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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弦 | 根深宁极而动

2017-03-13 百草诗社 童心里的诗篇


 根深宁极而动——读胡弦近作

人邻


  七八年前,也许更久,曾给胡弦写过一篇文字。我素来记性差,写了一些什么,也都几乎忘记了。写这篇稿子之前,曾想翻出来看看,却懒得去找。何况,时过境迁,胡弦的诗较之以前又已经走了很远。中国诗人太多,称自己是诗人的人也太多,但胡弦的诗却一直在我的阅读范围里。我不排斥,但我实在没有那么多时间阅读太多的诗人作品。何况,有些诗人的诗实在曲高,我不大读得懂,只能束之高阁。也有些,过于性燥,于我秉性不合,也只能悄然让过。我一直以为,与其因为某种好奇,费心费力去读一些名头甚大的诗人,不如去读一些可以心心相印的诗人作品。读那样的作品,有如跟老友推心置腹的对话。

  记性差归记性差,但我还大致能记得那篇稿子是围绕着胡弦的一句话写的,他说:“诗,说到最后,仍然是美学”。这话,年轻一点的诗人也许是不能认同的,他们还在进程之中,还在破坏,还在尝试着以各种所谓的新意去创造。而能够认定这句话,一定需要一点年龄,一点阅历。大浪淘沙,诗人要在最后的沉淀里,才能看透世相,看透自己给不可违的天命规定好了的宿命似的一生。一个诗人最好的那些诗,若集中起来细心看了,会发现它们有着惊人的相似性。这相似性,也许就是一个人在写作的轨迹中逐渐形成的他的诗的美学。他的人生轨迹,他的偶然或必然的命运,他的交游,他的读书,他的思索,他的癖好,自然还有他的作品,都深深地浸透在里面,而显现出只有这一个诗人才能有的独特气息。陶潜是,王维是,杰出的诗人都是,他们都凭借着自我发展而最终形成的气息完成了自己。即便是曹操那样强韧的人,有着强烈政治意识,他的诗都最终遵从了自己有意无意形成的诗歌美学,而不是其他。诗人彻底完成自己的诗的美学者极少。这一过程中,遗憾者太多了。比如,我们会遗憾卞之琳写得太少,他仅仅有三个短暂的写作阶段,虽然他那些令人惊讶的诗作,似乎已经满足了一些我们的阅读欲望,但我们还是遗憾它们没有延续下去,以致我们无法看到它们最终的圆满异彩。海子,是;更早一些的李贺,同样。

  而胡弦,是清晰地明了自己的诗歌美学道路的人。他所需要的,就是毫不犹豫地持续地写下去。

 

 

  胡弦的诗,善和悲悯是他的诗歌美学之一。在许多诗人那里,我从未或是很少看到他们在作品表现出善和悲悯,甚至我是将这样的品质作为鉴定一个诗人的重要标准。也许是十年前了,胡弦写下了这样的诗——

 

  一个叫建设,那年六岁,死于

  胆道蛔虫病,我记得他抱着肚子

  俊俏的小脸因痛苦而扭曲,背

  死死抵在绑着疙针的小杨树上

  他的父母都是哑巴,除了贫穷

  没有钱、药,甚至连语言都没有

 

  另一个叫王美娟,死于十三年前

  二十三岁,因为宅基地,上访失败

  丈夫酗酒……外遇……

  她喝下了半瓶农药,在大队卫生室

  折腾了大半夜。没救活

 

  两个人的死,相距

  二十年,他们用自己的身体,带走了

  一部分病,让这个世界上的苦难

  不至于过分拥挤

 

