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士杰 | 最起碼的「近代」──《風起》觀後感
最起碼的「近代」──《風起》觀後感
邱士杰
雖然電影並未結束在歡笑聲中,我卻是在從未停止的笑聲中看完這部電影的。
宮崎駿的《風起》(風立ちぬ)還沒上映就已造成轟動。一方面,宮崎宣稱這是他告別長篇動畫的最後作品;另一方面,宮崎同一時間發表的反對修改和平憲法的言論,也讓這部電影和現實政治產生了聯繫。對於台灣人而言,大概只對第一個方面感到興趣吧。因此,不難想像,大概是有這樣多的觀眾,懷抱著如同觀賞《龍貓》或者《天空之城》這樣的心情來電影院的。於是,當整部電影只剩下虛構但詼諧的人物「黑川」(男主角堀越二郎的上司),所有希望看到笑點的觀眾便不斷隨著那唯一包含著笑點的人物而發笑(而且還有點強迫地要左右臨眾一起笑)。──我實在不能掩飾我的不耐。
為了《風起》,我走進電影院兩次(看首場的時候,同行的觀眾其實都挺嚴肅,不愧是衝首場的影迷)。如果不是電影不好看,我想我也不會這麼做。實際上,這是我生平第一次為了看部電影而兩次走進電影院。很難想像我也這麼做了。(我想起高中時代補習英文的時候,一個友校同學激動地跟我說:「我看了《鐵達尼號》五次!」讓人當場傻眼。)
片中的愛情橋段,特別是男女主角兩人在火車站重逢的段落,總在腦海裡縈繞不去。我大概是為了這個才看了第二次。想到動畫也能表達出那種令人糾心的感覺,就覺得不可思議。可能這是因為我從未對宮崎駿抱持這樣的期待吧。《風起》雖然沿用了堀辰雄的小說名稱,並聲稱描繪了堀越二郎的前半生。但更正確地說,是把堀辰雄筆下病厭厭的女主角拉出來,通過宮崎駿而與現實生活中的堀越二郎相遇。電影女主角堅強而自主。她抱病隻身前往東京找尋堀越,並在病重之際決然地悄悄離開,只為了把最美的記憶留給他。這與《風起》小說的女主角性格不太一樣。
如果真要說這部作品與其他宮崎電影的聯繫,性質最接近的大概就是公然表示「寧可當豬也不當法西斯」的《紅豬》,以及隱藏了朝鮮戰爭與「戰後民主主義」的《來自紅花坂》。這是就作品本身鑲嵌在歷史脈絡的深度來說的。相對於其他宮崎作品,《風起》顯得相當歷史化。然而,我並不認為《風起》便因此顯得直白。如果因為歷史化而讓觀眾「少了詮釋的空間」,我想那是觀眾的問題,是觀眾為何失去了歷史的問題。因為歷史已經在你身上失去了,你才會覺得這樣多的歷史敘述是過重,或者令人不耐,甚至嫌棄其直白。如果歷史已經內化了,也許直白的感覺是產生不了的(從而這又可以成為另一種值得檢討的問題)。
劇中,一位為了躲避納粹而流亡到日本的德國人カストルプ對男主角堀越二郎批判了希特勒,稱希特勒們「不過是一群流氓」;カストルプ並批判了正在走向戰爭的日本,「與中國戰爭,忘掉;建立滿州國,忘掉;退出國際聯盟,忘掉;與世界為敵,忘掉。日本毀滅,德國毀滅。」或者,當男主角從木盒中取出可以用來製作全金屬飛機的「杜拉鋁」,塞在盒內防震的報紙,大字寫著「上海事變」(一二八淞滬戰爭)。──這些歷史情節乃至評價,是什麼時候開始在我們的生活中變得陌生了呢?或者,為何始終對於我們而言是陌生的呢?也許有些人認為這是宮崎駿的突兀之舉,但或許,突兀的其實是我們所慣習的無歷史。只需看看同樣感到不快的那些日本右翼就知道了;狂言改憲並挑動戰爭的他們,正是失去了歷史從而不再是歷史主體的人。同理,我可以理解為何我第二次走進電影院時,同場的觀眾們如此歡樂,那正是因為已經有那樣多的台灣人不知該如何面對《風起》所要處理的歷史議題。而歡笑聲所體現的無措,就是從尾崎秀樹到陳映真都批判的某種「喪失症」和「白痴化」。
