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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师梦碎:被皇权逐步征服的秦汉思想家

文素臣 冷炮历史 2018-1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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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区话题丨你怎么看秦汉思想家们的变化?


我们生活所需的思想,说不定在三千年前就已枯竭。我们也许只是在旧的柴禾上添加新的火焰而已。

--芥川龙之介


秦汉皇朝的思想家们,满怀着乌托邦理想与使命感,奋不顾身地投入到“周秦之变”当中,推动中国从文明共同体转型为大一统帝国。而迎接他们的,却是沦为犬儒的命运。


苦难辉煌的时代

东亚大陆的地形在很大程度上阻碍了交流通道


得益于沙漠和雪山的庇佑,稚嫩的中原文明在东亚大陆度过了幸福的童年时光。当埃及、赫梯和亚述等势力在另一世界杀红眼,商周贵族们仍悠然自得地。他们或用铜器蒸煮蛮夷头颅,或驾战车到远方封邦建国。纵使犬戎将天子权威蹂躏成黍离之悲,各诸侯国也只是在霸主监护下,进行一场场烈度有限的君子之战。


可在春秋战国之交的百余年间,诸夏各国的博弈却变得无所不用其极,各种规则底线皆被抛诸脑后。这一黑化过程是如此令人愤慨,以至于鸿儒顾炎武都要在《日知录•周末风俗》篇中抒发自己的义愤。中原文明遂如孩童成长为莽撞少年一般,步入了杀人盈野的战国时代。


残酷的战国时代是思想的黄金期


当令人发指的暴行成为司空见惯的社会现象,种种原本坚若磐石的真理信条也就随之瓦解。在乱世中朝不保夕的先民,必须靠自己的独立思考,来重建对世界的认知。一个诸子争鸣、大放异彩的思想黄金期,也就顺理成章地到来。


今人论及诸子百家,往往煞有介事地将其分为儒、墨、法、道等流派。其实,“法家”、“道家”等名词,只是汉代知识分子在总结先秦学术成果时,为方便分类而发明的概念。只有儒墨两家具备明确的师承关系或相对严密的组织度,其他诸子之关系则颇为复杂。如庄子思想实与老子迥异,而韩非却对老子之道颇有钻研,还被司马迁钦定为“归本于黄老”。


大部分思想流派只得出了一个结论


风光无两的学界巨子们,并不像古希腊同行般沉迷逻辑思考。其才智几乎都被用于解决一个宏大问题:如何为礼崩乐坏的中原文明,寻找重建秩序的历史出口?


对此,争吵不休的思想领袖们给出了惊人一致的答案:天下必须统一!


标榜兼爱非攻、充满草莽气息的墨家,振臂高呼“尚同”。传承殷周典籍、注重小共同体构建的儒家,断言天下“定于一”。连逍遥自在的庄子,也在慨叹“道术将为天下裂”时,委婉表明了对统一的向往。为将这一理想变为现实,各派人马皆不由自主地把目光转向秦国。


将关东六国视为蛮夷的秦国 成为了思想家的试验田


过河拆桥的狼秦

孔子在秦国外乱转 还是对秦国提出了表扬


诸子关注并看好秦国,可上溯至孔子时代。终生未踏上秦土的至圣先师,曾向齐景公称赞秦国可成王业。战国时代的儒生,亦与秦国保持一种虽若即若离却又眉来眼去的关系。从云梦秦简的《为吏之道》来看,秦政权曾以儒家口吻要求公务员修身养性、安贫乐道、父慈子孝。而大儒荀子,亦称赞秦国内政已近乎完美。儒家尚且如此,其他学派与秦国进行更加亲密的合作,也就不难理解了。


在编制户籍、兴修工程、上阵杀敌等方面,为秦国立下汗马功劳的乃是墨家。墨者团体在墨子死后山头林立,诸多重视理论的派别依旧混迹关东。但崇尚功利的从事派却大举西进,同朴实尚武的秦政权一拍即合。该派之影响在秦惠王时达到鼎盛,涌现出唐姑果、腹黄享等深得秦君信任的风云人物。


墨家对秦国的帮助 不弱于戎狄的输入


墨家虽在基层建设上任劳任怨,却并不能为秦国献出提纲挈领的治国方针。商鞅等法术之士遂乘虚而入。令秦君知晓了如何通过利出一孔的法治政策,并与精密高效的官僚系统去役使人民、争霸天下。凭借关东游士的效忠与优越的地缘环境,孱弱的秦国成长为可怕的战争机器,一步步把六国逼向灭亡的深渊。


决定历史走向的节点已然临近,杂糅道法的黄老之学果断下山摘桃,意欲为即将形成的大一统帝国充当国师。深受黄老影响而又热衷养士的秦相吕不韦,亲自组织人手为未来的始皇帝勾勒治国蓝图,其成果便是先秦典籍中体例最为完备的《吕氏春秋》。


《吕氏春秋》凝聚着战国士人指导王权的梦想


在这部以黄老学说为主干、博才百家之长的书中,吕不韦提出了一系列令人激赏的观点。他语重心长地告诫嬴政,天下乃苍生万民之天下,绝非君主的私产。百姓拥立君王,是为了摆脱无秩序的处境从而使自己得益。君主应信任贤臣让,政体自然运转,实现无为而治。还要尊师劝学,以正义之师统一天下。


