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刚 | 记·忆圣勋——重庆,2015年秋
编者按
人生的路上,上上下下,有的是死亡,更多的是离别。圣勋老师下车了,再也不会上来了。他是彩色的有着笑笑脸的男孩,是“彩色鸟”,给身边的人带来温暖与色彩。或许是因为所经历的忧郁与荒芜,他对痛苦的人总是有更多的感受与同理心。保马今天推送的是赵刚老师的记·忆文章,赵刚老师以这篇文字,记忆自己的这位好朋友,纪念他们的相处、相知。“別離有可能是一種深黑的死亡,而死別卻也可能是一種淡淡的同在。”
本文已获得作者授权,感谢赵刚老师对保马的大力支持。
記‧憶聖勳
──重慶,2015年秋
趙剛
1
一封電子郵件
2015年6月5日,我在北京的旅次中接到一封電郵,上面寫著:
趙老師午安
抱歉冒昧地來信打擾,我是鄭聖勳
一直和老師有過匆匆數面之緣
但總不好意思直接和老師說話,
在新竹求學的十年以來,一直藉著幫陳光興老師做海報做網站的名義躲在交清亞太[1],去年剛到重慶大學高研院
也將協助老師下個學期在重慶的教學工作。
那之後,正巧我也開始用微信,聖勳和我就改用微信聯繫了。於是,我就經常聽到聖勳在微信裡的語音留言──似乎,他若是能用說的他就不寫,而內容都是和我入秋即將往訪的重慶大學的教學工作有關。聖勲實際上與我合授一門關於陳映真文學與思想的課,但也同時幫忙打點我在重慶的一切需要協助之事。聖勳的微信暱稱是“honi”,配著一張有著三角肌的古銅色男子裸背圖,背景則是一汪逆光的水。聖勳和我約了暑假某日在台北一見,把課程內容盡快搞定,他說:這樣他就可以把閱讀資料先準備好,好讓那些打算修課的同學們能在開學前就可以先浸在陳映真的氛圍裡。
2
彩色的聖勳
7月4日,我在士林捷運站旁的星巴克門口頭一次「見到了」聖勲;我以前是見過這個人的,但不知道他是聖勳。我沒遲到,但聖勲已經先到了,老遠就對著我熱切揮著他長長的手。陽光下的聖勳,洋溢著一種星條旗式的(沒有不好的意思)青春燦爛,線條與色塊浮漾著一種屬於少年的歡快,以及一種青春期男孩才會有的羞怯的體姿,而這些影像都配著他清脆而連綿的笑聲。我對聖勳的第一印象就是:這個彩色的聖勲──愛美喲。身材瘦高,肌肉結實而柔順,染得一頭金金的髮,黝黑發亮的皮膚,霓虹藍眼鏡架,粗回紋銀色項鍊,吊嘎露脇的緊身棉恤,紅黃靛紫藍趾趾不同色的短筒五指襪,右腳踝繫著一圈針織彩虹腳環,後頭還背著一個迷彩大背包。聖勲一點兒中年氣也沒,更別說那教授味兒了。
在星巴克,聖勳和我討論我們的開課計畫。我們的討論都是在他幾乎不中斷的但一點兒也不惹人厭的笑聲,以及靦腆而稍稍拘謹的姿態中完成的。他好客氣,好客氣,但我回到家,猛一回神,怎麼最後的課程樣貌好像不大是我當初所設想的哩!聖勳是怎樣施展他的「影響力」的呢?舉個例子好了。聖勳聽我說我想用一次課好好談談陳映真的後期作品,好比〈忠孝公園〉,他霎時間的反應好像是聽到「忠孝鬼屋」般的驚恐。但請不要誤會,他所表現出的,與其說是對這個文本的意見,不如說僅僅是表達出他自己的無法承受。