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见:散文二篇 | 最新发表
花梨木
往内心生长的植物
花梨是一种草木,现在很多人都来沾草木的光。生意场上赚了钱的人,花几万块买一串珠子套在手脖子上,感觉人一下便贵气许多,跟原先不一样了。彷佛过去在人堆里摸爬滚打沾染的晦气,从此便都烟消云散。当然,这说的是海南岛的黄花梨,不是越南黄花梨,更不是缅甸花梨、巴西花梨、非洲草花梨。因为海南黄花梨出了名,许多地方的木头都来蹭,其实不是那么回事的。如今,在玩家之间,海南黄花梨反倒不叫花梨,而是称“海黄”,发的是“黄”的音,取的是“皇”的意思。显然,它作为木中之王的地位已经没有争议了,但实际上,它应该归入木中的圣者。它的征服,靠的是内潜的品质,而非张扬的霸气。在社会场上,海黄能够给人加冕,让人觉得自己活得有份,颜脸上有釉彩,像景德镇的陶瓷。有财力的人,家里没个海黄家具摆设,别人会起疑惑的。在茶肆里跟人说话谈事,嘴里叼一根花梨烟斗,底气便要饱满出许多。空闲的时候,将木珠子放在掌心里揉捏,看它无端地扮着鬼脸朝你笑,而且笑得那么灿烂,是件开心的事情。
现今是泡沫经济时代,许多东西的身价来自商业炒作的阴谋,花梨的情况则不全然。这种树木质地的细腻润养,气息的芳香陶醉,纹理的微妙绚丽,以及内里透露出来的精神劲儿,在世间实在很难找到可比之物。即便凭借科技手段高仿,也造不出这般玄妙的效应来。让玩家痴迷不醒的,是木纹中被称为鬼脸或狐狸头的旋儿,堪称造物的神工鬼斧,彷佛藏在木头里的精灵,令人琢磨不透它的意思。相比之下,作为上帝之子,人的皮肉质地反显得粗糙,难怪花梨会成为人的一种宠荣和待遇。不知什么时候起,在社会上活得有点头面的人,还要靠木头或石头来提携自己的尊严,以免落寞和颓丧。
我祖上曾经阔过,这可不是鲁迅笔下阿Q说的,也不是喝了二两之后的信口雌黄,有花梨木可以为证。我家正厅摆着一对明式太师椅,功夫精湛,品相极佳。此外,还有一根笔直笔直的戽斗柄,一对油亮油亮的实木枕头,都记载着庠士之家曾经的荣耀。特别是那根笔挺又浑身灌满韧劲的戽斗柄,是尖峰岭上正宗的油梨,在几代人手中打磨得锃亮无比,让人心生欢喜,戽起水来相当省劲。挂在田头井边,过路的人谁见了,都禁不住要往田里戽上几斗,是我们家的传家宝。村子里只有邻居黄家一张老料八仙桌可以媲美。在海南,花梨木料做得最多的,便是太师椅与八仙桌,还有衣柜什么的,但不可拿来做床,做床的木材首选荔枝。据说花梨性质芬芳但偏于沉凉,利于缓降血压,却不利于腰脊里升机的条畅,弄不好会影响后代,而荔枝则是“利子”的意思,助人多生贵子。当然,这只是一种说法,问题是有人相信。我曾经警告过孩子,有人相信的话不可以随便说。
尽管花梨早已是名木,但原先也不是多么贵重的物品,毕竟得到它并不难。花梨长在不高的坡地上,相当常见,只是粗大成材之木,不知什么时候就被人下手了。我们家围院子的篱笆棍子,就有一些是花梨,做了篱笆还能长出嫩叶来,煞是可爱。小时候,我们喜欢玩一种打柴的游戏。在地上随意划出一条河线,谁用手中的木头将别人的木头掼过河去,木头就归他。花梨因为性沉,成为孩子们的首选。过节蒸年膏,大人也喜欢用花梨枝,因为它耐火,而且烧着烧着还会喷出长长的火舌,发出嘶嘶的笑声,喜气洋洋的,好像贵人已经在来的路上。1980年代,我在岛西一间学校教书,有个教绘画的同事,每次到山里写生,都带回许多花梨木根头,扔在院子里给妻子烧猪食。二三个根头,便可烧个通宵,不用半夜三更起来照看,省事。