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悔》评论小辑之一|“失败者”的战斗与胜利
《无悔:陈明忠回忆录》评论小辑之一编者按:台湾绿营搞“台独”,蓝营“独台”,“统一”成了政坛政客避之而不及的词语。解构“宏大叙事”更使得一些左派人士讳言“中国”。主流舆论左右合流,“台独”势力趁机将反抗国民党的“二二八起义”追认为省籍冲突,更有甚者,则将台共创始人谢雪红包装成“台独”先锋(参见《两岸苏维埃统一论》)。而在大陆,一些青年追随“民国范儿”,沉湎于“大江大海”的悲情之中,错误理解台湾现实和普通民众的声音。陈明忠先生的回忆录《无悔》在大陆出版,便有了其特殊意义。陈明忠先生一生爱国,而且还是社会主义理想在台湾的见证人和践行者。他的回忆录不仅让我们更好理解地台湾复杂的历史,穿过蓝绿的声音找到“左统”的坐标,还能以其“整体性的智慧”、“迷人的力量”(吕正惠老师语)击破“历史虚无主义”,照亮我们前行的道路。本次推送的是《无悔》一书的两篇评论文章,原载于《热风学术》网刊2016年第3期(总第3期)。感谢《热风学术》授权发布!
·吕正惠:老革命的“迷人力量”·蓝博洲:“失败者”的战斗与胜利
吕正惠:这是他的大舅子绑着出去被枪毙的时候。这是吴石。
作者:吕正惠
当初我构想《无悔》这本书时,主要目的是想让大陆读者了解台湾的历史和现状。最近二十年,台湾岛内的台独势力气焰高涨,大陆不论是对台工作者、还是一般人,也都比较熟知这方面的事情。很多人可能因此认为,台湾同胞一直以来都想独立,其实这是错误的,我们想让大陆同胞了解台湾过去复杂的历史,让大陆同胞了解台独势力为什么会在近二十年突然澎涨起来。我们认为,如果大陆同胞对台湾的历史有更好的认识,也许能够对两岸的来往产生良好的促进作用。要达到这个目标,最好的方法就是让陈明忠先生讲述他一生的故事。
陈先生生于1929年,正是日本殖民统治台湾的末期,他经历了太平洋战争、日本投降、国民党接收台湾、国民党的恶政引发的二二八起义、加入中共地下党、关押十年、出狱后继续搞秘密活动再度被捕、判刑十五年、台湾解除戒严令后提前释放、参与组织台湾政治受难者互助会、中国统一联盟和劳动党、不懈的为两岸的统一而努力,他的一生就是七十年来台湾历史的缩影。如果能够用比较生动而又朴实的方式来讲述,一定能够吸引大陆读者,让大陆读者透过他的一生更深入的了解台湾的历史。
我的前期工作就是努力说服陈先生同意讲述他的一生,然后找到适当的人来录音和整理,这个过程在我所写的《无悔》的序中,和李娜所写的后记中,都已经说明过了。台湾繁体字版的《无悔》2014年5月出版,印1000本,不到五个月就卖完了,马上再加印500本。书出来以后,我寄了一些给北京和上海的学界朋友,凡是读过的人都说,很好读、很精采、读完后很感动。经过一番努力,大陆版也终于问世了。今年四月在北京三联书店开新书发表会,一时颇为轰动。八月上海又办了一次,也相当引人注目。前几天我到成都参加中国唐代文学学会第十八届年会,见到会长复旦大学的陈尚君教授,陈教授是大陆极著名的古代文学专家,他跟我说,他已经读完这本书,很受启发,刚好有人要他推荐近期的十本好书,他已经把《无悔》列进去了。我非常惊讶,也非常高兴,《无悔》竟然也可以吸引一位古代文学专家,说明这本书具有普及性。
在北京的新书发表会和座谈会上,我听过清华大学的王中忱教授和汪晖教授的发言,他们都对本书有深入的分析,在上海的座谈会上,我又听了罗岗、郭春林、倪伟和吕新雨四位教授的发言,内容都非常充实。我在这本书的序言里,也比较详尽的谈论了,陈明忠先生对我理解中国现代史和世界现代史所产生的启示作用。上海座谈会后,余亮还写过一篇文章。我相信,这是一本值得继续探讨的书。
