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三百首 |《无题.飒飒东风细雨来》李商隐
无题
李商隐
飒飒东风细雨来， 芙蓉塘外有轻雷。
金蟾啮锁烧香入， 玉虎牵丝汲井回。
贾氏窥帘韩掾少， 宓妃留枕魏王才。
春心莫共花争发， 一寸相思一寸灰！
“人生自是有情诗，此爱不关风和月”，喜马拉雅的听众朋友们大家好，上一次我们讲了李商隐的《无题•八岁偷照镜》，讲了那个著名的“十五泣春风，背面秋千下”的美丽女孩子。我个人认为，那个女孩子并不是什么他生活中的初恋情人，也不是什么简单的美人、香草之喻——寄寓了他的什么政治抱负以及怀才不遇的感慨。我觉得那个从八岁写到十五岁的女孩子应该是作者李商隐想象出来的，当然可能有生活的原型，但他最终从这个人物形象上寄寓的是他对一种命运的理解，以及他内心对此深深地叹息：“有一种悲伤与生俱来，可是你与那美丽的悲伤念念皆在。”所以悲伤的爱情或者说那种比悲伤的爱情更悲伤的命运叹息、命运之美，成为李商隐这个性格内向、多愁善感的伟大诗人放弃外在的世界、现实世界之后向内追求的终极归宿，所以那些比悲伤更悲伤的爱情其实是李商隐他内心精神世界的最重要的支撑。
我这么解读之后，有朋友跟我交流，说“李商隐的《无题》诗，事实上很有可能写的也是真实的爱情生活啊，每一件事读起来都如在目前，不论是‘隔座送钩春酒暖’，还是‘分曹射覆蜡灯红’，不论是‘晓镜但愁云鬓改’，还是‘夜吟应觉月光寒’，好像都确有其事”，于是我跟他解释：“其实我并不反对李商隐的无题诗、爱情诗有着丰富而真实的现实情感经历，甚至有些诗，比如说我们讲过的‘昨夜星辰昨夜风’、‘心有灵犀一点通’一定是有着现实生活基础的，但我反对的其实是“索引派”式的硬凑，这和动不动就把李商隐的爱情诗解读为政治讽喻诗的生搬硬套其实是两个极端。”其实，当内心的情感世界成为现实沉重中的李商隐生命中最重要的追寻与支撑的时候，我个人倒认为他的很多著名的《无题》诗倒确实有现实恋情的身影，比如我们今天要解读的这首《无题•飒飒东风细雨来》。
诗云：“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金蟾啮锁烧香入，玉虎牵丝汲井回。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这首诗最有名的是它的尾联——“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真是化平淡为神奇，具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悲剧美。这首诗写的是一位深锁幽闺的女子追求爱情而幻灭的绝望之情。在解读这首诗之前，我特别想说一段李商隐的一段真实的情感经历，当然也是他的另外一组作品，叫做《柳枝五首并序》。这一组五首以“柳枝”为题的五言绝句，其实写的是李商隐一段非常独特的情感经历。
第一首云：“花房与蜜脾，蜂雄蛱（jiá）蝶雌。同时不同类，那复更相思。”这是说的各自命运不同，相思无望。第二首云：“本是丁香树，春条结始生。玉作弹棋局，中心亦不平。”“弹棋局”是唐人经常玩的一种游戏，这个棋盘中心是凸起的。这一首写的是心中万千感慨，为柳枝也为自己的命运不平。第三首说：“嘉瓜引蔓长，碧玉冰寒浆。东陵虽五色，不忍值牙香。”这是对正当妙龄的柳枝的一种赞美。第四首说；“柳枝井上蟠，莲叶浦中干。锦鳞与绣羽，水陆有伤残。”这是说“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是鸟与鱼的距离，一个在天，一个却深潜海底。”（出自泰戈尔的《飞鸟与鱼》），“锦鳞与绣羽”写的是飞鸟与鱼的爱情，后世经典的段子其实最早的创意却来自于李商隐。第五首说：“画屏绣步障，物物自成双。如何湖上望，只是见鸳鸯。”这是对自己与柳枝不能成双成对的伤感与感慨。
