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昀之语】告 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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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女儿在茶几上吃饭。
女儿一贯的喋喋不休，绘声绘色，总有说不完的新鲜话题。我直直注视着她的方向，很久很久。
许是不见我应和，女儿才顺着我的目光，撇撇嘴，失望地扭向身后。那里是一个半圆柱形落地鱼缸，里面有蓝茵茵的水，绿油油的草，大朵大朵，净白妖娆的花。虽然水草与花儿都是人工制造，却也很是漂亮，甚至能以假乱真。
然而，我直直盯着的，不是这些。鱼缸里最为重要的，是幸存下来的两尾鱼。今天，大黄鱼可是有些异样了。沉沉地卧在水底，偶尔，才摇动尾翼，飘起来挪动一点点位置。小白鱼还好，在水草间自由穿梭，依然活泼。
“妈，当初你最反对买鱼，现在你最在乎它们！”女儿嘟着嘴，因为刚才的被冷落，开始撒娇。她还没有看出大黄鱼的迟钝，便与鱼儿争风吃醋了。
“你看，大黄鱼有点不对了！”我提示她，我们一起走近鱼缸。大黄鱼因为我们的靠近，从水底挣扎着摇起来。它的身子两侧，异样的肥胖，甚至有鼓出来的感觉，像孕妇，挺着个大肚子般，行动笨拙。
“呀！大黄鱼一定是生病了！”女儿惊叫，却没有像以往，吓得后退很远。犹记得第一条鱼儿死亡时，女儿在带着哭腔的尖叫中，逃往卧室的情景。
年前，接连送走了四条鱼，她逐渐接受了别离，哪怕是死亡。而我，比她更清楚四条鱼的告别情景。
淡黄色的鱼，长的普通，没啥特点，告别最早，也是最让我们心惊肉跳的头位别离者。我是闭着眼睛，颤抖着把渔网伸入水中，又在恐惧中睁眼找到它，把它捞出水面并赶紧送到楼底的。女儿为此伤心了好几天，一直无法接受。我小心翼翼地，想要安慰她。她却又释怀了，还安慰我，说鱼儿的寿命可能就是那么长。
清洁鱼，像一团漆黑的墨，又像一艘黑色的潜水艇，体型庞大无比。它总是卧在水底或者附在缸壁上，一动不动。几次都把我吓得不轻，以为它死了。经老公与女儿提醒，才知道那是清洁鱼的生活习性，不要大惊小怪。然而，也正为此，它在不知不觉中告别时，我根本没有发现。直到几天后，我才察觉不对，捞出来，它庞大的身躯已经空空如也，只剩外表的骨架了。我自责了许久，心头也有疑云挥之不去，它是自己腐烂了，还是被其它鱼儿生生掏空了内脏？我不敢去思考答案！
最美丽的锦鲤，披着枫叶般漂亮的金黄色羽纱，有皇后一样雍容华贵的风采。秋天有多美好灿烂，那就是她的模样。可是，这条心头最爱，告别方式最惨烈。她在鱼缸里飘摇了很久，总是尽力挣扎着游到近水面，却又像醉酒般失了力量，一路飘飘荡荡，曲曲折折地落到水底。像秋风吹落的枫叶，一片璀璨的金黄，在空中盘旋，起起落落很多回，最后才彻底停息。送别她，我最难过，我以为她会陪我一辈子的。这是条与世无争又有最强大力量的生命，每次，那条凶恶的大黄鱼把小白鱼与小黑鱼追得满世界乱窜时，是她，美丽的皇后，轻轻地挡住凶徒，给了两个缩小者保护与安宁。结果，她却走在了小白与小黑前面，以后，谁来保护它们？
是的，过了不久，小黑鱼也走了。无声无息，甚至都没有引起我的强烈悲痛。或许，可以预计的别离，能够抵消一部分难过吧。我把它捞出来，直接放在了卫生间的垃圾桶里，拿纸片掩了掩，就算完成了告别仪式。
后来，我有事出门四天，心里却对剩下的两条鱼儿念念不忘。没想到归家后，一向凶猛的大黄鱼，还有柔弱的小白鱼，都在水里好好的，给了我回家的最强安慰礼。
可是，见多了鱼儿的渐次别离，我还是打起精神，做好了与这两条鱼告别的准备。甚至，我都想过，等它们都走完了，是该继续买鱼还是养乌龟之类的念头。