  他们都是我的小学同学,同龄,同班

  但在阴世,他们的年龄却相距悬殊

  如今我想起这些,是因为

  我正走过这片墓地,他们的坟包

  相距不远,串个门

  也许用不到三分钟,在另一个世界

  哦,假如真的有另一个世界

  我愿他们相逢

——死过的人,不会再有第二次死亡

  我愿他们辨认,并且拥有

  在人间从未得到过的幸福

  或者,一个是儿子,另一个

  做他善良的母亲

                      ——《两个人的死》

  没有善和悲悯的诗人,是狭隘的诗人,自私的,爱己甚于爱人的。他们可以造就某种诗意,但他们的内心没有可以安放别人的所在,他们的内心没有温暖的阳光。我读过汪曾祺先生关于《大淖记事》这篇小说的创作谈。汪先生回忆他写这篇的时候,他写到“十一子微微听见一点声音,他睁了睁眼。巧云把一碗鸟碱汤灌进了十一子的喉咙”之后,忽然写了一句,“不知道为什么,她自己也尝了一口”。汪先生说:“写这一句时,我流了泪”。胡弦的这首诗,他自己的内心是贴了上去,感同身受一样的。诗人的内心随着那两个人的命运,经历了那样可哀的生死。“二十年,他们用自己的身体,带走了/一部分病,让这个世界上的苦难/不至于过分拥挤”;“ 死过的人,不会再有第二次死亡”。诗人隐忍的语言,无论如何的不肯痛哭的苦涩,看似无情,却深深折磨了读者的内心。这样的诗,注目于现实苦难,却并不全然为苦难所压住、压死。而尤为触动我们的是诗人的苦涩幻想:“假如真的有另一个世界/我愿他们相逢……一个是儿子,另一个/做他善良的母亲”。读这样的诗,我们是会随之落泪的。同时,我们还要指出的是,能写出这样的诗,不全然依赖情绪,而是睿智地拣选现实素材,悄然无痕地组织起来,不动声色地升华为诗,这是一种不简单的能力。

  胡弦于现实,可以写出那样感人的诗作,而他的“虚”亦可以构成让人足以耽留的诗篇。这“虚”,亦是诗人的神游,是他超乎于现实之上的想象之美。他有一首《后主》,即是这样——

 

        他喜欢投壶,饮酒,填词,把美人

        认作美狐。

        “雪是最大的迷宫。”他喜欢旧句子中

        别人不曾察觉的意义。

        ——河山不容讨论,但在诗中是个例外。

        他喜欢指鹿为马——雪给他造出过一匹马。

        “雪并不单调,因为白包含的

        总是多于想象。”

        雪继续下,雪底的雕栏像输掉的筹码。

        一个压低了的声音在说:

        美哦,让人耽留的美,总是美如虚构!

 

  诗人雷平阳曾对这首诗给予了精彩的点评:“胡弦的这首《后主》,直接地呈示了虚构与现实之间抽象的美学关系,现实的‘本质’,一如‘压低了的声音’;让人耽留的美,不仅归于虚构,而且都是‘输掉的筹码’。唯其如此,我们理应激赏胡弦兄的美学敏感和对汉字太初本意的精妙握持,同时,我们也才得以从中洞见了现实的重复性和残酷性。每一座青山都曾是歌舞场,不变之美于古于今却总是基于想象力,面对如此虚空,作为饮酒填词者,或许只能继续饮酒、继续填词,听任屋外的雪继续下着。”

  写这样的诗,是胡弦的巧妙“借助”,于现实之外,觅一无来由无去处的所谓“后主”。此“后主”是“后主”,亦非“后主”,不过是诗人自家笔下于诗意凌空探寻的悠悠一念。诗人化身为“后主”,过了一把虚无之瘾。

  对一个诗人来说,既要有从现实里发现诗意表现诗意的能力——非此不能入世;亦要有于虚无之境,有超越现实的幻化能力——非此不能有空灵高蹈的诗境。而只有兼具这两种能力又能将其瞬间合一的诗人,才是真正能够体味人间哀乐,亦能于世外得以解脱升华之人。诗人胡弦的诗谱之宽,可以逢山觅路,遇水而桥,是叫我惊讶的。一个诗人的高度,亦是与其作品的丰富性紧密联系在一起的。这也是我凡是遇到胡弦的诗必读的因由。他发现了诗歌的多样性,不断地为我们带来新的阅读体验。也只有这样的具有不断成长性的诗人,才是诗歌的希望。

