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韵词音 | 06 暖照夕阳
有谁的黄昏能如此细腻,我说今天的人没有那么勇敢,今天的人有了忧伤的时候,总希望忘怀,总希望发泄,我们今天可以有各式各样的方式去排遣,还有谁敢寂寞地守住黄昏?
如果说斜阳只是一个人的心事,那它不会留下古今这么多的吟唱。更重要的是斜阳照彻古今,见证江山更迭,比个人心事更开阔的,是黄昏的那份庄严,是斜照里的兴衰。所以,“江山不管兴亡事,一任斜阳伴客愁”江山的更迭,怎么能知道人间的这些牵绊呢,斜阳日日都起,但是只有心中的那种愁,心中那种眷恋,人在天涯。刘长卿面对着金陵城想起惆怅南朝事,他写下来“夕阳依旧垒,寒磬满空林。惆怅南朝事,长江独至今”。一个南朝的兴衰被斜阳的光线、寒磬的声音、长江的流水这三者勾勒在一起。天上有斜阳,地下有长江,人间悠悠不断是寒磬的吹奏,所有这一切勾勒起来的就是惆怅南朝,这就是夕阳江山里的更迭。夕阳那么有限,长江那么无穷,时间和空间形成了鲜明的反差,更觉得斜阳苦短。
斜阳曾经探望过多少人?斜阳曾经见证过多少事?刘禹锡的《乌衣巷》,“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那些野草闲花,今天都融入了夕阳晚照。看看王谢堂前,那些呢喃的燕子,当年见证何等的尊贵典雅,如今散落都飞入寻常百姓家。同样的心情,辛弃疾在京口北固亭上一眼望去,“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当年孙权的江山今天还能回得来吗?没有那样的英雄,江山已经黯淡,“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这一切走远了,但什么还在呢?“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就在芳草斜阳中,大家指指点点似是而非地说,这个地方好像就是原来南朝宋武帝刘裕住过的地方。刘裕那样一个崛起于贫寒的人,取代东晋,建立宋齐梁陈,那么这样的一个英雄,今天你还找得到吗?只能想一想,“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不管孙权当年的英雄豪气,还是刘裕的指点江山,在今天能够找到的见证只有一个,叫做“斜阳草树”,而剩下的一切都是回忆之中了。不管芳草、斜阳还是寻常的燕子,在周邦彦看来,寻寻觅觅之中,他们似乎远去,又似乎重来:“酒旗戏鼓基处市,想依稀,王谢邻里。燕子不知何世,向寻常巷陌人家,相对如说兴亡,斜阳里。”
总有一道永恒的背景不变,那就是斜阳常照。在那样的斜阳暮景之中,一切是迷茫的、一切是温暖的,迷茫如同前尘往事,温暖如同旧梦归来。
江山古今,迷茫而温柔的斜阳始终都在。“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千年走马,江山更迭,夕阳为证。夕阳正是因为它这种特殊的审美,所以在朦胧之中,转瞬即逝,让人看到的如梦如幻。你说不清,你看见的是一段旧江山,还是一段新梦境。其实在这样的梦幻里,你能够看见的,往往有那么一种不真实的美感。大家看现在,为什么一到夕阳晚照的时候,很多爱摄影的人就一定要出门呢?一天之中最好的拍照时分,其实就是斜阳晚照。它不像早晨的光线那么强烈,它也不像正午的顶光那么平直,它有曲折,它有跌宕,它有温婉,它有朦胧。
所谓“竹怜新雨后,山爱夕阳时”,你看看新竹带雨的时候,格外地惹人怜爱,而晚山披洒着斜阳的那一刻,最让人怦然心动。王勃写出他的千古名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想一想那些落霞是从天边往下走,遇上了飞起的白鹭,而那样的秋水,从地上往远处逝,遇上了远方的长天,这样一种远近高低之间的相遇,就凝成了我们心中永不褪色的景篇。
也许今天越是都市越有一种惆怅,就是我们离山很远离水很远。我们去山水之间,现在只是作为休闲度假,一种奢侈的待遇。要专门拿出时间,要拿出成本,然后专门去拜赏一处地方,或许还要收点门票。但是我们本来是从山水中来的呀,斜阳、清风、明月、山林,这一切本身都是无价的。有多少人在斜阳坠入水中,斜阳披在山上的那一刻,用诗句刻画出来?但是今天,对都市的孩子来讲,他已经无法想象了,也许家长要去给他找图片,也许要去带他看电影,也许要给他翻画册,我们什么时候还能够回到那种自然的氛围之中?我们还能够每天看见斜阳时候,用自己的心,悠悠地、从容地追踪着它,写下来周邦彦那样的句子“一抹残霞,几行新雁,天染云断,红迷阵影,隐约望中,点破晚空澄碧”,他舍不得用重彩,舍不得下浓墨,每一点都轻轻地,含着一点在乎和怜惜,残霞只一抹,新雁恰几行,天染云断,红迷阵影,人迷失了什么呢?