震撼我的,不是一個有歷史感的宮崎駿或者有歷史敘述的電影,也不是這種歷史感如何符合乃至滿足於我的預想或期望。一切超乎我預期。我的「共感」,或許正源自於此。
超乎我所預期的感覺,是《風起》所表達的「近代的不超克」(雖然很蠢,但姑且先用這個杜撰的說詞吧)。眾所皆知的自然是「近代的超克」,這是在太平洋戰爭展開的條件下,日本把歐美的「近代」視為「超克」對象而提出的一種思路。但《風起》所想要說的,卻是兩戰及其之間的日本,連起碼的「近代」都追趕不上。從而,不是日本應該如何「超克近代」,而是如何首先實現「近代」的問題。這不僅僅是堀越們所開發的飛機用牛車拖拉到機場之類的現象如何克服而已。宮崎作為曾經的馬克思主義者,通過肯定最起碼的「近代」,從而體現了馬克思主義的某個側面。就像講座派馬克思主義者以及丸山真男所主張的那樣。
自幼以來,堀越二郎不斷在夢境中與義大利飛機設計大師カプローニ對話。對話總是圍繞著製造美麗的飛機而展開的──
少年堀越:「我的夢,我想這是我的夢」
カプローニ:「這應該是我的夢,也是你的夢嗎?」「你是說我們的夢連在一起了嗎?」「這世界就是個夢。」
青年堀越:「我想建造漂亮的飛機」
カプローニ:「真是一個美麗的夢」。
西方的「近代」也是日本人的夢,但這樣的夢是日本人能與西方人共享或相連的嗎?至少,當カプローニ說「這世界就是個夢」的時候,否定了西方對於這個「夢」的壟斷權,反正都只是個夢。雖然仍是從一個西方人的口中說出來,卻是在另一個日本人的夢中。《風起》所討論的「夢」,也許就是「近代」吧,這個夢具有兩義性。一方面,這個「夢」是在日本實現最起碼的、至少以西洋為標準的「夢」;
另一方面則是同時超越東洋與西洋。在東西洋同樣陷入戰火的時候,超越東西洋的「夢」的意義,便愈發突出。カプローニ說,「飛機不是戰爭的工具……飛機是美麗的夢想」、「當轟炸機太浪費了。」堀越甚至提出認真但不得不讓觀眾感到詼諧的想法:暖被爐(コタツ)能不能與飛機結合呢?
劇中一個重要的比喻是烏龜與阿基里斯的競賽。西洋是遠遠走在之前的烏龜,但日本卻是遠遠落後的阿基里斯。堀越的同僚認為日本只能當阿基里斯來奮力追趕(飛機製造水平),但堀越卻說:「小一點也沒關係,難道沒有成為烏龜的路嗎?」如果飛機(「近代」)不再是西洋所能壟斷的,那麼東洋究竟是要用烏龜的速度通向「近代」,還是用阿基里斯的步伐向「近代」躍進?堀越的回答似乎是寧可選擇烏龜的近代。只是,當戰前的日本方方面面終究未能達到西洋「近代」,卻把所有力氣都放在提高武器與戰爭暴力的水平,意圖以此力追西洋乃至意圖「超克」西洋,最後就只能成就一個二十世紀日本的畸形歷史。
也許是因為在旅行期間認識了流亡在日本的反戰者カストルプ,隨後的劇情馬上轉入堀越無端遭到特高警察調查的狀況。堀越生氣地說:「近代國家不允許這樣的行為!」他的兩位上司卻馬上哈哈大笑:「日本是近代國家嗎?」
《風起》用畫筆所描繪的日本,是新舊彼此交錯的時代。高尚而美好的場景,都充滿著西洋「近代」的風味,這也許是宮崎駿追求著起碼的「近代」的證據之一。男女主角在火車上的首次相遇,在法文的對話中開始並結束,「Le vent se lève, il faut tenterde vivre」(雖然這是堀辰雄原著小說本來就有的)。此外,不斷在劇中出現的女主角口頭禪「Nice catch」,也讓我這樣一個外國人感到洋味十足。(我無法分辨這是否是當代日本人已然慣用的口頭語)只有在男女主角的結婚儀式以及夫妻生活的情節,或者童年時光,才能看到得到美好刻劃的日本傳統。