我最近很忙,无法写长稿,在这里只简单谈一下这本书为什么会吸引人。当然,陈先生的一生可谓历尽波折,事件纷至沓来,好像一个故事接着一个故事,类似走马灯。但情节复杂并不一定可以让人一直读下去,更重要的是讲述的方式。陈先生个性直率,讲话不太保留,又因很晚才学普通话,讲起普通话来根本不顾及修饰,因此他的语言非常口语化,而这种口语话又充满了闽南话的风味,很有特色。其次,他记忆力极好,记得许多小事件,这些小事件累积起来,能够让我们看到一个大时代的背景。譬如二二八起义时,他看到一个台湾流氓要把脚踏到躺在地上的外省孕妇上,他上前阻拦,因为他手上有枪,那个流氓只得逃走。他由此想到,一些不懂事理的台湾人可能会殴打、甚至杀害台中农学院的院长和外省籍老师,这些人都是他所尊敬的,于是他赶回学校,把院长和老师集中到学生宿舍,让他的学弟林渊源(后来当到高雄县长)加以保护。我也曾听过一些类似的故事,这就充分证明二二八起义并非省籍矛盾。陈先生经历了许多大事件,而这些大事件都是由许多小事件构成的,他讲了许多小事件,大事件的视野也就自然形成了。发生在他个人身上的小事件,证明他是一个充满了生命力与正义感的人;而他在回顾这些小事件时,同时又具有广阔的时代眼光,这说明他质朴的个性里有很强的反思性格,他的知识视野要高于一般人。我们读他的讲述,只觉得整本书很吸引人,往往忘记了是他那种整体性的智慧把这些小事件统一起来,使这些小事件不至于变成一些零碎的小事。
当然,讲述这些故事的人,其本人的性格会在讲述之中不自觉的流露出来。我们可以看到,他脾气很硬,只要有不合理的压迫,他就反抗。他不怕死,为了反抗歧视与不平等,他参加地下革命组织。他富有激情,又看到前辈一个一个被拉出去枪毙,他就下定决心,这一辈子要循着他们的血迹继续走下去。为了完成革命目标,他又极有耐性。在参加党外的政治聚会时,他提前一小时到达,聚会结束后,他延后一小时离开,因此在饭店门口监视的国民党密探,从来没有想到他是参加聚会的一员。他的决心极其坚定,他的行动极其勇敢,但他做起事来又能够极其谨慎而隐密。他的这种人格特质是以质朴的语言表达出来的,你觉得有一种迷人的力量,但又不知道这种力量的主要来源。我经常跟他相处,听他谈过去的事,这种接触让我更容易理解他的人格。读者没有这种机会,但只要仔细阅读,也能体会他那种人格魅力。台湾著名的导演侯孝贤非常尊敬陈明忠先生,因为他也完全理解陈先生的为人,并为之折服。
简单一句话,这是一本深具文学价值的回忆录,而这本回忆录讲的却是一个革命者的一生,因此也就增加了一种令人难以忘怀的奇情异采。
2016、9、13匆匆草成
图为1960年陈明忠第一次出狱。当时陈体重仅43公斤。
作者:蓝博洲
很多重要的问题,包括陈老的历史贡献等,前面很多学者都谈了。我现在还能谈出什么心意呢?我想我就谈一点,李娜整理的这本陈明忠先生回忆录《无悔》,在两岸关系发展的这个历史阶段,它的意义在哪里?它有没有可能对对两岸关系的良性发展乃至最终解决历史遗留的“台湾问题”做出新的贡献?
刚刚吕新雨提到“红色血脉”这样一个概念,我个人认为这是理解《无悔》的一个关键词。陈明忠先生的生命史很重要的一点,就是如何重建台湾的“红色血脉”。
陈先生出生于日本殖民统治的1927年,他出生以后,殖民地台湾反对日本帝国主义的各种社会运动在1931年全面瓦解,这是台湾史上的第一次白色恐怖。台湾光复以后,他和同时代的台湾青年,通过投入1947年的“二·二八”武装战斗,以及事件后加入地下党领导的新民主主义革命队伍,才重新跟台湾左翼运动第一周期的人物与历史结合起来。这个新民主主义革命的运动与队伍在1950年代国际冷战结构的形势下又被全面灭绝。所以,那时的台湾,“红色血脉”可以说已经到了绝子绝孙的地步。两岸长期分断对峙。陈先生系狱十年。出狱后,在70年代左翼思想一片荒寂的“反共堡垒”的土地上,陈老和少数幸存者支持年轻一代的陈映真等人创办《夏潮》杂志,重新挖掘了被湮灭的日据时期的台湾的历史与文学,颠覆主流的反共文艺政策,引领台湾的进步思潮,带动各种社会运动,并且通过乡土文学论战取得重大胜利,把台湾的文艺思潮导向关怀现实的道路。
林书扬(右)和陈映真(左)(1991年)
按照道理,路应该这么走,如果这么走下去的话,今天的台湾就不是这个样子了。但路却不是这么走下去的。道路是曲折的。随着国际大气候与两岸关系发展牵动的岛内政局变化,夏潮后来的影响力也有一定的倒退。我个人基本上是在中学时候因为《夏潮》杂志的启蒙而有了素朴的社会主义倾向,可等我投入现实的社会实践时事情却不是这样了。也就是说,当我们开始向左转的时候全世界已经向右转了。