那时候一头猪养半年,能够卖出七十块钱的价值,但烧掉的花梨木,至少也有三五百斤。按照现在行情算,一头猪的成本不下一二百万元,肥肉比金子还贵上十倍。拿花梨木烧火,真的就是烧钱,现在想起是惋惜了,但当初呼呼地烧的可真是痛快啊。他们家要是不养猪,将那些花梨木根头存着,现在家产至少也是十几个亿,不至于落到这个样子。十几年来,花梨木身价一路飙升,不知造就了多少千万亿万富翁。卖出去少有不后悔的,但买进来没有不庆幸的,成为烟火人间的一种咏叹调。失去一块花梨木根头,比失去爱情还让人悲伤。
小时候,我亲手栽过许多树木,就是没种过花梨。原因不难说清,这种木头看起来太寻常,太不起眼,既开不出香艳花葩来养人眼神,也不能结出甜蜜果子来蒙人胃酸,况且长得实在太慢。积三百年时光,可用的心材也不过碗口大小,七十古来稀的人,等它乘凉都来不及啊,还不如种个甘蔗龙眼什么的。即便今天,作为一种乔木,花梨的外观也是乏善可陈,棵株不高也不矮,叶子不阔也不碎,枝节不疏也不密,素颜朝天的,找不到一点提神的地方,以至于在林子里都很难辨认出来。没见过蝴蝶蜜蜂在它叶间停留,也极少看到鸟在枝上筑巢安家。然而,也许正是这些不事喧哗的外相,葆全了它内心极其灿烂的品质,让所有的树木都黯然失色,应了老子“惟其无争,莫与之争”的真言。
花梨的内涵,全在于它长得慢,活得有耐心。通常认为,山林是清净隐逸之地,其实也不是那么回事。不管对于动物还是植物,这里都充满纷争。且不说野兽们为了地盘,和占有更多的异性交配权,从来就没有停止过着嗜血的格斗。即使是看起来生性平和的树木花草,都在为攫取土地与阳光相互挤兑与绞杀着,寄生植物到处可见,参天大树被藤萝绞死的情况并不稀罕。几乎所有的草木,都牢牢抓住脚下的那寸土地,踮着脚跟一个劲地往天空里拔,生怕别的树木挡住自己的光明出路。特别是那些阔叶的植物,近乎疯狂地生长,恨不得将所有的光芒都披到自己身上。在难以开拨的热带雨林,只有极少数的植物,不追求一朝一夕的繁荣昌盛,将心气降到接近于零的原点,安住于一阳初始的静谧。它们不着急着开花结果,也不着急着要成什么栋梁之材,不追求自己本性里没有的东西,依照内心隐秘的天机自在生长。花梨木就是其中的一种,它是慢生活的经典。在淬去浮躁的心火之后,它生活的节奏变得极其舒缓,呈现出一种近乎无为的状态,哪个季节看上去都是一副与世无争、悠然自得的样子,像一个看破红尘的禅者。有禅修经验的人知道,尘埃落定之后,心底会豁然洞开一种宁静致远、感而遂通的境界,进入窈兮冥兮的状态。想必花梨木就是这样,在群芳争艳的时候,悄悄潜回生命的源头,用胎息去摄受天地间最最精微的元气,将其运化吸纳,凝成自身纯粹的品质。诚如道家所言,天地的灵性无处不在,缺少的只是一颗致虚极守静笃的心。
茂密的热带雨林,汇集着各种各样的植物,有的是婆娑有致的灌木,如夜来香;有的是气宇轩昂的乔木,如几人合抱不过来的陆均松;有的是缠来绕去的藤萝,如牵牛花,虽然身子骨都撑不起,但攀附于高大的树木之间,也蔚然成一道欣欣向荣的景观。这些植物基本上是向外生长,向天空里攀爬,以挤占地方之大为荣耀。相对而言,花梨是一种内向的植物,它更多是往内心深处生长,在近乎静止的时间里涵养性情,陶醉于自身气质的馥郁,不动声色地生活,不在空间上四处铺张,更不通过攀附来制造虚浮的繁荣。