临近年关，又到除夕，迎来庚子年。被疫情困守家中的每一个早上，是以我对鱼缸行注目礼，开始一天的活动的。只要看到鱼儿安然无恙，我就悄悄吁一口气，去做饭，去叫醒孩子，去做一切人类逃避不了的杂活，有想做爱做的，也有不爱做又不得不做的。忙碌的一天里，很少看鱼，即使盯上一眼，也只是为了确定它们是否活着。
可也奇怪，换水不勤了，喂食次数也少了，鱼儿居然活得越来越好了（西安的文友，上次看了文章指点我的养鱼大法）。原本以为过不了年的它们，转眼已经陪伴了我一个多月。我甚至开始暗自赞叹，鱼儿这超强的生命力。我甚至开始，天真地认为，它俩是可以陪伴我们到永远的。
我总是这样，目光短浅，对表象极其迷信，从不肯多长远思考一丁点。女儿也与我一样，简简单单。有时候，她还开玩笑说，宅家无法出门，等家里的菜吃完了，干脆把鱼儿捞出来煎煎吃算了。这是对鱼儿最大的尊重吧！在我们眼里，它们终是去掉了重症的标签，可以以正常的生命形态，与我们共处一室了。这平等与被尊重，是它们用一个多月的坚持换来的，万分可贵。不知道被预死亡的时间里，它们有没有恼火过，每天被人用同情的目光盯着，像被医生查房的重病号，应该是很不自在的。还好，它们挺过来了，我也放心了。好几天，也往往忘记早上的晨课，去对它们行注目礼了。
谁知，忘记了别离，偏偏又别离。这凶猛的大黄鱼，居然也要罢工了。我以为，它是能坚守到最后的。我与女儿对它均无好感，因为它太贪婪，太强悍，太霸道，太能欺负弱小。
每次投食，它抢得最凶，吃得最多。没事的时候，它总是以追逐小白鱼与小黑鱼为乐。不是友好地嬉戏，纯粹是欺负。两条小鱼看见它就仓皇逃窜，它还不罢不休，紧紧跟在它们身后，不时给以猛烈地攻击。小黑鱼死命摇动尾巴，向鱼缸上方逃命，大黄鱼便掉头袭击小白鱼。弱小纤瘦的白鱼，平日里都是举止高雅的公主，一旦被紧追，也只能丢了斯文，不要命地逃窜到水底的水草里，颤抖不已。黄鱼体型大，在水草里不便穿行，索性再次掉头，去攻击刚刚还惊魂未定的小黑鱼。这就是它每天的日常，从未间断，乐此不疲。
女儿看不下去，便猛烈地敲击鱼缸。专门对准了大黄鱼，为的就是警告它，吓唬它，让它也尝尝被袭击的滋味。有时候，女儿做得过分，把大黄鱼吓得晕头转向，我又担心它被弄得神经错乱，更变本加厉去袭击那两条小鱼。为此，我不得不叫停女儿以暴制暴的行为。
可是，即使如此，大黄鱼依然顽固不化，欺负弱小的本性，从未改变。女儿气愤至极，几次扬言，要把它捞出来，扔进学校的鱼池，让它去那里试试，还能不能混得下去。总归是她懒，我更懒，我们便容了它的胡作非为，任它在眼皮下为非作歹，称霸鱼缸。
没想到，挺过了一个多月，在春天就要来临的时候，在就快看见希望，大家都能解禁出门饱览春光的时候，它却要与我们不告而别了。
这个暴君的告别，与我想象中不同。没有过于挣扎，没有锦鲤皇后的惨烈，只是在鱼缸底部缓缓沉浮，静静的，无声无息。它的眼神不再凶狠，但还有神，仿佛在告诉我，它暂时不打算离开。
被它欺负了一辈子的小白鱼，此时此刻，却对大黄鱼各种挽留。她在大黄鱼附近游来游去，不时靠近，拿嘴去拱一拱它的身体，顶着它摇动尾巴，慢慢浮起来。大黄鱼慢慢游动一阵，累了，又沉下去在水底歇息。小白鱼不肯罢休，又在它身边打转，再拱。拱大黄鱼的腰部，嘴巴不停地翕动，直到使它再度游起来。有时候，小白鱼又会跑到大黄鱼脸前，头顶头，非要把大黄鱼顶得摇摆起来。许是小白鱼也懂得寂寞比被追逐更可怕，所以不遗余力地，想要挽留大黄鱼的生命。我摇摇头，熄灯入睡。
第二天早上，不出所料，大黄鱼还是走了。安安静静，无声无息。再也没了凶相，静静地，萎缩着身子，在水底。
我拿了渔网与夹杆，先用夹杆夹住它的身子，慢慢往上提。靠近水面时，用渔网接住，捞它出来。它静静地躺在渔网上，一动不动。我看见，它的身子侧面，有一星星红点，露出血色。应该是小白鱼想要咬醒它，下了狠心吧，很心酸。
下楼，送走大黄鱼，回来，放了点鱼食，洗净过滤棉，把鱼缸盖好。
往后，只有小白鱼和我们相依为命了。2020年3月8日晨8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