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韵词音 | 16 诗酒流连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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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了这么多的酣畅美酒，李白的人生观最后可以总结说：且乐生前一杯酒，何须身后千载名。他说有眼前这杯酒，身后的名声那算什么。他不会说像辛弃疾那样：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就算都赢得了，此生没了感受，没了感动，那还能留住什么呢？李白说，我们且乐生前这一杯酒吧。李白还说：人生飘忽百年内，且须酣畅万古情。我们以百年有限身，酣畅万古不了情。这才是真正的李太白。
理解酒，是打开李白的一把钥匙。如果我们没有陪他真正酣畅过，我们就不能触摸到李白的那种滚烫的事情。李白的诗可以灼伤我们，李白的诗可以陶醉古今，关键是我们值得陪他酣畅今生。
另一个酣畅今生的样本的杜甫。莫思身外无穷事，且尽生前有限杯。李白要喝的酒是一杯一杯的算出来的，他就算是百年三万六千日，日日须饮三百杯，他也没有觉得喝够。杜甫这样一个顿郁沉雄的诗人，其实为酒他也可以做的很癫狂。朝回日日典春衣，每日江头尽醉归。其实这个时候杜甫在做左拾遗，这是他生命里难得的一段好时光。就这样，他还能够下朝回来，就直接去了当铺，典当了衣服干什么呢？换酒喝。这个诗是杜甫卸载春日曲江，他说：飞花乱点正愁人，就是跟这首诗一起写的。所以有人分析，他就算是典当衣裳，他应该是典冬衣，刚过了冬天，先穿不着，给当了，等到秋天的时候再想办法置办。说他是在春天当季典春衣，这就太癫狂了。当季的衣裳就给典当了，只为了喝酒。不是小抿一口解解酒馋，而是每日江头尽醉归，不醉绝不归来。酒债寻常行处有，人生七十古来稀。他说，到处欠酒债这样的事情，看起来好像不像老杜的行为，但是人生有限。写这首诗的时候他大概四十六七岁，他想，我能活多久，人生要是能活到七十，那就已经是很难得很难得了。果不其然，杜甫终年也只有五十九岁，他连六十都没活到。所以他说，在我有限的生前，我是多么不每日尽醉呢？含着醉意的人看世界，会看出一份天真的深情。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这样的句子简直像词，简直不像老杜的诗。穿花的蝴蝶飞到花丛的深处，人的视线黏在他的翅膀上，仍然不肯放开，它在花丛里深了，人的眼光也追的深了，这就叫：穿花蛱蝶深深见。再看近处：点水蜻蜓款款飞。蝴蝶、蜻蜓，都不是什么重大的事情，但是人喝了酒就天真，像孩子一样去扑蝶去追蜻蜓，这就是他难得的快乐。传语风光共流转，暂时相赏莫相违。我就趁着酒意跟流光说，我们在一起，让春天久一点，再久一点。不要相互违背，好吗？我正酣畅，流光正早春，就让酣畅之人在早春中，挥洒这一把生命天真。
所以这么爱酒的杜甫，和那么酣畅的李白，这是一双好朋友。杜甫也是特别理解李太白，所以他说：秋来相顾尚飘蓬，未就丹砂愧葛洪。你李白，我来看你，问问你还有点什么心愿，你还没有安顿自己。你告诉我没炼成丹，对不起葛神仙，好啊，这就是李白。杜甫接着说：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李白这个人，他不需要去科举，他只需要痛饮狂歌；他不去拜谒太多的贵胄，他只需要做一个天地自我的英雄。这叫飞扬跋扈为谁雄。
一个人失意往往是期待太高。没有过高的期许，也就无所谓过深的失落。这个飞扬跋扈的人就是真李白。所以李杜相交，惺惺相惜。杜甫赠给李白的诗说，咱们俩当年，“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共行”。两个人喝醉了，就盖一床大被酣酣睡去，起来了同行天地风景。这杜甫有深情。李白就疏放很多，李白赠给杜甫的诗，临别说“飞蓬各自远，且尽手中杯”。既然咱们都得走远，来来来，在这一刻把酒干了。你看，李杜这一杯酒，风流千古。李杜之交，其实很大的默契在于他们的杯酒精神无须言传。
走过了辉煌盛唐，我们再来看三位宋人，首先是北宋的柳七，奉旨填词，白衣卿相。柳三变这一生应该说不得志，因为他考功名，连皇上都讥笑他，且去填词，你不宁功名何干？他索性就说，那我就奉旨填词去。所以他一生留在这个世上，只有他的真情。他的真情也有多少番酣畅，柳永的《蝶恋花》一个人独立楼头，“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在这样高耸的楼头上，细细的春雨带着黯黯的春愁，如同茫茫的芳草升起于天边。这草色，这烟光，都笼罩在残照里。“草色烟光残照晨，无言谁会凭阑意”。谁真知道我倚着围栏，到底有什么心事呢？心中一定牵着某个人。这个人远远地思念，而不可到他的身边。这样一种深重的愁烦，我怎么解脱呢？柳永醉得勇敢，“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他说就把我这样一番沉沉的相思之心，一把疏狂我酣然醉去，我就是要把自己喝醉。喝醉了以后就能忘却了。但是对酒当歌，我喝醉了，我强说欢乐，我还是觉得人生没有滋味。醉而不能得的时候就真的豁出去了，“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那就认了吧，酒都不能忘却，醉都不能远离，那就让我日渐憔悴，衣带渐宽，但是终将不悔。一切为了那位伊人。这样一番话被王国维说成“专做情语而绝妙者，求之古今词人中曾不多见”。他说如此情语，如此深沉，古今往来这样的至情至性不多，因为他勇敢，不了解勇敢，怎么能够知道衣带渐宽终不悔？