 


 

  近些年,胡弦除了读书写作,四方游走,且深且广。胡弦的诗亦“左顾右盼”,于现实,于时空,于人于史,手腕翻转之际,山河岁月,草木春冬,尽在笔下。西部,亦成为他诗意的探寻之地。数度的西部之行,给他留下了极深印象,亦引导他研读西部的有关文史,那些感受混交起来,导致他身居南方又于南方返身关照写下了这些与西部有关的诗行。

  几年前的新疆阿瓦提,我们同行。偶然看到资料,知道在戈壁某处的树林里,有刀郎人祖上的墓地。我略略提议,胡弦即兴奋起来。遗憾的是,即便是特意找了当地的司机,路上一再询问,几个小时过去,车子在无路的戈壁和林子里转来转去,最终还是没有找到。也许,那儿是拒绝外人的窥视的。这也如同诗歌,它真正的“核”,是无法轻易找到的。这种寻找,不惟是对于西部的神秘历史,更是胡弦这样的一个外来者对西部的有意的诗意寻找。他的这些诗,即是这样的孜孜不倦寻找的结果,有其偶然,亦有其必然。但这结果,不是符号。即便有所谓的符号,那符号也是隐性的,弥漫的,其间渗入了胡弦所有的诗意可能——原本有的和西部特别赐给了他的。

  我读到胡弦的这些诗的时候,正巧前不久在兰州有一个“中国西部诗歌峰会”,国内诗界一干人物风流莅临。记得当时我对再次提起的所谓的“西部诗歌”话题颇有微词,说了大约诗歌就是诗歌,不干什么“西部”、“东部”的话。也可能这只是我一时的意思,不过是觉得大家对西部诗歌有误解,符号、印记什么的,而我的意思主持人亦似乎并未理解。所谓“西部诗歌”,缘由是三十多年前所谓的“新边塞诗”,数年间的轰轰烈烈,在真正的诗歌层面上讲,所能留存下来的也不过昌耀、老乡,还有周涛的一些诗,杨牧的几首,余者无甚价值。近十几年来,甘肃、新疆的诸多诗人,殚精竭虑,生存在这样的背景下,惨淡经营自家的诗歌境域。虽然有许多的外地诗人,游走一番,写下了不少关于西部的诗歌,但是比起外来者,土著的我们毕竟“经营”的更深一层。这深,还有其诗歌本身的广度——借助地理性(其间自然包涵了历史文化等诸多元素)的机缘不断开拓了诗歌本身的诸多可能性。其中优秀的诗歌,如若不是有着西部的因由,几乎不可能呈现它的异彩。毕竟,比起南方的草木茂盛,西部严酷的生存环境更显现了生命的顽强存在。而诸多外来的诗人,中部的南方的,一番或是几番悠游,或深或浅,也无一不借助这样的西部背景有所攫获。但细读胡弦的这些诗,他的攫获较之于很多诗人,甚至是西部的一些诗人,却都是有着超越性的。这种超越,不仅是诗本身的超拔,更是有着胡弦对于世界万物的好奇——这好奇造就了这些诗本身的异样之美。

  胡弦这一组诗里,有一首《嘉峪关外》——

        

  我知道风能做什么,我知道己所不能。

        我知道风吹动时,比水、星辰,更为神秘。

        我知道正有人从风中消失,带着喊叫、翅、饱含热力的骨骼。

        多少光线已被烧掉,我知道它们,也知道

        人与兽,甚至人性,都有同一个源泉的夜晚。

        我的知道也许微不足道。我知道的寒冷也许微不足道。

        在风的国度,戈壁的国度,命运的榔头是盲目的,这些石头

        不祈祷,只沉默,身上遍布痛苦的凹坑。

        ——许多年了,我仍是这样一个过客:

        比起完整的东西,我更相信碎片。怀揣

        一颗反复出发的心,我敲过所有事物的门。

 