例如,1980年代,经过乡土文学论战洗礼之后的我们看到大陆的朦胧诗时,就觉得历史怎么会是这样呢?我们好不容易从朦胧走到现实,可我们的社会主义祖国却是从现实走到朦胧。到了1990年代,我们开始到大陆参加会议的时候,我们发现大陆学者讲的话我们几乎都听不下去,他们所讲的东西几乎都是我们早就扬弃的西方的理论和话语。举例来说,吕老师曾经让我陪他去找一个写台湾进步作家吕赫若传记的青年学者,想要说服他不要用西方的学术话语写,而要根据作家的历史脉络去写。谈到最后,这个青年学者才无可奈何地摊牌说,你们讲的这些我不是不懂,可我要照你们讲的这么写,人家会认为我没学问。这就是我们面对的1990年代的大陆的社会氛围。
同样地,1976年再度入狱的陈先生也要面对这个现实的困境。据他自己说,当他在牢里看到《中央日报》刊载的大陆的伤痕文学时冲击剧烈,起初他不相信,告诉自己说这是反共宣传,可到后来不得不相信时,他就痛苦地自我反问说难道我所追求的理想真的是这样吗?他于是在出狱后通过大量阅读与实地考察重新去认识思考这些问题,并且继续追求社会主义理想的实现。可是,我们又看到几年来大陆刮起了所谓美化“民国”的热风,乃至于脱离现实地眛眛夸说“台湾最美的风景是人”。我们也看到,在台湾早就被丢到历史垃圾桶的那些反共的现代派的脱离现实的文艺作品与人通通都在大陆变成了主流。而我们这些吃错了陈明忠先生那一辈人辛苦哺育的爱国主义光荣传统奶水,接续了现实主义文艺道路的人与作品在大陆反而是相对有问题的。
这当然是两岸关系发展的现实。可当这样的民国热发展到甚至歌功颂德蒋介石的历史作用时,我就完全没办法接受了。你说蒋介石对民族的贡献真是那么大吗?那么陈老他们那一代人的受害历史怎么说?即便陈老他们不计较个人的遭遇,我们还是要问,今天一小部分台湾人的“台独”意识是谁制造出来的?不是蒋介石吗?还有,1949年,蒋介石为了反攻大陆怎么用关东军搞“白团”。所以我认为早在败退台湾的蒋政权把陈明忠那一代人大量地关进牢里,把无以数计的爱国者押到马场町刑场枪决的1950年,就决定了台湾社会的是非颠倒黑白不分以致道德沦丧伦理败坏而在今天全面爆发的恶果。关键就在这里。
如果就现实政治来说,1895年以来,被祖国弃置的台湾爱国志士追求有尊严地站起来作人的行动一路都是失败、失败、失败……。所以台湾的爱国主义历史虽然是“光荣的”却未曾有过辉煌的胜利。陈先生的生命也是这段大历史的其中一小节,他每干一件事就坐牢,基本上没有一件事是成功的,可以说是个“失败者”。所以从这点来看,我跟陈老开玩笑说,吕(正惠)老师把书名起为《无悔》,意思很贴切,因为就我们这个“红色血脉”整体历史来讲,我们不能说我们有光荣的什么什么胜利,我们只能说我们走到现在还是“无悔”。“无悔”,是一个现实“失败者”对待人生的态度。因此《无悔》是一本“失败者”史观的回忆录,它讲的是一个“失败者”的历史。但是这个“失败者”每一次仆倒之后都挺过来,站起来,继续前进。所以从这个观点来看,陈先生及其同一代人就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失败者”。
我知道,大陆的年轻人因为对现实的不满而喜欢阅读另一种“失败者”史观的历史书写,比如龙应台的《大江大海1949》,也是“失败者”的史观,可是它完全没有站在超越国共内战的历史高度去看国民党的失败,到今天,这个“失败者”史观还是每有跳脱反共的冷战思维与论述。如果这样纠缠的话,那么中国人的未来怎么办?台湾民众的未来怎么办?所以恰恰因为有类如《大江大海1949》这种“失败者”史观,“台独” 史观的论述才逐渐变成台湾的主流,因为反共的本质是一样的,“独台”只能为“台独”开路。
那么,大陆的年轻人会怎么看待陈明忠先生这一本书所反映的台湾的“失败者”的历史呢?曾经有一个大陆的年轻学者问过我,为什么他看我所写的这些台湾历史,听我讲这些台湾人物的故事,都会感动,可是这种人大陆更多啊,他们就是反感。我说我充分理解,因为1949年革命成功了,大陆的这些历史人物已经抽象化了,是英雄,但不是通俗意义上的英雄,而像陈先生这样的台湾先行者虽是“失败者”,却是走在地上的,有血有肉的人;他有被侮辱的经验,更有站起来的渴望与对理想的追求,所以可以感动年轻人。因此我希望陈老这本书,能起到两岸关系发展新阶段的一个新的“反攻号角”的第一声的作用,影响更多的大陆青年,从而“出口转内销”,影响台湾青年的历史认识。如果大陆青年没有错误的台湾认识,那么,“台独”或“独台”的那些论述基本上是改变不了两岸历史的既定进程的。这就是我对《无悔》的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