於是我說,那我們就讀那個精神崩潰的調查局幹員李清皓的故事〈夜霧〉好了。如釋重負,聖勲點頭如擣蒜。聖勲是喜歡陳映真的,但他喜歡陳的憂鬱的、脆弱的那一面,而不太是史詩的、崢然的那一面。由此可見聖勲其實是很有主見的,而且很懂得如何把他的主見誠實而溫柔地傳遞出去。那天,他送我一本他與朋友合編而且是他美術設計的書《抱殘守缺》。這本書我一直沒看,直到聖勲走後的某一夜我才把它翻出來。檯燈下,牛皮紙袋上斜躺著他稚拙的字跡:「趙剛老師」。
《抱殘守缺:21世紀殘障研究讀本》書折插圖
在「殘」與「障」的位置上,重行探索被遮蔽了的歷史、暴力與權力關係。
殘與缺是一個具有歷史性、社會性與政治性的位址。
除了課程外,那天聖勲和我聊得最多的恐怕就是游泳了;他愛游泳,有救生員執照,而且還當過救生員。他說:「老師,到時你住的地方就在嘉陵江邊,呵呵,那條江我游過呢!」
3
秋天的嘉陵江
9月7日我來到了重慶,住進了一個名叫「秋水長天」的小區。面對嘉陵江,我住23層。這條江發源於陝西寶雞,蜿蜒迤邐走了一千多公里,最後來到重慶,匯入長江,自己消失了,然後以我們看不見的方式一路向東。這棟樓,聖勳初至重大時也曾住過,而他應該也曾朝朝暮暮見著這條江與對岸的丘陵吧。江水有時清,有時濁;濁不是髒,而是有著一種黃玉般的不透明。水上少有江輪過往,多的是平板的砂石船,因此每有大船鳴笛我總會三兩步跑到陽台上憑望。江對面,遠遠近近的小小丘陵上聳立了不合地景比例的高樓群,讓人產生一種褊狹的高大感。在簇新的大樓群裡,偶而會錯落著幾棟不合時宜的老舊小山樓,我常不由自主地想像抗戰昔時這些樓房以及與它們交互掩映的芭蕉叢、竹叢,說不定也曾映入過我父祖的眼簾。當然,在聖勳注視著這一方水土時,他是不會有這個聯想的;他父親是本省人,而且據說還是一位很有著政治情熱的老先生呢,「嘻嘻,我只有陪著他,靜靜地聽他說」──聖勳曾這樣對我說。入夜的沙坪壩,市燈、樓燈、車燈,繁燈千萬,寂寞都心。
然而我最愛的嘉陵江時刻,既非她誇張的夜,也非她的悒悒清晨,而是下午黃昏。小區朝東,斜斜的落日把我樓底下的蟻行之人的影子拉長個好幾倍,也會把沿江大樓的影子給硬拽到江面,經常直抵對岸,構成一幅幅鋼鐵巨人樣的幾何圖案,滑稽而寂寞,光明且陰闇,間或有一二泳客,全套救生,互為犄角,掂著與岸邊的距離靜靜地游著。因為他們都是逆游,進得很慢,好久好久,才游出一個大樓倒影,進入狹窄的陽光帶,只為等待進入下一個大陰影──如果還繼續游下去的話。
和當地人閒聊,他們說,這條江因為長年採砂石,暗流多、漩渦多,不可兒戲。有次我想起這事,問聖勳他江泳是否裝備齊全?聖勳笑著說,沒有啦。但他這麼說時,一點兒也沒有某種男性的虛榮,反而在他的笑容裡竟是夾帶著一點苦澀、一點自棄,還有點歉然。他歉然個啥呢?那時我也不甚了了,但後來比較了解他了,知道那大約是一種混和的心情:抱歉我又讓你們大人擔心了,以及,抱歉我又沒遵守你們大人的規矩了。在這裡,「大人」既是成人的意思,又是阮籍的「大人先生」的意思。聖勳不也是背對名教,一任自然嗎?