  我确信,在中国的中部、东南部,诗人们无法写出这样的诗歌。所谓的内心之“有”,必定是外界给予的。甚至有一些看似匪夷所思的诗,细究起来,也一定有它的渊源。胡弦这首诗里,所谓的西部意味并不是那么的醒目和强悍。从表象看,去掉“嘉峪关”、“风”、“戈壁”几个词,这首诗呈现的至少不是显性的西部背景。但是,我们细细体味,这首诗却隐含着只有西部本身才能显现的无可遏止的意味。一首诗,不是仅仅依赖于几个词汇就能显现它想要的指向的。关键是找到了那种意味的“核”。无疑,胡弦找到了。

  面对嘉峪关,胡弦显然不是一个过客。对胡弦这样一个写诗的老手,所谓面对,必定会选择避实就虚。在实之外,胡弦注意到了风,以风的方式迂回写之,自然不落窠臼。西部,塞外戈壁的风是常年不断的。这里的风,既是“虚”的,亦是“实”的。风之“实”,不仅是说风里携带着沙土,甚或是沙粒,而是风本身呈现的生命的质感和存在感。仔细观察过戈壁地表的人会注意到风于西部的意味——所有的植物都是顺着风的走向生长的。也因之,诗人有了这样的诗句,“我知道风能做什么,我知道己所不能。”胡弦的不能,尽管他掩饰了,看似不经意地一语带过,却是哀伤甚或绝望的不能,无法不顺从的不能。他懂得,“在风的国度,戈壁的国度,命运的榔头是盲目的,这些石头/不祈祷,只沉默,身上遍布痛苦的凹坑。”胡弦特别注意到了石头“身上遍布痛苦的凹坑”。在戈壁上行经的人,会不断见到这样的石头——所谓的“戈壁石”。而这样的“戈壁石”身上的“凹坑”不是一次性形成的,而是漫长的时间,无数次的“盲目”的石头相互之间的击打才形成的。以胡弦的年龄,半生的人间体味,以这样的诗歌的意象和描述,且运用了“遍布痛苦”这样的词组,无疑也在描述的这一瞬间透露了胡弦内心的深深体味。这首略略显得压抑的诗里面,我们特别注意到是,这首诗里唯一的力量是“我知道正有人从风中消失,带着喊叫、翅、饱含热力的骨骼。”这看似强韧的一句,深嵌于风的诗行里,更多的是无奈。而这无奈,却正因为它的无奈,显现出了无奈的力量——谁说无奈不是一种力量。      

 

 

  数次跟胡弦接触,他很少言语。在善言的人那里,他甚至是有些羞涩窘迫的。逼急了,他也只是脸略略地一红,有点无奈地摇一下头,了事。他的机锋不在那里。我亦历来愿意跟这样的人打交道,有事论事,无事的时候,宁愿两两闲闲地相对无语。无语,亦是一种交流,甚至是更深一层的交流。

  他的机锋,在他的诗里。在他的《沙漠》里,我们看到了他悄然转换的机锋,成就了睿智而隐忍的诗行——

        

——这从消逝的时间中释放的沙,

        捧在手中,已无法探究发生过什么。

        每一粒都那么小,没有个性,没有记忆,也许

        能从指缝间溜走的就是对的。

 

        狂热不能用来解读命运,而无边荒凉

        属于失败者。

        只有失去在创造自由,并由

        最小的神界定它们的大小。而最大的风

        在它们微小的感官中取消了偏见。

 

        又见大漠,

        又要为伟大和永恒惊叹。

        而这一望无际的沙,却只对某种临时性感兴趣。

        沙丘又出现在地平线上。任何辉煌,到最后,

        都由这种心灰意懒的移动来完成。

 

  沙漠是西部的另一景象。来自南方的人,往往惊讶于沙漠的浩瀚无边,却很少落实于诗意的思考。胡弦却特别注意到了。这种注意不惟是对沙漠的诗意发现,其实更是诗人本身存蓄着的诗意的另一种萌发。两者瞬间结合,而呈现了杂交之后又瞬间弥合无痕的这首有着崭新意味的诗作。