吕不韦的思想,代表了当时知识分子渴望驯服并指导王权的共识。这一共识便是后世书生所尊奉的“道统”的起源。他之所以敢向君上提出如此多要求,不仅是因为自己贵为“仲父”,更因为秦国政治在其生前具有极强的柔性。从云梦秦简的《日书》来看,当时秦政权对六国故地的习俗与价值体系还颇为容忍。劝说秦君顺应天下读书人之心,也就似乎尚有把握。


教会嬴政君主权谋的韩非 也是惨死狱中


但秦始皇在亲政后,让仲父惨死巴蜀。还在吞并六国之余,对各学派卸磨杀驴。教会嬴政君主权谋的韩非,也是惨死狱中。本为天下显学的墨家,迅速销声匿迹。靠收徒教学度日的儒家,更是被秦帝国蹂躏再三。连本被秦政权容忍的六国旧俗,也成了皇帝眼中的“恶俗”和各级官吏整改的对象。秦始皇的根本目的,就是以暴烈残酷的手段,抹平关东与秦本土的文化差异。消灭六国遗下的社会联结纽带,在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皆实现一元化统治。


急不可耐的倒行逆施,与无休无止的工程劳役,没有实现秦统治者的野心。反而激起了不可调和的官民矛盾与文化冲突。看似强大的秦朝二世而亡。而一介匹夫却破天荒地成了君主,在野国师们有了新的打交道对象。


秦国的千秋万世终于被戍卒们的竹竿给捅了下来


由弱变强的汉帝

刘邦的屌丝出生 让野生国师们看到的机会


刘邦能完成从流氓到皇帝的逆袭,着实应感谢他所鄙夷的儒生。正因儒墨两家在战国时代发明出上古圣王向身份低微的贤人禅让君位的历史,才使大批民众破除了对贵族血统的迷信,从而能够接受一位出身草莽的天子。而刘邦的死敌项羽,则在自封西楚霸王和杀害义帝的过程中,沉重打击了六国王室的残余势力。不经意间为刘邦称帝提供了神助攻。


虽已贵为天子,汉初诸帝却并不能为所欲为。关东同关中依旧存在巨大的文化差异,迫使汉帝分封一个个尾大不掉的王国,去实行间接统治。在中央朝廷内部,大批老臣宿将已摇身一变成为裂土封侯的功臣集团。高祖、文帝在其眼中只是大哥和晚辈。如此条件之下,秦始皇那专断暴躁的治国之术已不合时宜。汉家皇帝需要新的措施来稳固根基尚浅的江山。黄老之学瞅准时机,再次出击。


汉初的皇帝们 依然要与诸侯共治天下


能言善辩的陆贾及时向刘邦献上《新语》,劝其无为而治,放手委任群臣治国。不以勤政之名去集权专断、改弦更张。同时他也指出,君主统治天下的关键在于施行仁义、效法先圣,而非立下不世之功。这实则是在承认王国和功臣的现实权益之余,驳斥他们居功自傲乃至犯上作乱的理由。使皇帝的统治能更加安稳。如此一来,各派力量皆被摆平,黄老之学顺利荣升官方意识形态。


但历史之后的走向却对黄老一派愈发不利。随着时间推移,元老重臣相继去世,东西方文化差异日渐缩小,汉朝皇帝的实力与野心却不断滋长。贾谊、晁错等少壮派官僚,也对朝廷在北胡南越和王国问题上的软弱乏力忍无可忍。及至汉武帝登基,黄老之学已沦为淮南王刘安等地方势力抗拒中央侵逼的最后防线。新的国师若想扬名立万、功成身退,就要使自己的学说。既能满足刘彻的扩张野心,又能保证自身不被可怖的皇权戕灭。


黄老之说 在汉朝的盛世并为持续多久


大儒董仲舒成功解决了这一难题。他点明汉朝的历史使命就是完成对前朝的拨乱反正,开创太平盛世。而太平的硬性指标则是对内统一风俗法度、对外使四夷臣服。故为此而进行的制度改革与武力征伐,皆天经地义。如此为君分忧而又义正辞严的学说,自然令汉武帝欣喜若狂,儒学的至尊地位就此确立。


可董仲舒在这套忠君爱国的学说里,却为不甘心任皇权摆布的知识分子留有退路。他虽肯定了专制统治,却仍赞同儒家传统的禅让理论。而他提出的天人感应学说,虽令君权显得神圣,却也让知识分子能借助灾异与天意来敲打皇权。这使儒生们在西汉后期掀起了惊天狂澜。


董仲舒的思想中尚存有抑制皇权的成分


暴走急进的儒生

盐铁会议为儒生抨击汉朝暴政提供了舞台


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无疑是汉武帝的得意手笔。此举不仅能统一思想,还能为种种穷兵黩武、聚敛民财的行为披上合理而温情的外衣。但他意想不到的是,正因自己虚伪地将儒学捧上了天,读书人才敢在他死后,理直气壮地用官方国学,去抨击汉朝政治中各类不符合仁义理想的暴政。


受命托孤的霍光,于公元前81年召开盐铁会议。企图借调整治国方针的旗号,来打击以割百姓韭菜而闻名的政敌桑弘羊。不料大会变为参会儒生公开泄愤的舞台,以孔孟虚名行亡秦恶政的西汉朝廷,被批得体无完肤。桑弘羊在辩论中的大败亏输,也不能令霍光高兴。因为汉朝执政者已注意到,自己的官威头衔,皆不能恐吓怒火中烧的读书人了。三年之后,儒生眭弘甚至运用董仲舒之学,借口发生灾异,要求汉皇帝禅位让贤!