游泳似是他的宗教。他逮到地方就游,一如信徒見到廟就拜。也就是那個秋天,他告訴我他要回台參加一個什麼音樂會,並說他會和我保持聯絡云云,後來他果真寄給我他在宜蘭某個野溪的裸泳照片,那是一個俯著的「大」字,漂浮在晴光瀲灩然又深不可測的綠水之上。那張照片很迷幻,好像是一個山澗裡的精靈的嬉戲之所;濃濃的異教氣。
聖勳努力把他所認為好的、美的、對的事,盡量縮小範圍,縮小到幾乎是他只能確信這事只有對他自己而言是好的、美的、對的而已,他把自我縮小後所勻出來的空間拿來鼓勵他的朋友或他的學生所可能冒出的任何荒誕離奇的想法──「這個好耶!」。他不會將己之所好強加諸人──所謂「己所欲者,施於人」,但例外是有的,就是游泳。他不止一次地勸喻我要游泳。為了鼓勵我實行,他說他要去他的游泳俱樂部買臨時券:「多買一點,你游,光興老師來的時候也可以游」。他說這些話時,是如此虔誠,好像泳池是教堂。然而,沒多久我就提前回台灣了,於是我始終沒有和他一起游過泳。以後也不會了。
在那個秋天的山城裡,我常見到聖勳的兩處場景,畢竟還是高研院的教室與攀岩咖啡館,聊作分別代表學術與生活這兩面吧。
4
山城的陳映真課
高研院的課好像都是安排在它附近的「工學院」大樓。其實,那並不是現今重慶大學工學院的所在,而是民國時期建的一棟石造歐式建築,只不過在它的中樓上方的一塊青石上刻了「工學院」三個赭色大字。上課時間是晚上六點,每次我從山下走上來,還沒到「工學院」,就遠遠看到聖勳已經在門樓那兒抽著菸踱著步等著我了。聖勳總是為我準備了咖啡或是水。隨著秋意變濃,白晝變短,等著我的聖勲也從流動的色塊變成一道隱約的人影。
重庆大学工学院楼,建于1935年,由坚固的石材垒成,又叫“石头房子”。
聖勳總是把我的課安排得好好的。怎麼讓我負擔最小,他就怎麼安排,竭盡所能幫我避開多餘的工作。我上課時,他坐在最後一排的左角落,開著他的蘋果電腦,時而專注地做筆記,時而專注地抬頭看我。他總是會提醒我下課。
課後幾天,聖勳若是見到我的話,偶會提出他對於上次課的一些隨想或問題。有些問題,他會自我解消,笑嘻嘻地說,「看來這也不是什麼問題呀」。但有一回,我覺得他是以一種異樣的認真問我,那當然也部分是從陳映真的課引出來的。我還清晰記得,場景是攀岩咖啡館,他站在吧台裡,我則坐在一進門的那把高腳椅上。聖勳謹慎地、試探地展開一個話題。他說,他很能理解陳映真的關於第三世界知識分子的知識與思想的殖民狀況的討論、「去殖民」的呼籲,以及對「歷史」的重視,他也似乎能同情理解為何一些包括我的師友們所提出的知識與思想上向「中國」的回歸,或是「重新認識中國」,但他不確定具體而言,「中國作為方法」或「中國作為一種理念」到底是什麼意思,以及到底是不是一個可信的思想出路。我的回答很爛,坑坑窪窪的,一腳深一腳淺,向前兩步退後一步,句子裡有好多「然而」、「可是」….。我無奈地看著聖勳,我說,我的程度也只能說到這個地步,抱歉了。然而,然而,聖勳卻以無比的專注看著我,說,「老師,我很喜歡你這樣的回答。說實在的,我最怕那種話說得很滿,道理說得很強大,一套一套、滔滔不絕的人了。」聖勳很能安慰人,因為他完全不像是在安慰人的樣子。