  诗人的发现是令人惊讶的“——这从消逝的时间中释放的沙,/捧在手中,已无法探究发生过什么。”那么多写沙写沙漠的诗,有谁发现了“沙”是“从消逝的时间中释放的”?而在这“释放”中,诗人更是关注于“已无法探究发生过什么”。发生过什么?那已经发生过的,无法探究的,即是诗歌追寻的“核”。这“无法探究”的过程中,诗意即已产生。诗的中间,诗人欲擒故纵,稍稍铺垫,而在结尾,诗人迅疾地收敛——“沙丘又出现在地平线上。任何辉煌,到最后,/都由这种心灰意懒的移动来完成。”诗人的情绪似乎经由开头的探究,中间的推高,而到诗的最后,则是迅速的下滑——情绪随着这样的节奏,将诗意的核心归结到“心灰意懒”。此一“心灰意懒”绝不可以词性本身作解,亦自然不是褒义词,而是中性的。这“移动”着的“心灰意懒”,我们还是把它想象成诗意的“移动”吧。也只有诗意的移动,才真正是强大的。那移动是强大的,也是被动的,为某种不可知的力量所支配的。那种移动,是在神的注目之下的移动,而诗人胡弦偶然发现,而将其造就成为一首卓越的诗。

  西部在地域上也确实是奇异的,除了沙漠——戈壁,竟然还有草原——这也就有了诗人笔下的《玛曲》——

        

  吃草的羊很少抬头,

        像回忆的人,要耐心地

        把回忆里的东西

        吃干净。

 

        登高者,你很难知道他望见了什么。

        他离去,丟下一片空旷在山顶。

 

        我去过那山顶,在那里,

        我看到草原和群峰朝天边退去。

        ——黄河从中流过,

        而更远的水不可涉,

        更高的山不可登。

 

        更悠长的调子,牧人很少哼唱,

        一唱,就有牦牛抬起头来,

        ——一张陌生人的脸。

 

  这首诗于胡弦来说,也是一个试验吧。也许胡弦自己竟然也没有注意到,这首诗的组成场景是类乎杜甫的《绝句》的——“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就绘画来说,则是“散点透视”。三个场面,组合成为一首诗。吃草的羊,他和我,牧人和牦牛。中国的文字是奇特的,一个一个的词,或是一句一句,看似随意,其实是精心,不显山露水地组织起来,会出现纵向思维所不能有的更为丰富的意味。经由这样的组合,“所指”消失了,而呈现出了丰富的“能指”。这亦是中国诗歌较之世界诗歌的独异之处。

  面对草原,胡弦的内心是温润柔软的,是在“陌生”间缓慢显现的温润和柔软,是一枚镜子一样的安静映照。这首诗的头一节,是异乎寻常的写法。诗人描写吃草的羊,却忽然归结到这只羊“像回忆的人,要耐心地/把回忆里的东西/吃干净”。那一瞬间,诗人借助于羊,再次发现了人的某种“可能”,发现了人的另一种“内心”时间。读这样的诗句,会叫我们想起诗人自身似乎也会有着这样的场景:低头看书写作,甚或饮酒饮茶的时候,是浮想联翩的回忆,是兀自悄然品味那些回忆。接下来,是登高者——其实这登高者可能就是诗人自己,他上去过,看见了,丢下空旷,似乎是无所谓地写来,随意,甚至是太随意了,云来云去的悠游,要忘却了那要“吃干净”的回忆。而在诗的结尾,悠长的调子起了——“牦牛”,忽地转换到一张“陌生人”的脸。陌生的,当然陌生。草原很近,而熟悉的南方,在很远的地方。整首诗从低到高,又缓缓地下来,回复到人间,无言,而一切尽在其中。