苏轼也是爱酒的人，苏轼是少饮就醉，但是他醉得有味道，他也有情趣。《江城子?密州出猎》，这是苏轼反对新法，外任密州时候写下来的。尽管起笔就是“老夫聊发少年狂”，这位老夫当年才有多大呢？三十八岁而已。我们今天还管三十八岁的人叫小伙子，但是苏东坡已经自称老夫。为什么？坎坷世相之中，心上有了沧桑，就容易有暮气。但是一旦喝了酒，是可以聊发少年狂的。你看看他的形象，“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左牵黄狗，右擎苍鹰，上有锦帽，下有貂裘，身后千骑随从，浩浩荡荡席卷平冈。大家不知道这是干什么去。“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其实满城出动跟着太守，无非是去打猎。一个和平年代，英雄是寂寞的。因为他不得征杀。所以他就是打个猎，也会想起来当年的孙权。他当然希望大有作为。“酒酣胸坦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酒兴越来越浓了，胸襟越来越宽了，一个胸胆开张的时候，才可以蔑视年华。他说，我就算添了几根白发又怎么样呢？我反对新法这么急切的改革，难道朝廷就从此不用我了吗？“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当年冯唐曾经持节带着汉文帝的指令，云重新任命云中太守。他说今天有谁来任命我呢？谁能够来到我的身边，告诉我重回朝中呢？何日遣冯唐，他望穿了又眼，“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天狼星是主侵略掠夺的。那个时候北宋积贫积弱，朝廷不稳。他想要守土卫国，那么就想，西北望亲射天狼星。这是何等的豪情。有激越就有安宁，他在酒里也可以喝得很安定。再到更晚的时候，这个时候他真的是到了暮年了。这一次贬到了黄州，谪居黄州的时候觉得身世老去，心中当年在密州的不甘之气平息了很多。“夜饮东坡醒复醉”，这话说得有意思，我们都是醉复醒，对吧？先醉了，一会儿醒过来了。他不然，他是醒了以后接着喝，喝完了还可以再醉。心事要沉沦多少次，才终于安宁呢？人要经历多少次清醒的痛楚才终于甘于陶醉。所以这个长夜连饮，他是醒复醉。终于回来的时候，“归来仿佛三更”，仿佛二字用得好，喝多了的人哪知道外面到底是什么时候，大概就是夜很深的时候。敲门，家童贪睡，仆人睡得呀，我说我醉着在门口都听见他打呼噜。“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为什么说人年龄大了就变得平和呢？他这样的一位太守回来叫门，仆人不开门，他没关系，靠在门上，听着仆人打呼噜。那么进不去就在这儿听听江水声吧。这一刻，内心渐渐地醒来了，带着醉也知道生命的遗憾。“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望却营营”。我的生命不能被我自己支配，我就在这些营营碌碌的世间琐事中，渐渐的，无奈就蹉跎了此生。此一刻，夜晚放眼，“夜阑风静觳纹平”。水面上波澜不惊，所以他说出了自己的梦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我要怎么样才能终于潇洒到放下一切，能够真正在江海上寄托了余生。当地的太守一看，说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别是这人连夜逃跑了吧。赶紧到这儿来寻他，来的时候苏东坡大醉未醒。其实这样的一种大醉不醒，这就是在酒中的一种安顿。
其实酒可以喝出不同的况味，有些酒还能喝得很有趣。来看第三位宋人，南宋辛弃疾，因为报国无门，心志里面千回百转都寄托在酒中，后来反而想在酒里得到一点趣味。“醉里且贪欢笑，要愁那得功夫”。其实这也是强给自己宽心，在酒里人就喝高兴了，哪有发愁的功夫啊。其实我们看人嘴上说什么，往往是缺什么，就是因为心中的愁，那些吴钩看了，阑干拍遍，一次一次楼头兴叹，都已经过去。所以他说出了酒后要愁那得功夫。“近来始觉古人书，信着全无是处”，他说我现在再翻古人的书，才觉得那里头简直是一无是处。简直没什么道理。这话说得仍然带着愤懑，为什么呢？古人都告诉我们要保家卫国，古人都告诉我们忠臣一定会得到好报，但是这一切在我身上有吗？所以他知道全无是处。“昨夜松边醉倒，问松我醉如何？”这醉出酣态来了，在松树边酩酊大醉，跟松树聊天，你觉得我醉得怎么样？“只疑松动要来扶，以手推松曰去”。自己喝多了，觉得松树晃晃悠悠要来扶，我就不想起来，用手推开松树，你一边去，不要管我。这一刻，今天看起来惟妙惟肖。我们今天看似乎是一点趣味。但是在辛弃疾，趣味深处酝酿了多少辛酸。
人欢乐时找酒，痛楚时找酒，其实从古至今，有酒的岁月一路行来，苏东坡说得好“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我们也不妨诗酒趁年华。所以中国的诗词一切的意象，最后隔着朦胧酒意去看，它都会融贯古今来到我们的生命里。且乐生前这一杯酒，跟着这些酣畅的酒意，把我们的生命酝酿成万古诗情。当我们自己的生命真的成为了一首诗，我们也就真的成了一个富于诗意的中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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