五德终始说进一步瓦解了西汉统治的合法性


用于塑造统治合法性的思想工具,竟变成他人逼宫的理论武器!西汉皇朝这才发现自己上了贼船,虽气急败坏却也只能顺应儒者的要求,逐步剔除政治制度中的非儒家成分。甚至诏告四海宣布自己再受天命。


可这些措施,并不能改变集权专制的本质,也就无法缓解因土地兼并、小农破产和既得利益者贪得无厌而酿成的统治危机。但在儒生们看来,改制无效,只说明汉家气数将尽。


汉朝的正统性开始受到了动摇


既然天厌刘氏,那么为了拯救百姓、实现太平理想,就只得另请高明。野心勃勃的外戚王莽应时而起,将自己打扮成践行纯正儒家政治的救星,大肆蛊惑人心。他还伙同学问大家刘歆进行考证,宣布汉室是拥有火德的尧帝后代。而王氏则是与土德匹配的舜帝后裔,各类自然现象皆说明火德将尽。根据五德相生理论与求贤禅让之说,王莽当代汉而立!


如此荒诞不羁的邪说,在已被乌托邦理想冲昏头脑的儒生眼中,却是完美无缺!在万众拥护之下,王莽最终夺得帝位。刘歆则被他封为名正言顺的新朝国师+嘉新公。此情此景,足以令天下读书人热泪盈眶。以文教训诫皇权的夙愿俨然实现,天下太平的理想自然也即将成真。可历史却对这个多灾多难的国家,又开了个令人悚然的玩笑。


王莽其实是披着道德外衣的权力巨兽


满盘皆输的幻想

光武帝的上位 给野生国师们提出了新的工作要求


热衷复古的新朝皇帝与学者出身的国师,非但没能拯救苦不堪言的百姓,还彻底毁灭经济秩序,搞得天下大乱。当迷信谶纬的刘秀经过多年征战,再次一统天下,全国人口已从近六千万跌至1400万。空前惨烈的人口大灭绝,将儒生的政治理想击得粉碎。


看似崇高的理想竟是个可怕的笑话,再奢望用知识指导皇权也就没有必要。与其乱发牢骚,不如好好称赞东汉得来不易的安定局面,以不辜负这个时代。于是,一位以维护汉家声誉为己任的思想家登上历史舞台,他便是大名鼎鼎的王充。


王充创作《论衡》并不是为了抨击迷信


今人往往对王充颇有好感,觉得这位敢于批判天人感应理论与谶纬学说的大家,是那个迷信弥漫的时代中罕见的具有科学和反专制思想的巨人。然而,王充的真实目的,却与启迪民智或抨击专制大相径庭!


他在《论衡•须颂》篇中直言:大汉身为“圣国”却名声不佳,皆因俗儒恶意中伤朝廷。自己写书之目的就是为汉朝打抱不平!


他在《宣汉》篇中指出:儒生所向往的周代,在主上贤明、礼乐教化、国土面积等指标上皆不如汉。也不知他们有何脸皮以古非今。


而在《自然》篇中,他更是赤裸裸地表示:齐桓公尚且用人不疑,在命管仲主持朝政后就不再过问。若上天在把统治权交给皇帝后还加以警示,那皇天的品行岂不是不如齐桓公?


王充机关算尽 还是没让自己发达起来


由此可见,王充反对天人感应等学说的目的,仅仅是献媚皇帝。毕竟人君所畏惧的只有上天。若他能证明天灾人祸皆与天命无关,上天根本不会对君主进行考核,那皇上还需要下诏罪己吗?知识分子还能摇唇鼓舌,干预政治吗?如此一来,自己岂非为皇帝去掉一块心病?!


只可惜,王充的种种努力,并未给他带来君上垂青与高官厚禄。终其一生都未能飞黄腾达。可他的思想却证明,一心要当国师的秦汉知识分子,已逐渐沦为替君权涂脂抹粉的犬儒。到了东汉后期,纵使昏君、外戚与宦官将百姓逼上造反的绝路,读书人也要誓死保卫桓灵二帝。至此,他们已在专制皇权面前彻底跪下。


东汉皇帝已把读书人变为权力的奴隶


这一跪就是近两千年!纵使后世士大夫拥有了据说能与皇帝共治天下的待遇,并被各路野生宋、明粉津津乐道至今。他们也不再拥有当年汉儒那样,敢为了政治理想而去舌战公卿乃至改朝换代的胆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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