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丹韵词音 001.诗意春风




每个中国人,都是在诗歌里不知不觉中完成了自己生命的成长。 


 小的时候,谁没有跟着李白看过“床前明月光”?虽然不懂得什么叫思乡,但孩子的眼睛却像月光一样清清亮亮。谁没有跟着孟浩然背过“春眠不觉晓”?背诗的声音起起落落,一如初春的纷纷啼鸟。 


 长大以后,恋爱中或失恋时,谁没有想起过李商隐的比喻——“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春蚕和蜡烛,两个简单的、日常生活中的物件,通过诗歌,变成了我们可以寄托情感的意象。 


 再长大一些,开始工作,忙碌、烦恼纷至沓来。我们想安静,想放松,谁没有想起过陶渊明呢?“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千古夕阳下,陶渊明的诗意温暖了后世的每一丛带霜的菊花。 


 然后,我们日渐成熟,就有了更多的心事,更复杂的焦虑,更深沉的忧伤,我们会不由自主地想起李后主的“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与我们的一己之悲比起来,那样浩荡的悲伤、深刻的哀痛,是不是会使我们的心稍稍放下一点,使我们的胸稍稍开阔一些呢? 


 终于当年华老去的时候,我们轻轻叹一口气,想起蒋捷说“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面对逝水流光,这里面没有撕心裂肺的悲号。那种淡淡的喟叹,既伤感青春,又欣慰收获,不也是一种深沉的人生吗?



今天,很多人会疑惑,在现代的忙碌生活中,诗对我们究竟是一种必需品,还是一种奢侈品?可能相比于我们的房贷、医药费、孩子的学费,还有每个人的工作现实、生活梦想,诗歌变成了一件奢侈品。但是我想,如果我们真的愿意相信诗意是生命中的必需品,我们也许就真的可以过得诗意盎然。


什么是春天?春天其实是人心中朦胧的一种憧憬,是对生命所有的寄予和希望。“一年之计在于春”,春光中,时间刚刚开始,人们可以一点一点地把梦想种在现实的土地上,看它开花,看它抽穗,看它结果。这个生长与成熟的过程,人还可以企望。


前面讲过的那些美丽、伴随我们成长的诗句,里面都有着一个核心元素,就是意象。不管是明月、啼鸟、菊花、春蚕,还是江水、樱桃、芭蕉,千百年来,它们在自然中美丽着,也在中国的诗歌中绽放着。一代代的诗人传承着这些美丽的意象,传承着中国人的心事。他们是含蓄的、深沉的,或有所得,或有所失,从来不会大声地直接说——我喜、我悲、我愁,而是一定会把自己的情感托付给一个意象。这种意象的载体,通过心灵的息息相通,一直流传到今天。


可总会在人生的某种时刻,忽然间诗情上涌;总会有那样一个关节点,我们品味人生,给心灵充电;总会有那么一个契机,我们想寻找真实的自己。让我们从寻找中国诗歌的意象开始,从一草一木,从春花秋月开始起程,沿着诗歌的通幽曲径,抵达我们的心灵深处。



我们从小就读熟了韩愈写的《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一首七绝,寥寥四句,每一个字都耐人寻味: 


 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 


 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 


 “天街小雨润如酥”。想一想,在我们的记忆中,细腻绵滑奶油的酥润是什么味道?酥软、酥麻的感觉是什么样子?今天,我们会觉得雨落下来,落到身上皮肤上,是潮的、湿的。“润”,我们能理解,但还能触摸到“如酥”的质地吗?韩愈的这句诗总让我想起汤显祖的《牡丹亭》,杜丽娘在游园之前看春天,对春天的形容——“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蛛网般的丝线,被微风吹进闲到空旷的院落——在二八年华的少女杜丽娘眼前,春天恰如这些在风中飘浮的游丝,在阳光下一根一根抽开,在春风中闪闪摇漾……诗人要有什么样的心,才能去发现润如酥的小雨,还有这如丝袅袅袭来的春天呢? 