看着一片晚空澄澈,隐约之中是你自己极目放远的心情。其实我们今天往往感觉到走在柏油马路上,你失去了那种泥土的柔和,我们也同样失去了天空,现在有那么多的污染,我们开始熟悉了都市的雾霾天气,我们也熟悉了雾霾天气中所含的那些颗粒物的成分。人们惴惴不安,在网上查着各式各样防雾霾的措施和怎么样雾霾能够消除的消息,我们其实失去了天空的那一抹残霞。能不能够有一种中国人的诗意,带我们脚下更有弹性,在柏油马路上还可以踩到泥土?能不能够有一种诗意的眼光,带我们望断长空,依稀还能够捕捉到城市里的流霞?当你看见那一切的时候,仿佛又回到那个诗词的意境。
王禹偁说“万壑有声含晚籁,数峰无语立斜阳”,千山万壑中,不管是泉流,不管是松风,它都含着它的声音,这就叫做天籁,而那座山沉默着,站在那里,为什么呢?它在立斜阳。斜阳有约,人心有情,我们今天是不是还能看见这些美呢?如果你觉得太沉默,我们看不见,那我们再来说一组意象,让你听见斜阳中的晚钟。
多少人写过斜阳的晚钟,倾听时间的流逝,倾听空间的永恒,斜阳带着晚钟,心中会蓦然一惊的。还是那个爱斜阳的韩偓,偶尔见到了一个朋友,在宴席上匆匆地又要言别,只这一下午时光,他怎么说呢?十个字,没有说他们相见,说了什么内容?他们是欢畅还是忧伤?十个字,只写了两个时分,叫做“见时浓日午,别处暮钟残”,这十个字多漂亮啊!我们俩相见的时候,高高的红日正在一个浓浓的正午,如同两个人喜相逢的心情,此刻要相别了,远远地听见暮钟袅袅的残音,这两个时分写尽心情。夕阳的晚钟敲打在心里,能够敲断我们多少心事?
李益见到自己的外弟蓦然又要分别的时候,也是这样,十个字,叫做“别来沧海事,语罢暮天钟”,两个人这么久不见,说的那些事宛如世间沧海已变桑田,说了多少事,现在来不及写出来了,只告诉你,我们长长的话终于说完的时候,人静下来,接下来听见了暮天晚钟。人的黯然、人相互的懂得、人的惜别、人对未来的怅惘,都在暮天晚钟之中。这就是一个时分,我们不知道依稀之中,我们的心还能不能够捕捉到。如果说夕阳的颜色还不足以吸引我们的目光,那希望这样的钟声还能敲打我们的心上。
人总应该是易感的,人总应该看到春花秋月、流光逝去的时候,我们的心在岁月中的那种蹉跎,在岁月中的那种憧憬。其实在今天我们的这个时节,四季变得越来越不分明了。一天之中,我们更来不及去看从朝霞到落日的变化。我们只知道,哪怕是浓浓的日头正午,在写字楼里也是拉着窗帘开着日光灯;而哪怕是已经夜色沉沉,每一个歌舞升平或者是宴会的场所,都已经是水晶灯通堂明亮。日光对我们越来越不重要乐,其实我们不仅仅失去了那些感伤的机缘,甚至我们也失去了夕阳中的安顿。
夕阳不仅仅是勾起我们那些未解心事的,夕阳有的时候也有一种门掩黄昏渔樵晚归的静谧和温馨。
李颀写送给朋友陈章甫的诗章说,“东门酤酒饮我曹,心轻万事如鸿毛。醉卧不知白日暮,有时空望孤云高。”你想一想这样的一个时刻,买来酒,大家一起喝酒,喝得心轻万事如鸿毛,人心里把事看轻了就放下了。虽然也是白日,虽然也是暮色,但是醉卧不觉。在这个时候,望望天上,只能看见闲云远去,一朵一朵高飘天空。其实这是一种安顿,这是一种人在夕阳之中的放开。
那么比这个更安顿的,比如说王绩的《野望》。他甚至不需要酒醉,他只是去看着这一幅暮景,用白描一样的笔法,把它浅浅道来,他说“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牧人驱犊返,猎马带禽归”。我们说夕阳是一个归来的时分,那么牧人驱赶着那些小牛犊已经回来了,猎马带着这一天的猎物也已经归去了,所有的这些归来让晚照拥有了温暖。