这五首绝句虽然是爱情诗，却把自己和柳枝的情感经历交代得十分清楚，再加上这组诗还有一个非常明确的序，李商隐的这段著名的情感经历就呼之欲出了。序云：柳枝，洛中里娘也。父饶好贾，风波死于湖上。其母不念他儿子，独念柳枝。生十七年，涂装绾髻，未尝竟，已复起去，吹叶嚼蕊，调丝擫管，作天海风涛之曲，幽忆怨断之音。居其旁，与其家接故往来者，闻十年尚相与，疑其醉眠梦物断不娉。余从昆让山比柳枝居为近。他日春曾阴，让山下马柳枝南柳下，咏余燕台诗，柳枝惊问：“谁人有此？谁人为是？”让山谓曰：“此吾里中少年叔耳。”柳枝手断长带，结让山为赠叔乞诗。明日，余比马出其巷，柳枝丫鬟毕妆，抱立扇下，风鄣一袖，指曰：“若叔是？后三日，邻当去溅裙水上，以博山香待，与郎俱过。” 余诺之。会所友有偕当诣京师者，戏盗余卧装以先，不果留。雪中让山至，且曰：“为东诸侯娶去矣。”明年，让山复东，相背于戏上，因寓诗以墨其故处云。这一段序明确交代了李商隐的这段恋情故事，也是他这一组《柳枝》五言绝句的来由。李商隐说，柳枝是洛阳人，她的父亲呢，是一个经商的商贾，死于经商路上。母亲在众多的孩子中独独垂怜柳枝，因为柳枝才情高妙、才艺双绝，年十七便可“作天海风涛之曲，幽忆怨断之音”，可见其音乐境界之高。李商隐的堂兄李让山刚好和柳枝是邻居，有一天李让山在吟诵李商隐的一组燕台诗——这组燕台诗呢，是写一个女子一年四季的相思之情的，也是一组爱情诗——柳枝姑娘听到之后引为知己，问：“谁人有此？谁人为是？”就是探听是谁创作出这么美好的作品。李让山就说，这是我的堂弟所作。柳枝即手断长带以之为信物，请李让山转赠给李义山（也就是李商隐），向他乞诗。这其实就是明白而大胆的表达爱意、表达倾慕之情。第二天，那是想来还是年轻的李商隐在堂兄家门口的巷子里遇见了美丽的柳枝姑娘，只见她在巷口，窗扇之下，梳着双髻垂手而立，盈盈而笑，含羞看他，然后她微启朱唇对年轻俊逸的李商隐说：“后三日，邻当去溅裙水上，以博山香待，与郎俱过。”这就是和李商隐相约。三日之后正是月末，女孩子呢可以去郊外、河边溅裙祓除（fú chú ，除灾去邪之祭。），就是去河边用河水弄湿衣裳以表示驱除邪气以禳（ráng）灾祈福，这个时候女孩子是可以去郊外嬉戏的。柳枝这么说，其实就是约李商隐三日之后约他去郊外私定终身，以身相许。李商隐诺之，也就是一见柳枝也心生欢喜，两人心有灵犀实在是一种传奇佳话。可是李商隐这时正在准备要赴京参加科举考试，这时候他有一个损友，当然这是据李商隐自己解释说，他有一个损友知道了这件事之后，就偷偷地把他的行李都偷跑了，带到京城去了。李商隐没有办法，只好去追他的行李、追他那位损友，也就因此错过了与柳枝的相会之期。后来时光变迁，李商隐再遇到他的堂兄李让山，让山告诉他，柳枝姑娘已经被一诸侯强娶而去，李商隐因此无限怅惘，作《柳枝五首》，嘱托堂兄让山回到洛阳之后替他题写在柳枝故宅之上，算是对她罗带乞诗的答谢，更是要兑现当年欠她的那个爱的承诺。所以这样一段还未开始的爱情即让李商隐念念不忘，为之终身怅惘，所以这样的情感经历对应他的《无题》诗，对应“飒飒东风细雨来”即可看出李商隐的别有怀抱。 首联说：“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飒飒东风，细雨蒙蒙，仿佛一片生机；而“芙蓉塘外有轻雷”则暗用了司马相如《长门赋》中“雷殷殷而响起兮，声象君之车音”这样的典故。“芙蓉塘”就是莲花池了，莲花又被称为水芙蓉。池塘边有轻雷之响，这在南朝乐府诗和唐人诗作中经常被用来指代男女相悦之情。“轻雷”其实指的就是恋人车来的时候他的车响、车音。所以所谓“芙蓉塘外有轻雷”其实是一种暗示，暗示那个独处深闺之中却风华正茂的女子对爱情的向往。于是芙蓉塘外没有声响，她都会错以为是恋人将来，可是现实却终究是一场空。