 韩愈接着说“草色遥看近却无”。这个感受我们每个人都有过,只是不知道我们是不是还记得。远远看,连成片的草地似乎已经满是蒙蒙绿色,但是近了去看,却又好像没有了!在远方的淡淡的一抹,在眼前却消失了。这一视觉偏差,对于寻春探春的诗人,是一个“谜”。“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现在真是春天最好的时光了,那种早春几近透明的绿,是浅浅,淡淡的,朦朦胧胧的,只可远观不可亵玩,这一点娇嫩撩人初初萌动的春色,还真胜过了满城柳丝的浓春景色呢! 


 形容水面袅袅变化,有一个词叫“烟波”;柳丝荡漾,依然如烟。人的心思如烟,世事岁月的变迁如烟。一个“烟”字里面,袅袅涌荡的那种气息,那种光影斑驳,打动着我们的心。这才是春天真正的意味啊。 


 再晚一些日子,春光再盛一些的时候,绿意分明,柳条飘荡。我们小时候都背过贺知章的《咏柳》:“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爸爸就教我背,带着我去看什么叫“细叶谁裁出”。等到我的孩子上幼儿园,又在我身边奶声奶气地念这首诗。每个人的年华都曾经从早春经过,都曾经天真地用小手拈着柳叶,用小脑瓜去浪漫地想象什么叫“二月春风似剪刀”——是春风一缕一缕地,像我们做手工剪彩纸那样,把柳枝裁成了婀娜的模样吗?如今,感到疲惫的时候,我还是喜欢对着一盏春茶,在氤氲的香雾里淡淡看见这些小时候念熟的景象,在默诵中,心渐渐柔软松弛,被春雨滋润,被烟柳感动,就轻盈起来,如同被春风托举。还可以闭上眼睛问问内心,在如今忙得分不出一年四季的生活中,我们还有多少春光可以流连?

恍然望见白居易信马由缰,迤逦行来,西子湖畔的春天依旧真切: 


 孤山寺北贾亭西,水面初平云脚低。 


 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 


 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 


 最爱湖东行不足,绿杨阴里白沙堤。 


 “孤山寺北贾亭西”,这个地方是哪儿呢?“水面初平云脚低”,显然这是西湖了。只有春天的水面才可以用“初平”形容。从远处看,春水缓缓涨起来,天边的春云渐渐垂下来,水和天就相连到了一起。再看近处,“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一切都是那么新鲜、玲珑、活泼、流利。在描述“早莺”、“新燕”时,白居易用的是“几处”、“谁家”,而不是“处处早莺”、“家家新燕”,那样的莺歌燕舞就用不着“争暖树”、“啄春泥”了,一个浓郁的春天哪有这零星“几处”和不知“谁家”的意象,让人的心中产生蓦然相逢的惊喜呢?“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花逐渐开得繁盛了,纷纷扰扰的乱红之间,人眼开始变得迷离沉醉;花绽放的时候草跟着长,但是草还未深,踏马游春,萌生的小草将将没了马蹄。面对着蓬勃的早春气象,诗人在细致的描摹之后,转换语气,由对春意的特写一变而成直抒胸臆,“最爱湖东行不足,绿杨阴里白沙堤。”


我们对比一下他写过的洛阳春天。洛阳的春天什么样呢?《魏王堤》中说“花寒懒发鸟慵啼”,洛阳寒气尚重,北方的花比南方的花要懒,没那么勤快,太早的时候起不来,所以“花寒懒发”。再看懒得叫的鸟,“慵啼”也是一份慵懒。北方的早晨很冷,人伸个懒腰都不愿意冒出热乎乎的被窝,花、鸟随人,懒懒的,晚晚地再出来,没有那么多生命的欢欣啊。白居易同样踏马寻春,“信马闲行到日西”,信马闲情,到处找春天,一直找到沉沉落日都西斜了。“何处未春先有思,柳条无力魏王堤。”何处可以寄放他对春天的渴求?终于寻得了一个地方:由洛水形成的魏王池边,魏王堤上有几株柳树,“未春先有思”,柳条悬垂,春意已经萌动,姑且可以让他托付一点思情吧。南方北方的春天,信马杭州或者信马洛阳,西湖的白堤或者魏王池的魏王堤,白居易对春意的寻访和刻画,在今天读来让我们动心动情。我们曾经如此专情地感受过春天吗?