晚照既然是一个归来的时刻,我们为什么要人困羁旅,久久不归?而在所有的归途上,最勇敢的一个归来者就是陶渊明,自从他那一首《归去来兮辞》把自己召回来,他的夕阳成为了千古的温暖。我们都熟悉他饮酒的时候写下的那一段名句:“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就算在喧喧闹闹人们的包围中,我自己心可以远,地方就偏了,所以我听不见车马的喧嚣。“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这一段名句,就这十个字写出何等的悠闲。“采菊东篱下”,他没有翘首企盼,他更不需要去苦苦地攀援,他不追赶什么,南山自见。所以叫做“悠然见南山”,南山是自己来到他眼前的。南山,在他的家那个地方望出去,其实指的就是庐山。庐山有那么多壮阔的风景,有那么多人去攀援,有那么多人去想象,但陶渊明不,陶渊明就在他的那个家乡住了那么久,但是他一直没有写过上庐山的诗,都是庐山浮现在他的眼前。这也是一个日暮时分,但日目中只要有归来,心就不仓皇。“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归鸟都会来了,人还不归来吗?人如果在这一切中间终于安顿,那么菊花、南山、飞鸟、晚霞,“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这此中的真意,怎么能是诗词能写得出来?说出来的东西终将被超越,这也是一种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
谁能安顿,谁就可以静立斜阳。斜阳除了这样的一种审美,除了这样一种感伤,除了王维和陶渊明式的安顿,其实斜阳中还有斜阳的哲理,还有穿越风雨之后,斜阳温暖相逢那样的一种大欣慰、大自在。真要能看破斜阳,那也完成了一种心灵历史的成长。
苏东坡在贬到黄州做团练副使的时候,是他心意最婉转蹉跎的时候,他闲闲地跟着几个友人,都在各处去赏一些风景去打发时间。有一天他们出去,走在路上,突然就下了雨。“雨具先去”,手里没有雨具,他的同伴都狼狈而逃,然后苏东坡说,就是我自己不觉,自己浑然不觉,自己漫步在风雨之中。没过多一会天晴了,这一个没有跑的人看见了斜阳,所以他说,“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风雨来时,哗啦啦的声音会吓到你吗?人真正怕的不是风雨,其实是风雨来时的那一点动静,人往往是被动静吓着了。
人有的时候得一点小病,如果探望你的人太多,你可能就觉得自己得了一场大病;如果人犯了一点小错,如果安慰甚至鼓励你的人太多,你会觉得自己的过失可能不可弥补——很多时候这个世界的动静,是可以把我们吓倒的。那么动静大,你可以不听,这就叫“莫听穿林打叶声”。
“何妨吟啸且徐行”,我就缓步行来,口中长啸着又能怎么样?“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有竹杖、有芒鞋,难道我淋的雨就比那些骑着马狂奔的要多吗?没准在从容悠缓中还少呢!关键要问问自己的心,谁怕了?你怕了吗?如果你怕了,你就真的已经败给了风雨,如果你不怕,风来、雨来,“一蓑烟雨任平生”。
风雨无碍心情,一个人穿越风雨,他能够相逢什么呢?“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终于一阵春寒把酒给吹醒了,刚一觉得身上寒冷,一回头,蓦然撞见斜阳红。原来风雨过后总有彩虹等在风雨之后,山头的斜照暖暖地迎着你缓步归去,这个时候再看刚才刚才一片狼藉,大家四散奔逃的地方,叫做“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人原来是可以归去的,只要你看穿这一切。人如果能够穿越了风雨,还可以再遇夕阳。
也许苏东坡所遇到的山头斜照对生命那一番迎接,比起王维,比起陶渊明的安顿,更有一番新的境界。因为在风寒雨重之后,人心对夕阳晚照的感受,有一份深深的感恩。这里已经不仅仅是一种感伤,而是斜阳永恒陪伴苍凉生命。
残阳照彻人生,每一个人在黄昏落照之中都有自己的感受,也许残阳如血永远映照在关口之上,永远照应着古今的苍茫,也永远照彻人们的心事。 看得见残阳,就在一天的边界上,抓住了温暖,守住了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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