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再苛责那些冒险生子的妈妈

每一分钟每一秒，在全世界各地的产房里，都有新的妈妈在进行这世间最为惊心动魄的创造。这其中，包含着痛苦、幸福以及不可预知的风险。

前段时间一则“42岁病重高龄产妇舍命产子导致死亡”的新闻引发了很多争议，很多人说她不顾劝阻怀孕，是对自己的生命不负责、对孩子的生命不责任、也绑架了医生和医院……

纪录片《人间世》第二季的第二集，则讲述了另外三位高风险、搏命生子的产房故事，不到1小时的影片汇集的不仅仅是三位妈妈孕育新生命的艰辛与泪水，其实更饱含着她们对自身处境的无知、无奈。

有网友把这一集总结为“适龄适孕妇女大型劝退现场”，非常贴切，但它更是一部为人父母的启蒙片。

情愿一命换一命，这到底是母性的伟大，还是生命的赌博？产房里的每一位妈妈都有自己的答案和理由。

三个故事都发生在魔都上海。上海市有一套完善的孕产妇妊娠风险预警评估体系，会用5种颜色来标注产妇怀孕的危险程度及身体状况，分别为：绿色、黄色、橙色、红色、紫色，颜色越深，风险程度越高。

而上海仁济医院妇产科则承担着上海及周边地区近40％的危重孕产妇抢救任务，橙色和红色等级的孕妇占了50%以上。

三位红色等级的妈妈在这里等待新生命的诞生。

1

全身换了3遍血

我想要个儿子

林琴38岁，来自温州，这将是她第三次剖宫产。她的胎盘条件很不好，属于凶险性前置胎盘，胎盘长到了子宫肌层里。要想把孩子从子宫里取出，就如同用力把大树连根拔起，大出血的概率极高。她非常清楚再次剖宫的风险，但家里还想要个男孩，前两胎都是女儿。

仁济医院为这台剖宫产手术准备了充足的手术用血，并为林琴提前做了球囊预置手术，来降低大出血的可能性。

林建华医生熟练地下刀，剖宫产需要切开7层，从皮肤开始，脂肪层、前鞘、肌层、腹膜、子宫浆膜层、子宫肌层，才能取出孩子。

是个男孩！林琴终于如愿以偿。但孩子取出的那一刻，大出血还是发生了。“血”灼突泉，短短十分钟，林琴就流了3000毫升血，而一个成人的正常血量，是4000毫升。

医生一趟趟地跑去血库调血、输血，3000、4000、5000…所有保守性的止血方法都试过了，但血根本止不住，只能暂时用手压住子宫下端的出血点，不敢动。

成桶沾血的大纱布，手术服上飞溅的血渍，有20多年产科工作经验的林建华医生说：“这是我看到的最可怕的一个。”

现在唯一的方法就是摘除子宫，彻底锁住子宫的出血点。手术期间医生前后两次和林琴的丈夫和家属谈话，下达病危通知书，交代林琴必须摘除子宫的事实。

“真的万不得已的时候才取掉。”林琴的丈夫强调。

在第二次沟通时，林琴的出血量已经达到了6000毫升，生死只在毫厘之间。

相对于争分夺秒、血流如注的手术室，林琴丈夫显得很平静，甚至有些迟疑。主治医师吕暄焦急地补充道：“再耽误下去，命都没了，我觉得你老婆已经够不容易了。”

“真的没办法了吗？”

“对的。”

命更重要。在一再确认下，林琴的丈夫终于在病情通知单上签了字。子宫很快被切除，大出血终于止住了，母子平安。

这一天，林琴剖宫产手术，共出了10000毫升血，相当于把体内的血换了三遍，而一个成年人一次的献血量仅为200毫升。

手术后和林建华医生在美国的医生朋友问她：为什么那么长时间才端掉子宫，让产妇白白出那么多血？

“在中国，拿掉女人的子宫没那么容易。”

子宫不仅是女人特有的生殖器官，有着重要的生理功能，在中国，它更像是女性身份的象征，被摘除子宫会被戏称为“被阉割的女人”，是不完整的。

高龄剖腹生三胎的风险林琴很清楚，大出血是意料之中的事，但为重男轻女的夫家添个男丁是她必须完成的“任务”。在生下二女儿之后，林琴就快得抑郁症了，执念让她铤而走险，即使代价是永远失去子宫，全身换3次血。