正因為是新舊交錯的時代,因此也是「不夠近代」的時代。日本軍事工業的「落後」以及技術者亟欲「趕超」的心理,是《風起》著重描寫的情節。因此我們可以看到試驗機不斷墜毀,馬力不夠的飛機引擎亂噴油,乃至飛機從日本的首艘航空母艦上落海。諸如此類。也許這部份的描述最讓我感到陌生吧。因為這是我在「兩彈一星」工程之類的熟悉故事中,才能看到的敘述和情節。我卻在這部電影裡看到了。當日本人拿著計算尺造飛機時,我們用算盤計算核武器的當量。──當然,還是有所不同,日本的故事總是強調個別科學家或技術者的獨特作用,但中國的敘述則著重於集體合作的力量以及日本無法想見的艱苦環境(狂風大漠之類的);日本的技術成果最終都直接服務於侵略戰爭,但兩彈一星卻是「有劍而不用」,當時的關鍵是在政治上打破帝國主義的核壟斷與核訛詐,阻止戰爭的發生。宮崎駿採用了我所難以想像的視角描繪了那個時代的日本,也許這種既陌生卻又熟悉的感覺,正是我從中所獲得的最大收穫吧。
「落後」以及在有限條件下「趕超落後」的後果,就是以「零戰」為代表的日本戰鬥機的出現。雖然是全金屬戰鬥機,但因引擎馬力有限,若要使火力強化能與速度及靈活度相配合,就必須盡力簡省全機結構重量,特別是幾乎取消了對飛行員的保護設施。根據堀越二郎的戰後說法,軍方認為長期來說還是必須強化對於飛行員的保護。但堀越也指出,戰鬥機的重點其實不是防彈,防彈是轟炸機之類的機種才需要重視的。易言之,飛行員的生命很容易成為消耗品,戰爭本身不得不表現出另一種勞力密集性。這是工業水平和資源條件追不上西方所必然付出的代價。於是,這也體現了戰前日本資本主義的特性:
「據《日本資本主義分析》一書指出,日本資本主義的這種脆弱性決定著日本軍隊『海陸裝備的制約』和它『活動』(戰略、戰術)的『特殊制約』。它表現在『對飛機、坦克、裝甲車、機關槍等向新式武器轉型,同時對新式武器水平的對應制約』,進而在戰術上,由於『軍隊機械化程度低』,導致『實行密集化作業和注重夜間操作』。」(田中正俊,《戰中戰後:戰爭體驗與日本的中國研究》。廣東:廣東人民出版社,2005。頁73)
劇中的堀越是矛盾的,他製造著他所期盼的美麗飛機,甚至是希望能夠用來載客的飛機,但現實是,如果要製造理想中的飛機,當時只能是殺人飛機:殺人、被殺,以及自殺。宮崎駿為了表達這樣的矛盾,並為了避免觀眾在故事的展開中走向他所不願看到的「誤解」,他很巧妙地讓可能產生誤解的劇情立即得到解消。比方,當飛機設計師們熱情地討論堀越所提出的新型戰鬥機方案時,堀越卻弔詭地說:那些方案是「不安裝機關槍」才能實現的。當劇情談到日本轟炸機在戰場上被擊落,因此需要改良轟炸機的時候,畫面上擊落日本轟炸機的,竟然是塗上青天白日徽的中國戰機(我沒看錯的話)。顯然,這是中國戰場,而日本飛機並不是無敵的。
關於零戰的電影,值得一提的是八十年代初期拍攝的《零戰燃燒》。電影安排了堀越的角色,但劇中的堀越只是一個主任設計師,並沒有太多的戰爭反省。而整部電影雖然敘述了「零戰」從開發到戰爭結束的總過程,基本上仍然是一部歌頌侵略戰爭的電影。《風起》並沒有演到堀越設計零戰,只演到堀越所開發的「零戰」前身「九試單座戰鬥機」,而且基本上只演到開發成功(這與《零戰燃燒》演到戰爭失敗是恰好相反的)。但這並不是一個歌頌成功的敘述,因為女主角菜穗子在同一時間離開了他。當菜穗子最終離開了他,始終戴著帽子的堀越──也許帽子意味著某種理想──也終於失去了帽子,失去了人生的追求。也就是說,恰恰是在這種形式上的成功深處,埋下了理想的實質崩壞。