  作为南方背景的诗人胡弦,于南方自然已经浸淫甚深。他的诸多诗作,也都带有南方的特点。这一组带有“西部”特点的诗作不仅是胡弦于诗意新鲜感的尝试,更是他的诗歌的新企图。作为长期生活在西部的写作者,我读过许多外来诗人借助于西部背景的诗作,但差强人意的太多。而胡弦的这组诗和他另外一些西部背景的诗歌却奇异地吻合了我于西部诗歌的阅读期待。我甚至会觉得胡弦的诗歌,经由这样的浸染,会使他以后的创作拥有一种更为复合的色调。而这色调是深沉的,内涵是深邃的——这深沉和深邃不是经由刻意造就,而是将诗意本身消散于语言的无形,自然而然抵达了的。

 


 

  六零后的胡弦这一茬人,坚持下来,且有所收获的,也已经都到了所谓的“中年写作”阶段了。

  对胡弦来说,多年的写作积累,无疑已经完成了某一层面的写作,开始进入到对“澄明之境”的追求。这样的“澄明之境”,在中国的古典诗歌里举不胜举。而在西方的诗歌里,我们在史蒂文斯的《坛子》,在佛洛斯特的《雪夜林中驻足》,在米沃什的《礼物》,里尔克的《秋日》都曾经读到过。胡弦自然也会将这些大师们作为自己的诗意前进途中的参照物。

 

        在一再出现的早晨里,

        无记忆的水,既清亮,又喧闹,有种

        不曾与任何事物结合过的纯净。

        ……

        在半山腰遇到采药人,

        他坐在那儿歇息,草药上沾着新泥

        和隐秘的悲悯。

        ……

        古老的传说在村寨间流传,

        一丛格桑花,带着羊群从天际归来,

        五月的人间平安无事。

 

  这是胡弦的这一组诗歌里的一些迷人片段。面对这样的诗,我要说的是,胡弦的内心,他期望企及的诗歌高度就隐含在这里。这些诗句昭示了他的诗歌艺术正在朝着一个更高的地方前行。

  这篇文字,原先的标题,我用了“和其光,同其尘”,这是老子的话语。“光”为表征,“尘”是本身。我期待的胡弦的诗歌即是如此,是尘世的,亦有神性之光。老子这两句之后还有“挫其锐,解其纷”。后两句的意思似乎很是复杂一些,大约是“意谓用虚柔不盈的方式来化解纷扰”。其实,细细体味,“挫其锐,解其纷”,亦可以是诗的更高的另一重境界。而诗人的语言也必得经由火焰的炽烈燃烧,去掉起所谓的“锐”气,化解自然和世相的“纷”扰,而后才能有神意观照之下的不失人世况味的“澄明之境”。    

  对一个诗人来讲,我们只是试图用诗的方法,尽力携入、尽力打开这个世界。而我们确乎又忘了,人类其实比我们想象的更小,即便是全部集合起来,人类也是很小的一点点。面对鸿蒙世界,与其强调自己,不如退而观察、体味,“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那样也许才是更好的。诗歌不是刺激,不是努力去触及自己的感官,让它反弹;而是应该敞开自己,让万物流云一样和我们渐渐亲近,亲和,变成一体。也许只有那样,我们才能写出几行可以存在下去的诗。

  记得几年前读一本日本小说,对一句话印象很深,那句话是“哦,原来是这样”。这句话是年纪轻轻就夭亡的日本女小说家樋口一叶小说里一位僧人说的。邻家少女怀孕了,父亲逼问,少女不愿意供出那个人,或者是那个男孩子也吓坏了,少女推说是僧人的。少女生下了那个孩子,少女的父亲气愤之下,把孩子扔给了僧人。僧人亦不辩解。后来,真相大白。少女的父亲去找僧人,僧人亦是不说什么,只是说,哦,原来是这样。看这篇小说的时候,很为这位僧人触动,觉得是了悟生死的人。这位僧人若是写诗,亦是会写到叫人叹服的程度的,因为知晓一切,直到万事万物的背后。