白居易任杭州刺史的时间是穆宗长庆二年(公元822年)七月到长庆四年(公元824年)的五月,后来转任苏州刺史,五十五岁时回到了洛阳。面对着洛阳这一片慵懒沉重的春色,他的心中对江南有什么样的牵绊呢?游宦四方,回到北方后,他对江南的思念变得更加蓬勃热烈,魂牵梦萦。他的思念,念的还是春。 


 我们都熟悉白居易在六十七岁的暮年时光写出的《忆江南》。在他的记忆中,“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江南有多好呢?一片片花团锦簇的颜色——江南的花、江南的水如此明艳,红得比火还亮,绿得比蓝还要浓。这样灿烂的春光让我们不禁想起另一位善用色彩的诗人杜甫,他笔下也点染出一个鲜亮的春天:“江碧鸟逾白,山青花欲燃。”江有多么绿呢?小小的鸟儿盘旋在大片碧水之上,非但没被色彩“淹没”,反而衬出鸟羽的洁白。山又有多么青呢?斑斑点点怒放的鲜花,像燃烧的火焰一样跳跃。我们更熟悉杜甫的“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黄鹂、翠柳、白鹭、青天……所有颜色如水彩画般晕染开来,清丽光润,照亮蓦一接触的眼神。这样的诗,就是随物赋形,到处都是蓬勃,到处都是新鲜。 


 大概每个人都看过杜甫、白居易眼中的春色,但是我们既没有那样一种细腻明媚的笔触去点染,也没有远离之后魂牵梦系的那种热烈蓬勃。我们生命中曾经相逢过的春天,就让我们从这些古人的诗句里,去一点一点唤醒吧。 


 李山甫在《寒食》里面说,“有时三点两点雨,到处十枝五枝花。”这就像“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写的也是有时,而不是时时;到处,是散落在不同的地方。三点两点雨,十枝五枝花,就在于它的蓬勃中刚刚透出一点春的消息,还没有到烂漫,还没有满目都是春意。 


 陆游说得更好,“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一夜枕上无眠,听着淅淅沥沥的春雨,诗人想到明天早晨应该早早地就有卖杏花的人了——一夜春雨,吹开多少早春心事,心事飞花,在春雨中绽放……梅尧臣出去一看,“野凫眠岸有闲意,老树着花无丑枝”。就在这样的春天里,哪怕是飞来的野鸭子,都在旁边闲闲地安眠,人心也跟着它悠闲舒展了。“老树着花无丑枝”,这句话让我特别感动:人终有年华老去的那一天,“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我们在今天如此害怕衰老,去打扮,去化妆,去用各式各样的滋补品,想方设法对抗衰老,就是因为觉得人老了不好看。但是树不怕老,因为树有春天,只要有花,即使是枯涩盘曲的老树,也没有一枝是不漂亮的。其实,诗意就是我们心里的花朵,不管年华怎样老去,心中有春意春色,每个年华都可以诗意地绽放,如同年近七旬的白居易,以少年青春的心热烈蓬勃地“忆江南”。这样的生命会老得不好看吗?“老树着花”那一刻,我们的生命依然蓬勃新鲜。


对春天的描述,要说最细腻,还是来看一位女词人。李清照在她少女时候写的《如梦令》中有什么样的春天呢?一首小词、几句问答而已。“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寥寥六句小词,说的是一个贵族少女,担心昨天晚上的“雨疏风骤”凋落了院中的海棠,与丫鬟之间发生的一段有趣的对话。按照周汝昌先生的解释,这里的“疏”不是疏朗之“疏”,而是雨很狂,夹杂着风,密集地打过来。她听着听着,带着酒意,不知不觉就睡着了。天色亮起来,乍醒时酒意尚在,头疼未消,她想起昨夜的风雨,担心起院中的海棠,赶快吩咐丫鬟去看看。粗心的小丫头忙着卷起门帘,随口应付:“还好啦还好啦,海棠花没怎么变。”主人说,你这个傻丫头,太粗心了,你再去看看,应该红的少了很多,绿的却添了不少,这就叫做“绿肥红瘦”。 


 六句小词,无数曲折,一步一景,就如同我们去游一座园林。那种惜春之心,就在少女的问答之中尽显纸上,这不动人吗?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