颔联说：“金蟾啮锁烧香入，玉虎牵丝汲井回。”这与芙蓉塘外的响声相对应，写了相思女子她所居之处的一片孤寂。“金蟾啮锁烧香入”，如同李清照的“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说的是惟见闭锁的香炉与常日相伴的燃香；而“玉虎牵丝汲井回”是指摇动用玉虎装饰的那个辘轳，牵引绳索汲上井水来。这两句其实是写眼前所见，所见惟闭锁的香炉和汲井的辘轳，它们就反衬出这位女子幽处孤寂的情景和常日无聊、深锁春光的惆怅。事实上香炉和辘轳在诗词中其实也常和男女之情联系在一起，所以你看“烧香入”的“香”，“牵丝”的“丝”合在一起其实就是“相思”啊。
颈联用了两个重要的典故，“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贾氏窥帘韩掾少”呢，说的是《世说新语》里的一个故事。说韩寿是晋代的一个大帅哥，当时名臣贾充增辟他为僚属。“掾（yuàn）”这个字其实原来就有辅助的意思，后来引申为僚属。有一次韩掾到这个贾充家里头汇报工作，而贾充的女儿呢在帘子后面就窥见了韩寿，见到大帅哥就一见倾心，最终与韩寿私定终身，后来呢这个豁达的老爹——贾充据说发现之后，没有像卓文君他爹卓王孙那样，反而玉成其美，直接就把女儿嫁给了帅哥韩寿。“宓妃留枕魏王才”的这个故事呢就更有名了，这就是《洛神赋》的由来。李善在《文选•洛神赋》里头注解说，原来最喜欢甄宓的——甄宓是三国时三大美女之首，排在大乔、小乔的前面，后来他被曹丕所得，但是其实最爱甄宓的其实是她的小叔子，也就是曹植。曹丕心狠手辣，并不珍惜甄宓，最后还将甄宓赐死 ，并口中塞糠，以发覆面，体现了这个男人的绝情与狠毒。当然据说他后来良心发现，又知道自己的弟弟曹植对甄宓的感情，就将甄宓的遗物——一个玉带金镂枕送给了曹植。曹植带着甄宓的这个遗物离京归国，途径洛水，梦到已经成为洛水之神的甄宓，入梦来对他说：“我本托心君王，其心不遂。此枕是我在家时从嫁，前与五官中郎将（曹丕），今与君王。” 曹植随感而作《感甄赋》。后来是甄宓的儿子也就是后来的魏明帝把这篇《感甄赋》改名为《洛神赋》的。“宓妃”就是洛神，这里代指就是甄宓。所以“宓妃留枕魏王才”（魏王就是曹植了）和“贾氏窥帘韩掾少”一样，都是指女子主动追求爱情的一种强烈之愿望。所以这里主动以身相许的贾充的女儿和主动入梦以枕相留的甄宓，难道不是像极了那个闻诗生爱并主动相约李商隐的美丽的柳氏姑娘吗？李商隐一定在心里一遍遍地后悔过，后悔没能赴那后三日之约；他也一定一遍遍地在心里怀想过，怀想过那个像贾氏、像宓妃一样主动示爱的名曰柳枝的姑娘。可是现实沉重、命运弄人，他又能怎样呢？
一个损友恶作剧般地拿走了他的行李，即可让这段美丽的爱情成为幻影、成为泡影，这在今人看来，是多么的无厘头、是多么不成理由的理由啊。可是李商隐却觉得没有办法，命运就是这样。所以这个内向的诗人最后发出的一声哀叹，其实是一种命运的哀叹：“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这是在替那个闺中相思、孤寂的女子哀叹吗？李商隐这是在替自己整个的人生与命运哀叹啊。可是即便说“春心莫共花争发”，可所有遇见爱情的心灵却都是欲罢不能。爱情本来就是：即使有一万个理由告诉我“不可以”，还是不可以不爱你。所以一寸相思即使终将成灰，可对于真正深情的人生来说，那一寸相思也就是一米阳光，这才是悲剧中的美，这才是崇高的悲剧美！多想让时光流转，回到那一天，在巷口，在窗扇下，她还梳着双髻，垂手而立，盈盈地笑着，含羞看他。她的一寸相思如一米阳光，刚刚好，温暖着年青的义山的胸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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