在海南,树木的心材被称为格,类似于石头玉化的部分,性质细腻而深沉,不易变形开裂,其造化功夫远远超越普通材质,是木之精华所在。岛上阳光灿烂,雨水丰沛,植物长得快不算什么能事,长出格来才是道行。那些急于长大的树木,比如榕树、凤凰树等,都很占地方,但质地相当粗糙膨松,成不了什么格,很容易腐朽,成为虫子们的快餐,只能用于烧火或搭建窝棚,做一把凳子都支撑不起。海南是白蚁的乐园,白蚁是时间可怕的使者,只有经得起白蚁牙口检验的事物,才能在岛上存留下来,获得趋向不朽的品质。这种极具繁殖能力的顽强昆虫,洪流一般的汪洋,它们以狂欢的方式,贪婪地吞噬着形形色色的事物,连砖头、石块、金属,甚至白银都不能例外。许多高广的庙宇、坚实的堤坝,不知不觉中就被它们蛀吃一空。一部海南岛的历史遗存,差不多就给白蚁吃光了。但对于花梨木心格这样诱惑的美食,白蚁却消化不起。按照古代命理的算法,大多数人的命都没成格,经不起时运的折腾,只有那些花梨木一样活出格来的人,才具有强大的稳定性,抵御外部环境的侵蚀。
花梨格色泽深沉、光润璀璨,保存着行云流水般的年轮,时间美妙的脚印。时间在万物中无声地流淌,但从普通的草木身上流过,跟从花梨木心里流过,步伐姿态是不一样的。花梨木无疑是时间最为优雅、也是最为潋滟的流程,它微微漾起的波澜,意味深长的漩涡,令无数人淹没其中,难以自拔。花梨木心材被称为鬼脸或狐狸头的旋儿,看起来像是一种诡秘的笑容,让人遐想联翩,其实不过是花梨成长过程留下的创伤记忆。一般说来,人们都希望自己和亲人过得平安吉祥,躲过飞来的横祸,免于无妄之灾。但是,倘若从砥砺品格的角度来看,过得顺风顺水不见得是好事。艰难困苦,玉汝于成。击打和跌撞对生命是一种锻造,只要能够经受得起。海南岛地处台风的交通要冲,每年都要来几次昏天黑地的大扫荡。对于香蕉、橘子等众多以开花结果为成就的植物,实在是灭顶之灾;但对于像花梨木这样以品格为成就的树木而言,却是难得的造化。旋转呼啸的狂风,极尽其能事,变着不同的角度来蹂躏阻挡前进的事物,释放内心愤怒的雷火。它的暴力在花梨木内心留下了绚丽的花朵,还有一个个神秘的酒窝,造就了它迷人的质地,和越来越昂贵的身价。
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某种意义上,人是这世界的贼。世上的事物,一旦被人盯上,卷入人类的生活,处境就十分危险。尽管生长在海南岛这样边远的地方,国色天香的花梨照样难以自弃。慈禧太后入殁之后,还要在数千里外的岛屿,运去上好的花梨木格,极尽其奢侈的哀荣,何况还有那么多活着的人呢。生前死后,他们做人的荣光都需要花梨木来照顾。数百年来,无数花梨木在还未成材之前,就倒在锋利的刀斧之下,难得享尽天年。现在,原生的黄花梨已经十分稀罕,成为即将绝版的生命,这正是它价格不厌其高的原因。不用说山上没人照看的,就连海口公园挪来供人观赏的活株,尽管安保措施严密,也被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杀害了。而在离海口不远的龙泉镇,为了避免同类惨案的发生,花梨木幼树被禁锢在钢筋制作的牢笼里,像是等待秋后论斩的死囚。难怪老子要抵制难得之货,庄子要倡导无材之用。说到我家的情况,则有过之而无不及。村子里一个斜视的男人,不知什么时候起,就盯上了那把戽斗柄,并在某一个下午将其盗走。因为途中被人看见,老祖母传话过去,他只好乖乖送回来。但一年之后,这件东西终于消失得无影无踪。再后来,那双收藏着多少代人梦想的油梨枕头,也长出了翅膀。至于正厅里那对太师椅,最好就不提了,免得我母亲吃不下饭。进入新世纪之后,乡村里存有花梨家具的房子,差不多就成了凶宅。万宁那边,便出现一张八仙桌要了几条命的事。这些人子所做的可耻事情,将同类的尊严降低到草木之下。他们内心黑暗的纹理,怎么能够配得上高贵的花梨!
