比我们一般人都体会到这种“虚荣”的意义。

最早读到张爱玲是什么时候?

王安忆:我蛮早就读到她了,我也不晓得什么道理,我们家里面很早就出现了她的一本书,香港皇冠出版的《张爱玲小说集》。可能是我妈妈弄来的吧。那时候是文革结束的前后吧,好像就是70年代末。所以,后来她一下子受到追捧,我也没什么特别的惊喜。我很喜欢看她写的东西,有日常生活的细节、有故事、有人物的命运,而这些人物命运都是我们认识的你我他,是身边的常态。她又不是那种鸳鸯蝴蝶派的,鸳鸯蝴蝶派的你知道,很鄙俗的。



△王安忆与母亲茹志鹃


△皇冠于2014年出版的《张爱玲短片小说集-70周年纪念版》


你是能从她的作品中找到一些同感吗?

王安忆:同感也说不上。其实她的小说很沧桑的,很悲凉的,她写女性出嫁前一刻那种焦虑,那种不安。那种心情当时十分年轻的自己也不能理解,可是觉得她写的就像我身边的人一样。


拥有和剧中人相似的感受是不是更利于创作?

王安忆:其实不然,从我个人读书、看戏的经验来看,我不太喜欢和自己生活很接近的作品。我愿意看一些和我的生活距离很远的东西。其实,我们所以会对阅读产生兴趣,就是因为可以享受到不同的人生吧。虽然有些东西是不变的,比如,月亮还是30年前的月亮。


写小说的人都很软弱的,都是对于命运很驯顺,

所以我们只能在虚构里来满足自己。


改编张爱玲的小说为戏剧,这是怎样的过程?

王安忆:首先,我对写戏剧很有兴趣。把一个小说变成一个戏剧,这个转换对自己的智力、智慧是一个挑战。小说是可以肆意叙述、慢慢慢慢道来的,但是戏剧要求你把故事都控制在一个空间、时间里面。为了改编《金锁记》,我还画了些图,舞台的图。我想象舞台是分了好几个区域,我在想这些故事在各个区域里边发生的情节,那是很幼稚的,很有点游戏的性质。


艰难之处在哪里?

王安忆:《金锁记》是我第一次改编剧本,比较大的困难还是结构。因为你一定要把小说的结构重新组织,张爱玲的小说是顺着自然时间行进的,她可以很从容地写。但是你知道舞台对你的逼迫是很紧张的,必须在两个小时里边完成。把时间怎么分配,分配在哪一个最重要的环节,这个是比较困难的。


你怎么看待曹七巧的命运传递出来的内涵?

王安忆:曹七巧的命运很不幸,因为她是一个身体欲望很强的女人,可是她偏偏碰到了一个残疾的男性,她有很多不能释放的能量。后来找到了一个释放的对象,但是释放对象又不能给她满足,不能够公平地回报她。然后怎么样呢?她只能去残害、报复别人。她的世界非常小,就这么几个人,她只能报复她的至亲的人,报复她的女儿。这里面有一个“宿命”的问题。偏偏曹七巧又是一个特别不甘心驯顺自己命运的女人。



△《金锁记》剧照


你会有某种对生活的不甘心吗?

王安忆:写小说的人都很软弱的,都是对于命运很驯顺,所以我们只能在虚构里边来满足自己。


是否有一个出口可以为其找到希望,类似黑暗中的光明?

王安忆:对,但我发现这个光明现在暂时还写不出来。你这个要求很像我们的领导,领导经常要说:“你要给我们一个光明”。


“误解”是经常会发生在表演与观看、写作与与阅读之间的。会不会也许你的改编对张爱玲是一种误解,扮演上舞台之后,又会被观众误解?

王安忆:这肯定会,没有办法,人们只能承认现实。我在想,张爱玲不一定喜欢我对她的改编。张爱玲挺挑的,挑眼,她可能对别的都不满意,只对她自己满意。但是没关系,改编者有她自己的生活经验,也许正是因为我会误解,才选择了去做一个改编。改编的误解会低于她的原创,但是说不定还有可能高于呢,对吧?


这次改编中加入了什么你的东西?

王安忆:我的气质和她完全不一样。你知道张爱玲的小说里边,她写的伤心事儿,都是用一种“看穿”的姿态,处之淡然。梁文道以前评论她,说她像从来没有童年一样,好像生来就是看穿了一切的一个人。但是我觉得在张爱玲早期写小说的时候,也有一点小孩故作大人状的。

我在改编中有减,也有加。我把张爱玲小说里边长白的那条线全部剪掉了,加了长安的那条线上的故事。改编,其实一点像是借,怎么讲呢,就是借她的壳子放自己的灵魂。我记得海报上的一句话:“在最坏的时代做最坏的事情”,那句话特别特别张爱玲,好像要让事情烂到底,它才能发芽长出新东西来。我就想让它长出新东西来。


《金锁记》她看穿了什么,或者戳穿了什么?

王安忆:我就觉得《金锁记》是没有看穿,所以我才很喜欢七巧那个人物,她就是没有看穿,要是看穿的话,不能够这样子选择,这么作贱自己。她完全是在作贱自己。


人类的阅读能力都在退化。

拿着手机看东西的,不叫阅读,只能叫做信息的攫取。

阅读是完整的看一本书……

你读的少,你就不会辨别。


很多人说了很多年这样类似的话,说你与张爱玲有很多相象的地方。你接受这样的说法吗?