  对胡弦来说,也包括许多正在勉力前行有追求的诗人,这种心境才可能是更最有力量的。暗中的力量,才会在无形之中弥漫了整个世界。胡弦的诗,正在这个过程中,而前行的目标,他已经紧紧盯住了。“五月的人间平安无事”,就是这样的目标。

  诗,于这个世界有意义吗?也许有意义;也许,并无什么意义。但作为诗人,我们都将写下去。这是诗的宿命,亦是我们的宿命。我们的暗自神伤或是会心一笑,也许只有我们自己才能真正了解。


作者人邻

 原载于长江诗歌出版中心



1966年生,现居南京,曾出版诗集《阵雨》《寻墨记》,散文集《菜蔬小语》《醒木》等。曾获诗刊社“新世纪十佳青年诗人”称号《芳草》“汉语诗歌双年十佳”奖,闻一多诗歌《作品》年度长诗金奖、徐志摩诗歌奖、《十月》年度诗歌奖、“第一朗读者”最佳诗人奖、《时代文学》年度诗歌、《现代青年》十佳青年诗人奖、柔刚诗歌奖、《诗刊》年度诗歌奖、中国诗歌排行榜2014-2015年度奖、《文学港》年度诗歌奖、华西都市报“2015名人堂年度诗人”称号等。  

出席诗刊社第十八届“青春诗会”,在多家报刊开设过散文专栏,作品入选多种年度最佳选本。现任《扬子江诗刊》主编、江苏省中华诗学研究会副会长。 



 春风斩

 河谷伸展。
小学校的旗子,
噼啪作响。
有座小寺,
听说已走失在昨夜山中。 
牛羊散落,树桩孤独,
石头里,住着永远无法返乡的人。
转经筒在转动,西部多么安静。
仿佛能听见地球轴心的吱嘎声。 
风越来越大,万物变轻,
这漫游的风,
带着鹰隼、沙砾、碎花瓣、
歌谣的住址和前程。  
风吹着高原小镇的心。
春来急,屠夫在洗手,群山惶恐,
湖泊拖着磨亮的斧子。

传奇:夜读

与她的欢快如风相比,
我是木讷的,
我想跟上她的节奏,
这怎么可能?
我是在重复树叶做过的游戏。
风吹一遍,她变成了小妖;
风吹两遍,她剪烛,画眉,吐气如兰;
风吹着光线,
她像阴影一样跑来跑去。
她说立志做个良家女子,
这怎么可能?
一千年前她被编造出来,
拐进传说里不见了,
但打开书本就会跑出来,
不谙世事,
让我叫她小狐狸,
这怎么可能?
她旋转,笑,
小腰肢收藏着春风和野柳条的秘密。
她就像风,
一千年前她就被放进了风里。
没有年龄的风呵,
吹着时间那呆板的心。
她说不想再回去了,
这怎么可能?
夜已深,当我合上书本,
灰尘闭着嘴唇,
月亮走过天井,
大窗帘像她离去时衣衫的飘动。

后主

他喜欢投壶,饮酒,填词,
把美人认作美狐。
“雪是最大的迷宫。”
他喜欢旧句子中,
别人不曾察觉的意义。
——河山不容讨论,
但在诗中是个例外。
他喜欢指鹿为马——
雪给他造出过一匹马。
“雪并不单调,
因为白包含的总是多于想象。”
雪继续下,
雪底的雕栏像输掉的筹码。
一个压低了的声音在说:
美哦,让人耽留的美,
总是美如虚构!

先知

在故乡,我认识的老人,
如古老先知,
他们是蹲在集市角落里的那一个,
也是正在后山砍柴的那一个。
他们就像普通人,
在路口为异乡人称一袋核桃;
或者,在石头堆里忙碌,
因为他们相信,
凿子下的火星是一味良药。
给几棵果树剪枝后,
坐下来抽一袋旱烟。
在他们的无言中,有暗火、灰烬,
有从我们从不知晓的思虑中冒出的青烟。
抽完后,把烟锅在鞋底上磕两下,
别在腰间,就算把一段光阴收拾掉了,
然后站起身来……
当他们拐过巷口消失,你知道,
许多事都不会有结尾。
而风正在吹拂的事物,
都是被忘记很久的事物。