与花梨不同,现代人并不在意自己心材的成长,更不以成格当事。他们活得越来越焦急,总是行色匆匆,彷佛要到什么地方去,其实什么地方都呆不下,因为脚下没有了根。一旦时间的脚步放缓,世界变得寂静起来,他们就受不了,甚至要发狂。魂不守舍的人,精神无家可归,时间便无法在生命里积累,玉化成一种坚贞的品质,或涵养出一种深邃的境界。本质的虚弱,促使我们抓握一些事物来支撑和填充自己。过去,我们以黄金、白银、钻石、翡翠、珊瑚来装饰,现在又找上了花梨木。解决温饱问题之后,失去信仰的人群,势必踏入一个玩物丧志的时代。只有对人类尊严保持着敏锐警觉的人,才走上格物与明心的道路。中国自古有格物明心的传统,格物与玩物不可同日而语,格物是通过对事物深入的观照,体察其中蕴涵之微妙玄机,师法自然之道旨,成就自身心性的品质;而玩物则是将异己的事物当作意淫对象,陶醉沉迷其中,寄托找不到出路的迷惘情感,耗掉骨髓里惴惴不安的精魂。前者近似于借梯子登楼望远,后者无异于抱石自沉。
天地之间,处处氤氲着空灵之气,唯有微妙通玄的心怀可以吐纳,成就道成肉身的功德。作为万木精华,花梨是阳光与水的陈年佳酿。倘若能越过虚荣的消费,亲近这种天物凝炼的品性,接受其芬芳的熏沐与涵养,变化自身的气质,也算是一种潜移默化的无言之教,免得在花梨愈来愈成为人的宠荣同时,人反倒成了花梨的辱没和糟践。而花梨木心格上一个个吊诡的笑容,也不会被理解为对人的嘲弄。
沉香
朽木的芬芳
1
曾经一度,孤悬海外的崖州,牵动朝野的不是什么要紧事物,而是一种腐朽的木质,它蕴藏的气息能改变人的呼吸,使之变得深沉、舒缓而又芬芳,成为一种销魂的享受。因此,它拥有一个魅惑的名字:沉香。海南岛于是也有了香洲的别称。当然,出产沉香的地方甚广,遍及岭南各地,遍及越南、柬埔寨、印度尼西亚诸国,但在方家之内,备受推崇的还是海南沉。大诗人苏东坡曾作《沉香山子赋》,称:“矧儋崖之异产,实超然而不群。既金坚而玉润,亦鹤骨而龙筋。惟膏液之内足,故把握而兼斤。顾占城之枯朽,宜爨釜而燎蚊。”在赞叹海南沉的同时,还把异国沉香踩了一脚。医家李时珍《本草纲目》说的尤为直白:即沉香而言,“占城不若真腊,真腊不若海南黎峒。黎峒又以万安黎母山东峒者,冠绝天下,谓之海南沉,一片万钱”。在中医方剂里,为了确保药效,往往径写海南沉。近年来,有囤积东南亚沉香的大藏家,企图颠覆这种定论,却苦于缺少苏李二人的德望和话份。作为自然遗产,海南沉和后起的黄花梨一起,在财富与权力中心注册了海南岛的域名。凡是出自这里的物产,包括这里出去的人,都会让人联想到沉香和黄花梨。但不知被联想的人,是否也有同样的联想。
将草木拿来焚燃,皱起鼻子吮吸其散发的香气,这种传统由来已久,据说有五千年上下的历史。不过,香草或香木的使用,最早可能是用以驱赶蚊虫。《周礼》有文为记:“剪氏掌除箜物,以攻攻之,以莽草熏之,凡庶虫之事。”在很长的时间里,人类和蚊子一样逐水草而居,这种连母狮都奈何不了的小动物,无孔不入,喜欢吸食人的鲜血。记得小时候,乡村夏夜蚊虫极多,家里少有纱帐,用以驱蚊的是一种树枝,散发着带有辛味的香气。特别是在火苗上燎过之后,芳香愈发浓郁,蚊子触闻便落荒而逃。它们一定是觉得恶臭极了。也许,就是在漫长的夏夜,有心人闻着闻着便闻出感觉来,陶醉其中,进入一个洞天里久久不能出来。于是香的内涵渐渐引申到除秽、薰衣、示爱、祭祀、养生、医疗等方面,成为一种可观的文化脉系。
