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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正 | 关于阿尔都塞《论“文化大革命”》

傅正 保马 2022-08-08

【编者按】昨天保马发布了由吴子枫老师翻译的阿尔都塞《论“文化大革命”》一文,引发诸多争议。是故,今天推出傅正同志《关于阿尔都塞<论文革>》一文,对这篇文章做出简要的解释。感谢傅正同志对保马的支持。点击文末链接,可阅读阿尔都塞《论“文化大革命”》一文,敬请留意。



阿尔都塞《论文革》发出之后,争议不断,这一点也不出意外。对于它最大的质疑,莫过于阿尔都塞不了解“文革”,他对“文革”是理想化的,或者是高估的。总而言之,他不了解“文革”。


但我们自己了解吗?即便是真正经历过“文革”的人,对这场运动也是众说纷纭。对于历史事实,至少要形成起码的共识,我们才能知道它是什么(它的本质)。从这个层面上来讲,“文革”兴许对于我们所有人来讲都是晦暗不明的,对于它,我们更多地只是在做一种立场之争。更何况,这篇文章发表在1966年,阿尔都塞当然不可能愚蠢地在它发生之初,就给它下一个结论。毋宁说,“文革”对于阿尔都塞的作用,在于启发他思考自己一直关心的问题。他不是要鼓噪历史事件,而是要思考当下,思考这样重大事件带来的理论难题。

 

某个历史事件,只有离现实越远才越可能获得一致的评价。“文革”究竟是什么(“文革”的本质)?这恐怕不是阿尔都塞所能解决的问题,甚至于不是我们今天能解决的问题。任何对于阿尔都塞“不了解“文革”就妄发议论”的指责,其实是皮相之见。

 

在我看来,阿尔都塞的意图是非常明确的,作为一个事实,“文革”促使了他进一步思考两个他一直关心的问题:组织和意识形态。或许,这才是文革对于他的意义。

 

1


组织

 

“文革”的价值在于,在政党之外去寻找新的组织形式,成为了可能,至少被提了出来:如果说,马克思的时代,革命的组织形式是工会,列宁那里,组织形式则是政党,二者分别被用于经济革命和政治革命。那么,意识形态革命的组织形式,在“文革”那里则成为了现实。

 

值得一提的是,按照彼时西方主流评论,“文革”踢开党委闹革命,是毛泽东的“毁党”运动。但阿尔都塞的评价却大异其趣:意识形态的革命组织,即红卫兵并不是要代替政党,恰恰相反,它要接受党的领导。正如他所说的:

 

“文革”的呼吁、对大众的号召、发展“文革”群众组织的呼吁、以及这一运动的方法,包括批判“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的条件,都是由共产党制定的。这就意味着党始终是中国革命的关键、中心和领导组织。

 

这与其说是指是“文革”,倒毋宁说是阿尔都塞自己要直面的处境和他自己的决断:法共纵然再堕落再反动,在组织上,它也是无法替代的,学生们不能绕开党组织,去直接行动。学生直接去鼓动工人运动,而不是在特定组织的领导之下,是书生之见。工会、政党和红卫兵,并不是三个可以相互替代,或者截然分开的东西,亦如经济、政治和意识形态,不能抽象地说谁决定谁,谁才起到支配作用,是个具体问题。

 

这是阿尔都塞对于马列共青联的提醒,或许此事也可以解答他何以缺席了五月风暴。

 

2


意识形态


 

阿尔都塞指出,马克思主义不是宗教的历史哲学(指人类历史的运动,是共产主义生产方式经由生产力的演进,最终实现自身。这一黑格尔“实体就是主体”的命题,似乎人类历史的发展有一个预先摆在那里的目标等着你去实现)、进化论或经济主义。这一命题,相信他在读《矛盾论》就已经非常清楚了,这不需要等到“文革”。或许“文革”对于阿尔都塞的启发在于,使他进一步思考了意识形态的问题。

 

照理说,意识形态(观念学ideology)的革命,应当是从观念(ideas)体系入手,只有打破一套观念体系,才可能发生意识形态上的变革。变革意识形态,传统的处理方法大概有两种:方法一、直接从观念本身入手:青年黑格尔学派“批判的批判”或费尔巴哈“论基督教的本质”,总之,是马克思所挖苦的“自以为宣布重力思想是迷信,就可以掉进水里不溺死的好汉”;方法二、这是我们对于《德意志意识形态》主流的解释:消灭意识形态的经济基础,意识形态就自动消灭了。

 

但“文革”的事实却彰显了第三种方法:这场意识形态革命是从观念之外的风俗习惯开始的(我们注意中文语境中,意识形态和文化的区别并不是很明显,但在西方ideology和culture却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东西)。改造风俗习惯最终是要造成观念上的改变。若要采用第一种方法,那直接交给批判的哲学家去进行哲学批判就行了,在风俗习惯和领导作风上的轰轰烈烈的革命,就显得毫无必要。事实上,方法一的虚妄性,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和《哲学的贫困》等著作中,就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而方法二,也就是阿尔都塞重点提到的经济主义,意识形态革命都显得没有必要,我们只要完成经济革命,就万事大吉。

 

阿尔都塞的洞见在于,通过对意识形态革命的思考,从而对意识形态本身做了更深的思考。以上方法一、方法二,究其实质,是割裂了意识形态与基础设施的统一性,至少也是在抽象地谈论意识形态与基础设施之间的关系。传统对于历史唯物主义的解读,无一例外地都是把意识形态视为经济的附属品,这种解释虽然承认意识形态会通过把一种旧的、行将朽木的生产关系,说成是普遍有效的,从而起到维护它的作用。但它恰恰否认了在具体情形下,意识形态完全可能倒过来,主导经济和政治变革。

 

作为一场意识形态革命,“文革”是从风俗习惯和领导作风上的改造开始的。这说明了,意识形态并不只是停留在人头脑中观念体系,它更是观念体系的社会实践。因此,意识形态不只是思想的,更是社会的。此即阿尔都塞所说的:

 

事实上,意识形态渗透到了这栋大楼的每一个房间:渗透到了每个个人与他们的一切实践,与他们的一切目标的关系中,渗透到了他们与科学、技术和艺术的关系中,渗透到了他们的“私人”关系中,等等。……在意识形态调节各个人的“生活”与他们的生存处境、与他们的实践、目标、阶级、斗争、历史和世界等等之间的关系时,意识形态在本质上就不是个人或主体的了。

 

换言之,教条主义,即经济决定论,是把经济基础与意识形态简单地视为反映与被反映关系,这是一种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的二元论思维。然而从国际共运的一系列实践来看,我们应该抛开这样的教条主义,去发掘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之间更为复杂的关系。

不管我们对文革如何评价,它政治理论上的意义,仍是不应被忽视的。

 

以上才是阿尔都塞真正要带给我们的。他不会去做我们的良心史学家去做的事情,这不是他的志业。我们切不可囿于“文革”二字而失其大体,以至于陷于情绪之中,而失去了对历史事件的冷静思考。

 

“组织”一节,感谢霍炬老师提醒。

 

 

  2013年6月6日夜,草于长安县陕西师大文渊楼

 2016年5月17日,做文字上的修改



点击下方阅读阿尔都塞《论“文化大革命”》一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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