我後來幾番琢磨聖勳的那個關於「中國」的焦慮,但始終只有問題,沒有答案。他之一個人會從台灣跑到重慶大學高研院(我需要強調重大高研院的知識特色嗎?)教書,當然你可以說是有很多師友的幫忙或台灣求職不順等外部因素,但我覺得似乎也沒那麼簡單。往更之前問,那他當初為什麼又會念中文系,而且一路念到博士呢?又,為何聖勳博論寫的並非和他的(後)現代感覺更共振合拍的現當代文學,而是那「生平最蕭瑟」(杜甫語)的、有著「大寫的鄉愁」(聖勳語)的先隋庾信呢?聖勳寫憂鬱文章會引到柳宗元,白話閒談也會說到六朝詩──凡此,到底是如何被聖勲安頓呢?我覺得聖勲心裡有一株他平生珍重的花樹,但那棵花樹卻又弔詭地得不到從主人那兒來的該有的滋潤。聖勳越是看來像是個「外文系畢業的」或是「搞文化研究的」,就越讓我狐疑。我此時提這些問題,不是趁機推銷我的政治──我還沒那麼無聊。我只是想思念他時能更理解他。
但既然提到「文化研究」,我必需說,聖勳是一個對俗民文化有真正興趣,從而在這個興趣之上建立起他細密觀察的學者,他不是那種以販賣西方概念為滿足的文化研究者。有一回我到「沙坪壩人民醫院」急診吊點滴(大陸叫「輸液」),聖勳來陪我,我們一起看醫院牆上的大陸連續劇──一齣大陸的《風水世家》吧。聖勲邊看邊說的都是專業分析,好比有幾台攝影機,攝影機的角度,演員的位置、髮型、裝束……等等。我們共同的感覺是:至少在肥皂劇上,兩岸已經統一了。
在談到「中國理念」時,聖勳說他聽說我與劉紀蕙老師有論爭,我順口問他讀了沒,他恐懼地高頻擺動雙手掌,並拉長臉說:「不敢看!」。我相信他沒誇張。聖勳不喜歡敵對、衝突,戰爭,或一切類似的場景。但我也察覺到聖勳對陽剛又夾雜著一種帶著恐懼的興奮。對嗎?聖勳。此刻,我憶起彩色的你裡頭的迷彩元素。
但聖勳也真的有陽剛與冷酷的一面,稀有罷了。當他獨自一人低著頭時,尤其是在攀岩咖啡館的酒吧台裡戴著迷彩帽低著頭叼著菸洗酒杯的時候,那時是有一種專注、冷酷,幾近煞氣的神態,讓我有點兒好笑地想起滾石樂團那位老是叼著菸的主奏吉他手Keith Richards。聖勲低頭洗杯子,奇思俯首弄吉他,異曲同工。然而我們的聖勳頭一抬,莞爾一笑,就立馬回到他的「勳妹」狀態了──這個詞也是今天聽大家說才知道的。
5
攀岩咖啡館
一度,我以為聖勳找到了一個他可以安頓身心的港了──如果不是重慶大學,那也是重慶大學裡的攀岩咖啡館罷。岩館位於一個兩層樓高的圓形體育場的一個隱蔽處,雖然面向校園,但地處偏僻,與樹林接。咖啡館由兩部分組成,進門左拐是室內攀岩場,右轉則是咖啡館本身,上頭還有一個小閣樓。咖啡館的海報是聖勲的手筆,突出了一個好似岩漿爆發熱力四流的「岩」字。聖勳說他喜歡做海報,喜歡設計,說他將來真正想做的事,還是和Song等二三友把那個已經出了幾本小眾書的「蜃樓出版社」搞好,繼續出一些「好看的書」。
聖勳喜歡朋友,朋友喜歡他。很多好朋友下了課,會晃悠到岩館,聖勳總是做飯給大家吃。我不好意思主動去,但聖勲會常常留言邀我晚上去那兒吃飯。今天有人說聖勲很會烹飪,我既無法否定,也無法肯定,因為他每次都只做一種燉飯,把起司、蛋,還有很多蔬菜(常見青椒、紅椒、黃椒)燉在一起。好吃,但,以聖勳的誠實為名,的確難以如此就說「他很會烹飪」。
右为圣勋老师在岩馆
聖勳和他的朋友們養了一隻流浪貓,叫嘟嘟,後來大貓生了五隻小貓。聖勳是一個極棒的bartender。這個bartender和我聊過很多,包括他喜歡蔡依林、喜歡David Bowie,包括他禮貌而幾乎是眨著眼地評論:「光興老師的假聲是很難學的」,包括他喜歡的話題「左派憂鬱」,當然也包括讓他棘心的「中國理念」議題……而這些對話都是在兩米旁的攀岩場這樣一個特殊環境下進行的。我們的談話常常不得不被從四、五公尺高處掉下來的五十公斤加的肉墜落在橡膠墊上的撞擊聲──「磅!」,以及一秒或是兩秒之後連爆的中文或是英文的髒話咒罵聲所打斷。在光怪陸離的肌肉男中,肌肉線條優美柔和的聖勳倒像是一個老闆娘、一個媽媽桑;他有一種愉快的疏離與恍惚──他是岩館的一條魚。因為他是魚,大家於是變得像水一般的自在。