曾经,人们出入社交场所,怀里都掖着一撮香草,并热烈地谈论它们;除夕或新婚之夜,则要香茅煮水来除晦,以期有一个祥和的开端。除此之外,香料用得最多的,是宗教祭祀和医学治疗。医学掌管着人的身体,宗教掌管着人的灵魂。身体管不好就会发病致死,灵魂管不好则生不如死;灵魂管好了可能超凡出界,获得永恒的福祉,但身体最终都是管不好的。肌体病痛的出现,大多源自气脉的阻滞,运化不开,而沉香恰恰是化滞通脉的灵药。中医方剂里,以沉香配伍的成药,有沉香化滞丸、沉香养胃丸等,多达一百六十余种。灵魂不安的原因,往往源自于精神的迷茫与纠结,需要引领和化解,宗教便是一种古老的化解方式。在宗教生活中,香是净化道场、召唤神明、感应道交的灵物。《尚书》里有“至治馨香,感于神明”的说法。庙堂之中,或是夜深人静的密室,燃一炷香,任幽蓝的香气袅袅升起,直达三界九霄,冥冥之中,便有一种孔子说的祭神如神在的意境,与天界的沟通似乎即可以开始。
被征来做香料的,有泽兰、肉桂、檀木、艾蒿、郁金、白芷、香茅等草木,还有龙涎香、麝香等动物组织。最后是沉香出类拔萃,气压群芳,成为诸香之王。在没有沉香的场合,各种香草都可以随便焚燃,而且燃起来也能让人心旷神怡。然而,一旦沉香点起,所有的香气便无影无踪,完全被其遮蔽。闻了沉香之后再来燃别的香草,就像喝了蜜糖之后再来啃黑甘蔗,未免让人有些黯然。记得多年前一次酒会,人声鼎沸,烟气缭绕,宾客中有周国平者,悄然向隅,在烟卷中插入一小片海沉抽吸起来,不一会,整个厅里便沉寂下去,烟酒鱼腥之味顿然消失,唯有一股深沉微妙的大气暗暗浸漫,隐约出入于呼吸之间,绵绵不绝,令人不敢出声。在场者莫不为之惊讶:此乃何等天物也?
2
沉香也不是现在才有价,它自古便是稀缺之物,类比黄金。苏辙与哥哥东坡的对和,道出了海南沉在当时的行情:“焚之一铢,香盖通国。王公所售,不顾金帛。”到了今天,上好的野生沉香一克高达数万人民币,堪称植物里的钻石,非一般人物可以消受得了。贵重的东西一般不能往水里扔,更不能投入火中,但沉香恰恰就是要投入火中,化为灰烬,才成其为沉香。有了价值的事物,人最怕的是它灰飞烟灭,烟消云散,但沉香的消费,恰恰取的就是灰飞烟灭的过程,因此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消费,比烧钱还要烧钱。倘若缺少足够的财源支撑,沉香烧起来令人锥心绞肠,全然没有了芳香的感觉。因此,上品沉香国内目前主要用于收藏,和藏家之间的流转赏玩,付诸烟火的只是普通的品类。真正的消费者来自中东的上层社会,他们是东南亚沉香最大的买主。尽管住的地方寸草不生,但他们有石油做底气,只在乎它烟消云散时的感受。何况宗教上供养,讲的是彻底的舍出和奉献,不能夹杂丝毫咸涩的意味,连身家性命也是如此。宗教要的就是彻底舍弃完了之后的剩余物:一颗无所执着的心。近年来,沉香拍卖极少有流拍的记录,且成交价往往是估价的数倍,乃至数十倍,让所有的物品纷纷跌价,人的劳力乃至身家性命也随之贬值。一个人起早贪黑,终年辛劳所得,还换不来一克沉香。医院里换一个肝脏含手术费大约几十万元,也就是十克沉香的事。香价飙升到如此不可理喻的程度,自然会招来局外人的疑惑与追问:不就是朽木的残渣吗,不就是一缕虚无缥缈的烟气吗?值得那么多人苦苦以求,值得支付那么高昂的代价!