王安忆:我在想,这么说,也是有一些道理的吧,当然,这么说都是表扬我的。事实上,我觉得有些地方非常合乎情,比如我们都是上海的女作家,我们都写上海,写上海的市井生活,而且都写小人物,写女性的命运,而且手法都比较写实,这些可能都使我们俩人会产生联系,但是从无论是时间、时代,还是性格、背景,我和她还是很不一样的,我肯定比她想的要阳光一些。张爱玲认为人生总是走在下坡路上的,这和她的时代有关系,因为她正好生活在一个时代的没落上面,而我正好是在一个新的时代的开头的时候,不管这个时代好还是不好,它刚开头,我是有新气象的。


戏剧的启蒙是什么时候在你身上发生的?

王安忆:我觉得每一个写小说的人都会受到戏剧的诱惑的,因为它对写作技巧的要求是很高的,尤其对语言的要求很高。作家后来都写戏,莫言写戏,刘恒也写戏。其实我很喜欢看戏,我可能最喜欢的业余的生活就是看戏。你要从表面来说,可能因为我父亲是个戏剧导演,但这个原因还是太单一了,具体些还是从文学出发的吧,因为戏剧和文学最接近。


小时候看的戏里,有印象很深的吗?

王安忆:我到现在还记得上海那时候的人民剧院合并了一个滑稽戏剧团,成立了方言话剧团,演出张恨水的《啼笑因缘》。那时我是非常小了,现在脑子里模模糊糊的记得那种情绪,它明明是个喜剧,可是最后让人非常伤心。我到现在还记得它最后一个场面,一个男人把他的恋人送进了精神病院,然后他自己站在一盏路灯下面,天好像又在下雪。我那时是小孩子嘛,尤其是从小生活得蛮顺水的孩子,是不晓得人间的苦难。

你有想过自己原创一个戏剧吗?

王安忆:原创对我来说有难度,如果是一个特别好的故事的话,我又想写成小说了,再说我的思维的方式总的来说不是戏剧。


戏剧写作的方式也很多,比如契诃夫,他也并没有遵循那些戏剧既定的规则。

王安忆:契诃夫对于我来讲是太难达到的高峰了,他完全不靠事件,我觉得这个是我特别梦寐以求,可是你知道得不到的。我觉得契诃夫和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是互相给予对方帮助的,他不是孤立的写出来的,有一个对舞台有控制力的人在和他一起创作的,我的感觉是这样。


你对舞台的感情是怎样的?

王安忆:小时候我父亲常带我去后台,我对舞台不是很生分的,还是比较熟悉。当然它是非常奇怪的,你知道尤其走在化妆间里边,那些叔叔阿姨和你讲话的时候,也很随便的,也很轻松的。然后忽然之间他们上台就变得很严肃了。完全是另外一个人,好像有很多并行的人生。当然我会非常羡慕舞台上的人生,它是那么浓缩的精华。因为日常生活总归是有点闷的。


最近看过的觉得还不错的戏剧有什么?

王安忆:这些年来我觉得有两个戏是非常非常好的,一个是吕凉主演的《万尼亚舅舅》。这个戏很难演,我觉得他们演得真好,每一个人都好。你知道戏里那种苦闷是无边无际的苦闷,就是现存的生活没有希望,那就进来了新的因素,似乎带来了一些新的生机、机会的,可是结果是什么呢?是更绝望、更苦闷。

还有一个戏是民间作品,叫《驴得水》,那个戏剧就有点回到了莎士比亚、莫里哀的时代,那种喧闹、喧哗、草根、胡来,可是你知道它最后最后会变得非常地严肃。



△《驴得水》


△上海话剧艺术中心《万尼亚舅舅》


你在复旦大学授课过程中,观察到90后学生有什么他们的特性吗?

王安忆:我现在上的课叫“写作实践”。就发现年轻的一批学生,他们最大的问题是,他们选择了文学写作,但是他们的阅读量非常小,而且在变得越来越少。这没有办法的,因为他们这个时代就是一个直观读图的时代,人类的阅读能力都在退化。那种拿着手机看东西的,都不叫阅读,只能叫做是信息的攫取。阅读是完整的看一本书。有时候我也让他们把他们读的书告诉我,我也去读他们的阅读,我发现怎么那么差。你读得少,你就不会辨别。

最新长篇《匿名》已经完成,据说这一次写得非常慢。

王安忆:这一次整个写作方式比较抽象,不是具像的。叙述是比较超现实的,这不是我那种熟悉的生活,不是在我身边发生的比较具像的事情。


你为什么坚持用纸笔写作?

王安忆:手写才便于思考,而且我写的不多,没有那么急迫要增加生产量,所以都用手写。


你的写作理想是什么?

王安忆:写好每一个眼前的作品。另外,我在想,我这一生最后怎么也得写一个戏剧,契诃夫那样的。


(文中部分问答摘自王安忆与读者的交流)



《金锁记》


北京站

演出时间:2015.11.13—14 19:00

演出地点:北京大学百周年纪念讲堂

长沙站

演出时间:2015.11.27—28 19:30

演出地点:湖南大剧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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