可以说，林琴是幸运的，她搏命生下的儿子终于能让自己和丈夫挺直腰杆，“完成历史使命，真正的传宗接代”，但这是否意味着她的女儿们会成为重男轻女思想下的牺牲品，被冷落长大？如果林琴这次生的不是儿子，还是女儿，结果又会如何？我不敢想。

国家统计局数据，2018年大陆的男女比例为104.64:100（以女性为100），男性比女性多3164万人；与此同时，2018年女婴的出生性别比例为0.87（男婴为1），低于世界平均水平0.92。

严重失调的男女比例会造成大量适龄适婚男性娶不到老婆，但重男轻女的恶性循环仍在继续，还有很多家庭只要“皇太子”。

在网友血喷林琴一家时，其实事情的真相是：坚持让林琴搏命生儿子的是她妈妈，而不是夫家。代代传承的重男轻女的思想，是深入骨髓的印迹，她个人的力量几乎无法跳出这种桎梏。

林琴说：“其实我觉得还是做男的好，就至少不用遭那么多罪。”失去子宫，和死神擦身而过，换一个儿子，到底值不值？

祝福她的三个孩子健康成长，愿她会像爱儿子一样爱女儿，更愿每个女孩都能顺利出生。

2

赌徒里不幸的那50％

我的任务完成了

顺利产子的林琴是幸运的，但也有不幸的妈妈。25岁的吴莹患有严重的先天性心脏病，伴重度肺动脉高压，属于绝对不适合怀孕的人群，医学死亡率最高达到50%。

在怀孕的过程中，胎儿对血容量的需求增加，吴莹心脏的负担也会日益加重。取出孩子胎盘的一刻，血压迅速降低，会造成心脏供血不足，恶性心率失调，她脆弱的心脏会不堪一击，整个怀孕生产的过程都会是一场恶战。

其实在怀上这个孩子之前，吴莹已经流产过两次。这个倔强的年轻妈妈坚持一定要生下这个孩子，但坚定的背后其实是丈夫和全家人的强烈反对，她的亲生父亲甚至给她跪下过，但谁都劝不住。

在28周以前，吴莹去见过好几次林建华医生，诊断结果都建议她立刻终止妊娠，住院观察，她都因为害怕被要求引产拒绝了。

因为对吴莹来说：人生要是圆满，就是有个孩子。

吴莹在镜头前一直表现地很平静很坚强，但当听到父亲的声音时，她终于卸下了全部铠甲，大哭起来。她了解一切风险，她害怕。

但她担心的不是自己，是孩子。孩子会不会感染、或者发育不全？她能生出健康的宝宝吗？

在怀孕7个多月时，吴莹心脏的负荷已经达到了极限，身体越来越虚弱，虽然孩子并不足月，但她必须马上进行剖宫产。

考虑到吴莹凶险的病情，仁济医院集结了全院最好的产科团队和麻醉医生，力保这个搏命的妈妈能挺过手术这一关。

手术前半部分进行地很顺利，大家担心的血压骤降问题没有发生，宝宝平安落地，吴莹终于完成了自己当母亲的梦想。

但还没来得及庆祝新生命的诞生，这个早产的新生命就立刻被送到了上海儿童医学中心，吴莹也被推进了重症监护室。母子二人相隔短短数百米，却像是隔了一个世界，那么近又那么远。

真正的挑战在后面，吴莹的情况并不乐观，剖宫产引发了一连串的术后并发症。因为肺动脉高压，吴莹的血氧饱和度持续走低，高烧不退，肺部还出现了严重的感染。尽管组织了数次全院专家会诊，但吴莹的情况还是一天比一天糟，她危在旦夕。

“你一定要坚强地活着，还有很多事等着你做。”吴莹的丈夫申杰趴在吴莹床边耳语。

在重症监护室的第十四天，吴莹病情突然恶化。虽然尽全力抢救，但还是阻挡不了持平的心电图。吴莹走了，可惜的是她最后连自己的孩子都没看过一眼。

这不是电视剧，这里没有主角光环，没有一次次绝处逢生，只有最真实的生死。医学不能解决所有问题，即使是最好的医院和产科医生也不能保证每一个产妇都能顺利生产。

其实在怀孕期间，吴莹曾经加过几个心脏病妈妈的群，期间群里有一些妈妈顺利产子，其中就有不少林建华医生的病人。

肺动脉高压病人生产的医学死亡率最高有50%，一些顺利生子的群友给了吴莹信心，让她相信自己会是幸运的那50%，她愿意去拼一把，去实现做母亲的梦想，拥有“圆满”的人生。