讲古的人

讲古的人在炉火旁讲古,
椿树站在院子里,
雪落满了脖子。
到春天,椿树干枯,有人说,
那是偷听了太多的故事所致。 
炉火通红,
贯通了故事中黑暗的关节,
连刀子也不再寒冷,
进入人的心脏时,
暖洋洋,不像杀戮,
倒像是在派送安乐。
少年们在雪中长大了,
春天,
他们进城打工,饮酒,嫖妓,
最后,不知所踪。
要等上许多年,
讲古的人才会说,
他的故事,一半来自师传,
另一半来自噩梦——
每到冬天他就会变成一个死者,
唯有炉火能把他重新拉回尘世。
“因为,人在世上的作为不过是
为了进入别人的梦。”
他强调,
“那些杜撰的事,
最后都会有着落,
(我看到他眼里有一盆炭火通红),
比如你现在活着,
其实在很久以前就死去过。
有个故事圈住你,
你就很难脱身。

临江阁听琴

有人在鼓琴,拂过高山的手
试图理清一段流水。
窗外,
涛声也响着——
何种混合已创造出
与音乐完全不同之物?
——你得相信,
声音也有听觉,
它们参与对方,
又相互听取,
使一生的事仿佛眼前事,
让我想起,
我也是从一个很远的地方
来到这里,
像一支曲子,
离开乐器独自远行,
到最后才明白,
所谓经历,不是地域,
而是时间之神秘。
现在,稍稍凝神,
就能听到琴声中那些,
从我们内心取走的东西。
而江水的旧躯体,仍容易激动,
仍有数不清的漩涡寄存其中,
用以取悦的旋转轻盈如初,
而在它们环绕的中心,
秘密、不祥的爱,随乐声滚动,
存在,又看不见,想抱紧它们,
一直以来都艰难万分。

古运河景区

涟漪散开,带着无数线头。
但水却懒得再捡起它们。
新砌桥,
这跨在历史身上的巨无霸对过往,
其实一无所知。
游船从桥下驶过,
新鲜的油漆味像难抑的兴奋。
但水知道,
它只能独自穿过解说词,
穿过一段段,
既无出发、亦无归来的声音。
一个空怀抱,
不会再赠予它远方,不会再把它推送向国家的心脏。
当它停下,靠着码头,
与这条河相伴的感觉像是假的。
某种隐秘的沉默,
控制了夕阳、柳条、倒影、
水底燃烧的磷。
——岁月难平,到最后,
水面是平的,
一个收留了遥远跋涉的薄薄平面,
如此近,触手可及,
又像历尽艰辛才得以抵达的边陲。

柿子树

柿子快要成熟时,
皮上覆着薄薄白粉,
仿佛有个季节已提前
拜访过它们。 
其实,天气尚暖,柿子也红得柔和,
慵懒的糖使它呼吸平稳。
直到叶子落尽,
世界才突然变掉了,
柿子和枝条那危险的关系暴露出来,
却没有用以描述这危险的言辞。 
夜晚,当啄食的鸟雀也离去,
你去探望柿子树,
发现你并非独自一人:
黑夜、满天繁星、
多年前死去的族弟的鬼魂,
陪你一起去看柿子树。

在昭化城隍庙观赏壁画

壁画中,死者们在裸体接受审判。
所以,
从明天起,我准备练一练腹肌,
最起码要把小肚腩练下去,
以免到时候脱了衣服太难看。
我还注意到,
并不是所有受审者都甘心就范,
他们在拼命反抗,挣扎。
所以从明天起,
我打算天不亮就去长跑,
不能让他们在美梦中睡得太踏实。
形势逼人呀,
我还要多去健身房,
因为即便死后,
有一把子好力气也如此重要。 


文字提供 | 陈小虎

文字编辑 | 孔馨

 凉月如眉挂柳湾,越中山色镜中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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