气味,是事物相对耳朵成立起来的属性,但它也不完全是感觉的幻化,其间有性质的不同。苦涩的气息内敛而向下沉陷,令人抑郁憋闷。芬芳的气息温馨而又富有活性,气机上扬舒放,令人心怀开达。因此,几乎所有芳香的草木,都多少具有活络行气,开窍通脉,燥湿除瘴的功用。古人对此有甚深的研究,中医药典里,便有芳香化湿的类别。但在芳香的草木中,仍然有更加细腻的差别。多数流溢的香气都失之飘拂,且难以持久。尤其是草本的芬芳,往往较木本轻佻与短促,其作用搁浅于身体气脉的表层,成为一种虚火。即便是肉桂这样的木本,也多少有些燥性,其气息要降入腰肾,得借点别的药力的才好。而沉香的奇妙之处,在于它能够将自身芬芳的活性,潜入生命之根本的命门,去推动气脉的升机,由里到外层层抒发表达,将沉滞在孔窍间的不良气息排释出来,完成对身体脉络的清洗,实现气机的上下通达,相当于清水洗尘的沐浴。这当中,至关重要的是两种条件:一是香气的品性沉着,能透入身体的深层;二是香气的劲道足够,以及作用的绵延持久。上品沉香能够满足这两种条件,跟它生成的环境过程有着密切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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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沉香的出身,未免让人心生感慨。常言梅花香自苦寒来,可沉香出身岂止是苦寒而已,它来自于伤痛与病患。沉香其实是某种树木生长过程的异化物。在海南,则主要源自一种叫白木香的树种。这种看起来相当平庸的常年落叶植物,如果生长得健康顺利的话,是不会结出香来的,只配当柴火烧。它必须受过某种伤害和摧残,或者是风暴,或者是雷火,或者是动物与人为的故意,在它身上留下足够深入的创伤,而且伤口必须被菌类感染侵蚀,出现溃败糜烂等并发症,一时还不能愈合。总之,必须有足够剧烈的、难以忍受的、持续的痛苦,来激发了其自我治愈机制,从命根里分泌出浓稠的汁液来弥合。就是这些树汁,在与菌类的对抗中发生变异,形成膏脂一般的结块,最后经过岁月的沉淀和醇化,才成为沉香。有的树木倒伏地里,经过风雨的浸渍和虫蚁的蛀蚀,未结香的木质渐渐化为泥土,结香的部分则残留下来,成为真正的“木乃伊”,便是品质上乘的沉水香了。由此可见,所谓沉香其实是树木伤口的结痂。对于香木而言,伤害是生命里发生的横祸,结痂是一个极其煎熬的过程。但正如书上写的,国家不幸诗家幸,白木香遭遇的不幸,反而成全了香客们的雅趣,他们常常聚集起来,一边饮茶,一边抚琴,一边说些不着边际的话题,一边品赏树木伤口化脓后分泌出来的气味。他们当中,有人长着极有灵性的鼻子,只要轻轻一抽,就能判断这是出自哪里的沉香,年头有多久,产在山阴还是山阳,山腰还是山脚。倘若没有一副尖灵的鼻子,沉香对你没有任何意趣。
伤害是一种摧残,但对于生命而言,又是迟早发生的事情。所谓幸免于难,其实只是时间上的推延。因此问题的关键,不在于伤害会不会发生,而在于发生时能否挺得住,发生之后能否转化,让伤害变得有意义,将付出的代价兑换出高上的价值来。以植物神命名的诗人阿多尼斯,因与同胞见解不合,屡受监禁与驱逐,在路途中写下这样感人的诗句:世界让我遍体鳞伤,但所有的伤口都长出了翅膀。这个精辟的句子,被海南岛上的白木香修改为:世界让我遍体鳞伤,但所有的伤口都结出了沉香。将伤痛结痂为一种醉人的芬芳,是白木香创造的奇迹,也是植物对人的一种开示。我们习惯于同情被伤害的同类,诅咒并阻止伤害的发生,这说明我们良知未泯。但这样做的结果,却可能杜绝奇迹的发生,剥夺生命结出妙香的机会,让其沦为寿终正寝的腐木。然而,如果蓄意制造伤害,居心就成了问题,行为的性质也随之改变。现今,随着野生沉香的锐减,人们纷纷垦殖白木香,等不及树苗长高就挥舞斤斧,横加穿凿,使其成为伤痕累累的萝拉,以严刑酷罚逼其结出香来,就像养殖场逼迫母鸡每天下蛋一样。这种行为在道义上近乎法西斯的暴戾,也让人联想到龚自珍的《病梅馆记》。虽然有违天理且伤阴德,为道家所不齿,但在人道的法庭,现在还轮不到草木来做原告。
文章来源:《花城》2016年第5期目录(总第222期)
孔见,1960年12月生,海南乐东人,海南省作家协会主席,中国作协会员,《天涯》杂志社社长。主要从事小说、随笔、诗歌创作和哲学研究,有随笔集《卑微者的生存智慧》、《赤贫的精神》,诗集《水的滋味》、评论专著《韩少功评传》等出版。获省作协第一届“美兰杯青年文学奖”和“海南文学探索者三十强”称号,为海南省委省政府特聘咨询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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