但她赌输了，留下一个自小丧母的孩子和一个再也不完整的家庭。

△林建华医生的事后总结

生育选择权掌握在每个妈妈自己的手中，搏命生子，是理智还是疯狂，值得或不值得，伟大还是自私，这都取决于妈妈们的成长经历和社会环境。

借用李银河的一句话：人类几乎是唯一会选择自杀的物种，有的人会把自己的生命摆在首位，有人会把生孩子摆在首位，外人无法对她的选择作出评判，尤其不能做出道德的评判。

自私也好，理解也罢，逝者已逝。愿吴莹安息；愿医学进步；愿每一位妈妈都能及时做产检，遵医嘱，做出适当的选择；愿每个孩子都能顺利出生；愿类似的悲剧不再发生。

3

失独母亲五次试管求子

我的孩子回来找我了

3年前，应贤梅的消防员儿子刘杰因公殉职，年仅20岁，整个家在那天彻底垮了。生活失去希望的应贤梅夫妻两从此踏上了漫长的求子之路。3年内他们尝试了4次试管婴儿，都以失败告终。

“家庭不就是围绕着小孩转吗？”孩子是一家人的希望，一个鲜活的小生命会给死气沉沉的家带来光明和快乐。

抱着这样的信念，42岁的应贤梅做了第五次试管婴儿，可能上天被这个不幸家庭的赤诚所打动，这次终于成功了。很巧的是，未出生的孩子和哥哥生肖一样，都属狗，“是你的孩子回来找你了”，应贤梅喜极而泣。

但怀孕的过程没那么顺利，妊娠合并糖尿病、输尿管肾结石、高血压，高龄产妇的身体素质比不上年轻人，孕育新生命是快乐而又艰辛的。

△肾结石发作

终于熬到了生产的那一天。剧烈的阵痛持续了8个小时，但孩子还是没有出来的迹象，“这比死还难受。”应贤梅无力地说到。

在应贤梅的不懈努力下，历经14个小时，小家伙终于出生了。小女孩取名刘梦湲，是圆梦的意思。24年，两个轮回后，家又完整了。穿上小消防服的小梦湲会替哥哥陪伴爸爸妈妈，过去的阴霾会加渐渐散去，伤口也一定会慢慢愈合，因为生活迎来了新的希望。

在《生日》播出过后，小梦湲满月时，应贤梅和丈夫刘军喜回到了尘封已久的新房，本来是准备给即将退伍的儿子刘杰结婚用的。

刘军喜翻出儿子的旧照片，“他生日的时候，一家三口买个蛋糕回来，买点菜，他喜欢吃鸡翅膀，喜欢虾，猪肉他从来不吃的。”

刘军喜边看边抹眼泪，他记得儿子的口味，一切喜好，虽然现在有了妹妹，但儿子终归是家里的一份子，这个家永远都不会忘记他。

带着刘杰的照片，一家四口拍了张迟来的全家福，绝望和泪水终于褪去。周而复始，一切都是从头开始，现在就是梦的起点。

孩子意味着希望，一切都会慢慢变好。

4

天职、婚姻的纽带、面子、情感的寄托…

我们为什么要生孩子？

林建华医生说：女人为了生孩子有很多原因，她为了家庭的完整性或者对丈夫的爱，有各种原因要孩子。

真实的生活不是乌托邦。情感、身体和经济状况、职业生涯、家庭、教育背景、社会环境……所有这一切的因素都在影响着女性的生育选择。

“不要去苛责那些冒险生子的妈妈，而是要反思和改变她们身处的环境。”《生日》的导演李闻在采访中这样说道。

在大环境无法改变的情况下，医生能做的是在医学范畴内尽全力给每一位坚定的妈妈保驾护航，提供最好的手术方案，并为这场搏命的赌博祈求好运，顺利通关。

直到悲剧落幕，生死存亡之间，当事人都未必能想明白：搏命生子，其实孩子变成了一个女人，甚至一个家庭欲望的载体。

“一个孩子确实能解决很多女性面临的现实问题。”是的，现实是在很多情况下，一个孩子有可能拯救一段失败的婚姻，挽留一个出轨的丈夫，宣告大家庭中女主人的主权，实现给自己养老送终，随波逐流的社会意愿，甚至实现女人自认为的人生价值……

但这些，是孩子来到这个世界的意义吗？

逝者已矣。愿我们这一代的父母，能为下一代的孩子，争取一份自由之光，而不是让他们在种种裹挟中，被动失去婚育、个体生命意义的选择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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