九月中的一個黃昏,我坐在岩館門外的一把椅子上厭厭地把轉著一個啤酒瓶,雖然因為皮膚的關係,我已經很久沒有喝我曾嗜飲的啤酒了,雖然那天的秋陽的確是可以安慰人的。在不知不覺中,聖勳坐在我身旁的台階上,抱著他的烏克麗麗,專心彈唱起來了。他的聲音很特別,是少女與小男孩的混音,好聽,於是我半瞇著眼,仰看那終年照撫著岩館的多棵大樹所構成的大樹冠,以及從縫隙透下來的碎碎天光,斷續流進我耳的有聖勲聲,有往來的學子笑語聲,有遙遠的市廛聲。那一刻我覺得天地交融,微微晃動。今天有人說聖勳是天使,我說他是一隻神秘鳥,彩色的,無心地給人以安慰。此刻,我必需如此記下:2015年9月10日下午5時許,重慶大學攀岩咖啡館,是趙某一團糟的2015年的一個稀有高點。彩色鳥,謝謝你。
6
你的心腸
人多的時候,聖勳總是讓自己快快樂樂的,因為他希望大家快快樂樂的。一起吃飯時,他也總是胃口奇佳,吃得多,喝得多,但從不及於亂,因為他希望大家快快樂樂的。真心關心人,而且付諸行動,光是送喝醉的呂老大回距離一個小時車程的另一校區就好幾次,以及照顧病中的我。在聖勳的以令人尊敬的學界為標準的奇裝異服下,以及以中產階級之拘謹為尺度的縱酒任情下,他其實是一個有教養、極有教養的人;我甚至願意以一種甘冒違反廣告法的方式說:聖勳是我所見過的最有教養的年輕人,既非之一,也非據說。
聖勳的教養誠然是後天養成的,但我相信是以一種珍稀的先天真誠為底蘊。他對人有禮有節──尤其是對「長輩」。他從不口出惡言,從不揭人之短,更不會冒犯人、傷害人,但他也從不客套假仙。有一次我給了他一包黃金曼特寧咖啡豆,但聖勲總是將它置之一旁。每次去岩館都看到它還立在老地方,未開封。我說,你喝啊,看看喜不喜歡。聖勳笑著說,這豆子要等老師回台灣之後我們再喝。但後來當我側聞聖勳其實是對咖啡頗有品味時,我陡然理解了,聖勳是看不上曼特寧豆啊!對台灣人與大陸人都最喜歡的那種曼特寧式的「香濃美妙」,他既不願意說真話傷人,又不願意為了應酬我勉強自己打開來喝,然後說「不錯啊!」,於是他以這般真誠的教養應對我的餽贈。任何人和聖勳交往應該都很容易感受到聖勳的這種敏感、真誠與教養,這些品質在他那兒開心擁抱。所以,從聖勳那麼溫和的人的身上卻找不到一絲鄉愿氣。有一回,我和他走在一群舊公寓間,聊到六朝詩,我說,宇文化及的那本書寫得不行啊。聖勳不作聲。我以為聖勲別有看法,就直接問他對宇文化及的看法。聖勳沉默了一會兒,說:「老師,宇文化及是大將軍,您說的是宇文所安吧!」哈哈,這就是聖勳,他為什麼會糾正我,因為他怕我到別的地方丟人現眼呀。聖勳多聞、可信、正直。於是有一回我碰到一個小小尷尬事,想到了聖勳,要他幫我忙。我把他叫出岩館,正尋思如何說明時,聖勳首先開口了,他說的竟然是,「老師,我的嘴很緊的!」。他的眼神如一條大狗。
在聖勳的溫和與隨和中,有一種底線嚴肅。當我說「嚴肅」,聖勳在天上一定不好意思地笑了「呵呵,沒有啦」。但這是真的。有一回,聖勲的合夥人告訴聖勳某某學生社團要包場,而他已經跟他們開了多少多少云云,聖勳聽了,很嚴肅而且非常堅持地打了個大折扣。那是聖勲難有的秋霜表情。我從那兒感受到的是聖勳的一種他可能也不願意稱之為「左派」的真色吧!