「他們沒有一個能夠回來。」──這是堀越在電影的最後所說的一段話。失去了帽子的堀越與カプローニ站在最初相遇的夢中草原上看著遠方飛來的「零戰」,並看著他們一架架飛向天際間無數的機群之中──那是《紅豬》裡曾經出現的陣亡機員所聚集的天河。
カプローニ:「我們的理想王國」
堀越:「我覺得是地獄」
カプローニ:「因為毀滅了國家」
兩人的夢終於連在一起,成為「我們的理想王國」。但此時,堀越卻已覺得是「地獄」了。堀越二郎在戰後撰寫的《零戰:その誕生と栄光の記錄》(東京:光文社,1970)曾說,當他從報紙上知道許多擁有美好前途的年輕人,帶著靜靜的微笑搭上他的飛機「零戰」而去進行「特攻」之時,「為什麼日本要跳進沒有勝利希望的戰爭,為何零戰非得被這樣使用?這事情始終縈繞在心。」
平心而論,我不認為《零戰:その誕生と栄光の記錄》全書有百分之百的反省意識,只看「靜靜的微笑」這種違背常理人情的描述就知道了。該書其他部分甚至寫到,他曾一邊喝著味噌湯一邊在報紙上看到他所設計的戰機空襲中國首都南京並擊落中國戰機,於是不禁發出了「HO!」的聲音。他在行文中所表現的激動情緒,對他而言我想並不是負面的吧。但對我們而言,只要聯想到同年隨後發生的南京大屠殺,無論如何我們都無法「融入」那種看見自己的設計發揮「威力」的心情。究竟這種殺人武器何來「榮光」之有?
就此來說,宮崎駿不僅僅將女主角從堀辰雄的小說中拉出來並加以改造,就連男主角堀越本身,宮崎駿也做了相當的修正。雖然,據說宮崎駿是在確認堀越本人對於戰爭抱持相當的反省態度後,才決定製作這部作品。然而問題的癥結就像南京大屠殺的人數爭議那樣,對於人數就是「三十萬」的我們中國人民而言,固然「沒有屠殺論」是不能接受的,但就連對抗「沒有屠殺論」的「二十萬人論」,我們也難以接受。對於曾經是受害國人民的我們來說,已經確定並內化的反省深度,形成難以動搖的「情感記憶」,就像田中正俊與古廄忠夫提到中國老百姓往往願意相信石達開當年沒有死一樣。情感記憶不可能沒有值得深入反思的地方。但在加害國人民的反省本身達不到相同高度的條件下,往往難以要求受害國人民反思自己的情感記憶。這裡存在著這樣的兩難。也許現實生活中的堀越已經在自己的份內盡力檢討了戰爭,或許也已達到「二十萬人論」的水平,但相較於動畫裡面已然相對達到──我想,首先應該只是相對達到──「三十萬人論」的宮崎版堀越,顯然現實生活中的堀越還是反思不夠,而宮崎的反思已然超越了他。雖然,作品的反省仍然只停留在為什麼只讓日本自己的子弟上戰場犧牲,而未能為日本侵略戰爭的受害者掬一把起碼的眼淚。──這是我們作為受害國人民所絕對可以挑剔的。
『為什麼日本的國家會走上這樣愚蠢的歷程?也許愚蠢的不是只有日本。但日本卻特別為此虛擲了數百萬寶貴的性命,以及國民經年累月的努力和積蓄。一句話,這是由於指導層的思慮和責任感的不足的政治上的貧困所致。恰恰是現在,我希望「誠心英知的政治家出來吧。」』──堀越二郎。
即便真實生活中的堀越仍有這樣那樣可以指摘的地方,以上這段饒富現實意義的話,還是足以作為本文結束前的注語。當然,與其期待政客,也許我們更應該寄望於日本人民、寄望於中日兩國人民的進步連帶!
(邱士杰,2013年9月28日)
*附記一:本文所引用台詞都是筆者觀看電影之時記下的,若有訛誤,還請見諒。
*附記二:電影裡,在德國出現的逃跑者是我看了兩次都不曉得前後脈絡的安排。在此謹記。2013年底馬上又要上映一部同樣以零戰為主題,卻在歌頌戰爭的電影《永遠的零》。屆時再來比較吧。參考新聞:
http://biz-journal.jp/2013/09/post_2979.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