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士杰 | 永遠的０分

永遠的０分

邱士杰

昨晚漏夜看完一直想看的毒草电影『永远的０』。对于这部电影，不能说有丰沛的心得，但至少一肚子狐疑。观影过程中，我一直找寻批判点，希望一眼就能看到该片的险恶用心。没想到，直到影片快要结束之前，我还是没能立刻进入「坏人心理学」的找碴状态。产生的，真的只是一肚子狐疑。

故事的展开有两条线索，一是作为天才飞行员的男主角，二是这位男主角的外孙和外孙女。后面两人在偶然中知道了自己的母亲不是熟知的外公所生，亲外公原是那位天才飞行员，于是，在熟知的外公的鼓励下，两位外孙针对曾与亲外公并肩作战的战友们，展开了一次又一次的访问行动。多数战友对于他们的亲外公──宫部──极端贬抑，说宫部是一个惧战畏死的飞行员，一心只想活命。直到访问到两三位真心钦佩宫部的战友，宫部的形象才立体起来。宫部不只是天才飞行员，还是一心活己活人的好人。被人批评为惧战畏死的种种言行，实际上都是宫部对于当时各种愚蠢战术战法的批判。比方，直言珍珠港没能炸沉一艘航母，所以只能算是失败；直言运用战斗机远距离进行空战，必然导致实际交战时间过短甚至无法返航；直言中途岛战役的日军机载弹种选择错误；直言「特攻」的无效与可悲。

这些真心钦佩宫部的战友，都是因为宫部的鼓励（「一定要活下去」「建设战后的日本」）或实际作为而活下来的人。（尤其，两位孙辈的外公正因宫部才得以活命。而宫部委托他照顾自己的妻子，于是才有了战后的另一段故事。）

剧情最大的转折，是畏战怕死的宫部因为不断护送自己的学生成为「特攻」牺牲品而发生的「精神崩溃」。一心活下来的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学生在完全无法靠近敌舰的条件下进行失败的自杀。在一次巨大的情绪发泄之后，宫部忽然就又变了一个人，似乎「超脱在生死之外」，并抱着这样的心情加入「特攻」的行列，最终赴死。──按剧情的安排，他的赴死甚至是有成果的。全剧就在他成功向敌航母俯冲的画面中结束。

我自己始终抱持的敌意直到宫部「精神崩溃」之际才逐渐被唤醒。因为这个转折太巨大了。平心而论，这部片子很扼要地将大战结束以来关于日本战败的种种检讨或批判浓缩其中。比方，这部片子并没有将特攻飞行员都讲成「一概乐意」。但让我无比警惕的，正是这种把各种「战争批判」都吸纳在「战争歌颂」的逻辑之中的新逻辑。通过包摄各种「战争批判」（比方，把特攻类和自杀恐怖攻击相类比，或者通过剧中那些老战友的嘴巴直接批判特攻的无效性）而把这些批判排斥出去，正是这部片子的根本手法。如果说，强被分割的两者往往通过分割而掩饰彼此之间的同质性，那么，将异质性的存在包容在自身之中，则恰恰是把诸种异质在事实上排斥出去的一种形式。这种手段不是只有日本有。看看当前台独派对于五零年代白色恐怖的研究以及某些人对于台湾社会主义统一派的「再诠释」，我们就能轻易看到这些现象了。

当然，日本战后的战争片历来也有「战争批判」的传统，也就是「如果当初不这样打，也许就不会这样或那样」。这种批判实际上更接近于作战检讨，根本逻辑还是想要打赢那场战争，而不是否定战争。而这部片子一方面大量汲取了这种意义上的「战争批判」，也汲取了（或伪装成）真正立足于反战的「战争批判」观。将这两种立场根本对立的批判观点混杂在一起，正是这部电影的险恶所在。

但整部片子最大的寓意，是在告诉历史「断裂」的当代日本年轻人：这些特攻（及其所代表的许许多多）并不是无谓的牺牲，而是为了战后日本做出了巨大贡献。正如剧中许多战友老人正因宫部的一言一行而活下来，战后日本人也因为这些战殁者而得以存活。然而，恰恰是在这个巨大而简单的隐喻之中，我感觉到了一种「时空膨胀」。如果说，我们纯粹探讨「特攻」（及其所包含的方方面面）与战后日本之间的关系，要想从「特攻」这种行为中汲取战后日本人民所需感念的素材，实在很难吧。许多在特攻中战殁的「出阵」学生，是喊着母亲而不是喊着天皇陛下万岁而赴死的。这里面包含不知多少强制与非理。但在这部电影中，从起飞到坠毁这转瞬之间的「特攻」，因为剧情的安排而从「转瞬」于是毫无教益的行为，摇身一变成为一个「时间漫长」而又貌似充满「反思」与「恩惠」的过程。就像是压扁的元宵灯笼一拉而从平面变成球体一样。恰恰是在这个把瞬间的「特攻」延展在漫长的战局变幻之中来叙述，才让「特攻」这种苍白的行为添加了许许多多根本无干的价值。正是在这貌似无害的一系列剧情铺陈中，军国主义之阴魂与当前的日本人民之间产生了接点。而身为战争受害国人民的我们，也当然必须无比警惕，并持续展开批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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