聖勳愛美,無庸置疑。他對於他身體的美與裝飾的美,可以說還大致是在時代的一種風尚裡頭吧!但他對於他肉身之外的美,卻總是從醜、舊、小,弱那裡頭去尋找。在聖勳離開我們的一個月前,我在台北的「上海鄉村」請他還有一些朋友吃飯,我帶了一瓶三十年以上的玻璃瓶埔里陳紹。因為年歲久遠,酒喝乾了,內瓶還留著一層如千年馬桶般的深深酒垢。但聖勳卻在醺醺然之中,一把攫住了這支酒瓶,真情確鑿地請命將它帶走。會不會是歲月的陳跡敲動了他的哪一根弦呢?
聖勳的自戀、戀物,對庶民的、流行的文化的虔敬、對真理的污濁性體認、對低俗/惡俗/惡搞的美學化,以及對底層/邊緣/廢疾者的認同……,到頭來並沒有救贖他。聖勳的離開,難道是連這些也一起摔碎了?難道是連他與二三子堆積起來拿來遮蔽風雨的「蜃樓」,也一併惡戲地拆除了?他的離去,難道不是一個不合時宜的煉金術士的終極幻滅?那個術士或曾夢想在這污濁損害中煉出純金──那人道的純金、公義的純金、和諧的純金。
但即便在聖勳努力要表現出的與渾、濁、卑、下的認同之中,我們經常目擊到一種真正的清。
對這個「清」,我無法正面描述,只能旁敲側擊設喻類比。的確,我們是不容易把聖勳和五四青年、抗日青年、白色恐怖受難者,或古往今來各式各樣的仁人志士直觀地聯繫起來,那些也許對他都太「偉大」、「壯烈」了吧,但是,難道聖勳就不與他們共享某種近乎宗教性的清澈嗎?難道不與他們共有一種慷慨利他的情懷嗎?而,這樣的仁人志士,在今日的台灣,或以此之故,今日的大陸,又將如何進退出處行己待人呢?又將如何活呢?
我們今天這個時代能給他這樣的人首先能自己站立起來的條件實在太稀薄了。
反過來說,今天要當一個「反抗者」似乎也太容易了吧。難道不是會幾個政治正確口令,就可以拿到一張「反抗者」集點卡了嗎?吾識聖勳也晚,但我堅信聖勳從來不是一個社運小子,甚至從來不是一個「邊緣戰鬥者」,他潔淨自好地和這些身分保持一個友善而冷漠的距離。
記憶聖勳的形象,讓我們得以提出一個具體而真實的問題:在今天,要當一個「反抗者」或(烏托邦)「追求者」,是什麼意思?想念聖勳之為人,我們不得不說,姿態不重要、口令不重要、抱團不重要,一個人的心腸很重要。如果把聖勳與中國傳統裡的某些我們所熟知的典型相互映照,也許更能活靈活現出另一種「反抗者」或「追求者」形象。聖勳是魏晉風骨、顛僧癡道與孤魂倩女的混雜,是阮籍、濟公與聶小倩的神聖三合一:阮籍內在的清,以及由於這個清所受到的時代之傷,以及他的狂歌縱酒途窮之哭;嘻哈體制、和光同塵、笑口常開、與人為善的濟顛;聶小倩的永恆自戀與癡情──聶小倩當然是一個「反抗者」,聖勳曾多次以一種痛苦地聯繫到自身的方式,將某些體制機構比喻為「蘭若寺」。
“聖勳曾多次以一種痛苦地聯繫到自身的方式,將某些體制機構比喻為「蘭若寺」。”
假如有人問我,聖勳是一個什麼樣的人,我大概可以如此簡單地說:這個人
總是從內在的嚴寒中,伸出手,努力送春放暖。
總是從自戀的流沙中,伸出手,盡力愛人如己。
於是他累了。
我們很多人,包括我初見聖勳時,對他的第一印象是彩色的陽光男孩,但我們往往不太能體會這些彩色泡泡的艱難。於是我想起我年少時深愛的一句泰戈爾的詩:“Days are colored bubbles that float upon the surface of fathomlessnights.”(白晝是漂浮在那深不可測的夜的表皮上的彩色泡泡)。然而,聖勳的三十八個春秋還不是漂浮,而是力舞。於是他累了。
我窺過他一個人的狀態時,他總是有一種不安定,好像心臟卡在一個不當在的位置似的,而他的眸子也經常閃過一種無名的怯生。一對一時,聖勳也會說他的痛苦、他的病情、他的愛情,與他的傷別離。問他多少年了,現在好了嗎?他撫著心口說,X年了,現在還痛。說完,他看看我,帶著一種幽幽然、歉歉然的笑,說「真不好意思,我的情商還很國中生吧!」
那時,我總以為,能說出來就是好的,何況──有那麼多朋友愛他,有那麼多學生喜歡他、需要他。
7
一則微信訊息
老趙及各位,讓你知道一下,你的好朋友,我的小孩鄭聖勳這兩天走了,在重慶一氧化碳中毒,目前詳情不清楚。
這是2016年2月27日一大早來自光興的一則發到群裡的微信。我難受。同時我感謝光興知道這一點,我的確是把聖勳當作好朋友的──雖然我們年歲差那麼多,雖然我多年沒有結交過同性好友了。我的世界有同志、有同路,但少有朋友──那種不可化約至其他範疇的「朋友」。而這或許是一種真正的左派憂鬱吧。我為聖勳悲,也為自己悲。以物喜以己悲,這可笑吧!但我畢竟不是「古之仁人」──差遠了。
對這個離去,我有一種難以言說的尊敬,以及一種八竿子也打不著的自責。他死於一種純粹,而不是脆弱,脆弱的是大多數活著的我們。我是一個渾人,聖勳比我純粹得多。
聖勳下車了。怎麼下的,不重要了。人生的路上,上上下下的太多了,有的是死亡,更多的是別離,人下,我也下,然後再上另一輛,總是移動著。前行嗎?或許吧。聖勳下車了,不會再上了,但他總是一個風景,一個從遠方的海雲端上冒出來的彩色的有著笑笑臉的聖勳,與我同行。2016年3月3日,聖勳從重慶回來,我沒去機場接他,但我去了彰化的佛堂。那晚我遲到,坐在靠後頭的鐵凳子上,跟著法師、跟著大家唸超渡經。我很不自在,我從來沒這樣唸過經,我老是跟不上,於是我抬起頭來偷看裝著聖勳骨灰的罈子,而罈子旁,竟然站著一個布做的黃色小怪獸。我奇異地覺得那就是聖勳,他還在寬寬地安慰著人呢。
聖勳終於又與他深愛的母親同在了。如果真有一個地藏王的世界,我但願有,那麼那個世界有了他,應該會更有趣吧!
聖勳的離去讓我體會到:別離有可能是一種深黑的死亡,而死別卻也可能是一種淡淡的同在。
那天晚上在彰化,有幾個聖勳最要好的朋友代聖勳說謝謝我來。我當然感受得到那種因有共同所愛而產生的親近感。所以,今天我也要說,謝謝你們,也願我因愛生愛。
2016/3/19於鄭聖勳紀念會報告,台北‧紀州庵
2016/3/25完稿於台中大度山
[1]交通大學的亞太研究中心與清華大學的亞太研究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