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正惠| 陳映真如何面對大陸的改革開放:出版《陳映真全集》的意義(下之二)
陳映真如何面對大陸的改革開放
出版《陳映真全集》的意義(下之二)
四、陳映真的最後見解
二○○○年十月,陳映真到北京參加「經濟全球化與中華文化走向」國際研討會,那時候中國已經通過「世界貿易組識」(WTO)的入會談判,即將於次年正式入會。面對資本主義經濟全球化所形成的難以挑戰世界秩序,中國是否能保持經濟與文化的自主性,是當時陳映真最為關心的問題。因此,陳映真所提交的論文,〈經濟全球化和文化的自主防禦〉表現出前所未有的憂心。
這篇論文所談論的當今資本主義全球化的特質,以及改革開放後大陸社會所存在的問題,和本文前兩節所分析的陳映真的看法,基本上是一致的。陳映真在此文中所特別著重的三個方面,也許正是他為中國憂心之所在。第一,全球化的資本主義獨占了高新科技,霸強國家在經濟、政治、文化、軍事上的超強地位難以挑戰(卷19,126頁)。第二,資本主義經濟的全球化,挾凶猛的資本、技術、商品、廣告行銷,向全世界氾濫,沖刷各國、各民族百千年累積的傳統文化、價值和生活方式(同上,127頁)。
最重要的是第三點。二次大戰後,美國中央情報局局長艾倫.杜勒斯在他的《戰後國際關係原則》中提出一套美國對蘇聯進行「和平演變」的戰略。蘇聯解體後,美國把這一戰略修訂加工,拿來對付中國。陳映真從網站上翻譯了中央情報局《行事手冊》中針對中國的文化戰略。這一段文字看了真是讓人膽跳心驚,大陸至今還對美國抱有「天真」想法的知識分子應該好好讀一下。陳映真因此呼籲,中國應提防以美國為中心的、西方資本主義意識形態的戰略攻擊,應該「堅決悍衛一九四九年到一九七九年建設起來的積極、進步的東西,宏揚中國文化中比較建康的部分,採取必要的步驟,抵禦和防犯敵人惡毐的攻擊(同上,132-5頁)。」
然而,在二○○○年如此憂心忡忡的陳映真,五年之後卻有意想不到的大變化。二○○四年西方著名的新左派刊物《Monthly Review》發表了兩位作者合寫的一篇長文〈中國與社會主義〉,台灣左翼的網路刊物《批判與再造》立即翻譯連載,並邀請多位學者加以評論,陳映真應邀寫了一篇〈「中國人民不能因怕犯錯而裹足不前」──讀《中國與社會主義》〉,刊載在二○○五年六月《批判與再造》第二十期上。《中國與社會主義》這一長文,對中國的開放改革持負面評價,從其《序言》就可以看得出來:
中國的經濟經驗至今依然對困難重重的社會主義建設有足多可供借鑒之處。然而,當前的經驗大體上是反面教材。說來可悲,中國政府的「市場改革」規劃本來聲稱要恢復社會主義的生機活力,結果卻造成國家越來越墜向資本主義道路,也日益深受外國的支配,對國內與國際都造成了龐大的社會成本。更加不幸的是,許多進步份子(包括許多仍支持社會主義的人)依舊為中國的經濟政策辯護,並鼓勵其他國家採納類似的政策。(《《中國與社會主義》及評論》第1頁,批判與再造社,2006)
《社會主義與中國》的兩位作者認為,改革開放使中國「越來越墜向資本主義道路,也日益深受外國的支配」,這種完全負面的評價,反而刺激了陳映真,讓他在讀完之後,有一些「出乎自意外的感想」(卷22,213頁)。所謂「出乎意外」,其實就是和兩位作者相反,完全肯定改革開放的價值,五年前在〈經濟全球化和文化的自主防禦〉一文中所表現的憂心一掃而空。
陳映真一開始就把文章所要討論的兩個重點提了出來:
讀了《中國與社會主義》,一方面感到中國關心的知識分子應該自覺地超越官式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框架,擴大世界發展社會學的視野,另一方面也要從中國人民尋求自我解放歷史,和當前美日新保守主義極端敵視中國發展,中國和日美軍事同盟對峙甚至交戰的可能態勢,去看待問題。(卷22,215─6頁)
文章的前半從「世界發展社會學」的視野,論說近代四波資本主義工業化。第一波英國,第二波美、法、德,第三波俄、日,第四波中國。在前三波的對比下,中國的「大面積、大體積」的「類資本主義」工業化完全沒有「以殖民掠奪、不正義貿易秩序進行積累」,而是「清醒而有原則地援引外資」,並「以正常的國際貿易輸入石油、礦物、農畜產品,輸出輕工業品,甚到在第三世界投資,逐漸成了推動世界經濟的富有潛力的增長點與火車頭。」(同上,219頁)中國近三十年的改革開放的成就是有目共睹的。
當然,這種快速的「類資本主義發展」必然有其社會後果:階級分化;地區經濟格差、強力滋生的資產階級思維、價值和生活方式;蛀蝕官僚體係的貪腐痼疾……如此等等。但陳映真很高興的發現了中國共產黨在克服這些問題上的種種努力:
擁有九億農民的中國,在改革開放的過程中,也形成了複雜、難解、甚至是慘痛的「三農問題」。近年來中國府推行了多項針對「三農問題」的改革政策,包括取消農業稅、加大國家預算對農業的投入、鄉鎮機構調整、農民工權益保護等等,以目前中國的經濟發展水準,如此堅決推動諸多大手筆的改革措施,是其它資本主義國家發展史中不曾有過的事情,有限度地說明黨和國家的干預在解決「類資本主義發展」中社會正義和福利問題上的可能性。(同上,222─3頁)
我個人第一知道共產黨所推出的解決三農問題的具體方法時,真是吃了一驚,沒想到力度會那麼大。很可惜接著推行大力肅貪、大力提升工、農大眾的收入時,陳映真已經病倒,無法得知了。不過,陳映真至少由此了解,他最為擔心的改革開放後大陸內部的階級分化問題,到了適當的時機,共產黨顯然有解決的決心與魄力。
陳映真文章更重要的論點放在第二個方面,即美、日對日漸強大的中國的極端敵視。這是因為:
中國正清醒明智地利用她猛爆性的產業化經濟發展,將不斷巨大化的綜合國力,翻轉成世界上舉足輕重的政治、外交、經濟和文化力量……(同上,223頁)
中國逐漸在歐洲、中南美洲──甚至在非洲和東南亞各國結成交易夥伴和戰略夥伴關係。其結果就是:中國隱約中推動了一個多樣的、以和平與發展為核心價值的新世界秩序,足以對抗美國單極獨霸的政治經濟秩序。接著,陳映真就說:
這一切發展與成就離開中國「開放改革」的獨立自主的類資本主義的工業化發展所增大的生產力,是難以想像的。(同上,223頁)
陳映真終於在當今世界秩序的重建中,發現了改革開放最重要的價值之所在。
陳映真所以會有這種強烈的感受,和蘇聯解體前後,獨霸世界的美國所進行的一連串侵略戰爭有關。從科索沃到阿富汗,再到伊拉克,美國無不以無人飛機和最先進的武器,對弱小國家進行殘酷的攻擊,完全無視於無辜平民的大量傷亡。陳映真還看到美國無處不在的金融投機,讓亞洲幾十年的發展幾乎毀於一旦;然後再假惺惺的透過世界銀行的貸款,企圖掌控亞洲國家的經濟命脈。再沒比這更惡劣的、軍事侵略與金融掠奪同時併行的單極霸權了。現在他突然發現,日漸強大的中國,竟然可能和第二世界和第三世界的許多國家合作,建立一個以和平與發展為核心價值的新秩序,他怎能不為之欣喜不已呢?對此,陳映真作出了理論性的總結:
如果中國的工業化逐漸顯示對世界外交、經濟、政治的舊有秩序的挑戰,也許提醒人們不能習於來自右派和左派對中國發展的,不免受到意識形態左右的過低評價。對中國發展的批評和低度評價由來已久,但至今十幾二十年來這些批判與負面預測,沒有一條成真。科學、富有創見的評估和認識中國的工業化之發展社會學的意義,成為急迫的理論課題了。(重點本文作所加,同上,226頁)
陳映真更為關切的是美國和日本在中國周邊的行動:
二十世紀末蘇聯瓦解後,二○○一年美國和日本的極右保守派執政,美國把原先瞄準蘇聯的核武器改而瞄準新中國。美國悍然違反三個公報,公然恢復美台高階軍事商談和討論關於「防衛」台灣時的軍事補給政策。美國在東亞擴充軍事人員的配備,重新布置美國在日軍事基地,更重要的是,美國大力推動大膽的日本再武裝計畫。
二○○一年四月美國間諜飛機悍然在中國領海挑釁,造成中國一架飛機和一位機員的毀殤,雙方一時劍拔弩張,至九一一事件後才緩和。(同上,226─7頁)
陳映真如果知道美國後來「重返亞洲」的一連串行動,當會更加氣憤不已。陳映真讀了美國日本研究所主任查默爾.詹森(他一直反對美國的軍國主義)的一篇論文,不免憂心忡忡的寫下這一段話:
中國的經濟發展──我不想套用「中國的崛起」的說法,在美國極端右翼保守勢力當朝下,能否和平地容納中國的和平、低調的發展,是個很大的疑問。如果不能,像美國這空前巨大、傲慢、貪婪的戰爭機器,會不會為中國和世界帶來戰禍,查默爾.詹森教授是悲觀的。(同上,228頁)
在這篇文章的最後,陳映真極為少見的向全中國的左派(包括台灣)作了公開的呼籲:
在這樣的態勢下,中國左派要怎樣正確的看待祖國的「類資本主義」及其發展,除了了人云亦云,是不是有可能尋求科學的、獨自的理論上的探索?
馬克思曾對波蘭和愛爾蘭的同志們說,共產主義者應該義無反顧地先投身於重建飽受到列強分解侵凌的祖國的強盛統一,則無產階級才能在一個統一強大的祖國社會中成長為一個強而有力的階級,為自己的解放鬥爭。台灣的左派又怎能將強權下民族分裂,追求祖國的強大與統一的問題束諸高閣,視如無睹?……
貝特霍爾德(按,前民主德國駐華大使)說,中國當前的道路不免引來惡意和善意的批評,「但看來建設社會主義沒有現成的答案。也許有些政策在日後看來是錯誤的──而有些是正確的,但中國人民卻不能因為擔心犯錯而裹足不前……」
歷史正召喚著全中國的左派,從自己自求解放的偉大歷史中反思,看清眼下的道路,總結經驗,探索一條被壓迫民族尋求獨立自主的發展的理論體系。(同上,228─9頁)
以前的陳映真還擔心改革開放可能會出現一些問題,現在他已經不再有所顧慮了,做總比不做好,實際上是他對改革開放越來越有信心了。認為陳映真始終對改革開放存在重大疑慮,時時想要加以「引述」的各種左派,至此可以無言了罷!──當然,你也可以選擇全力批判他,這樣,你就和他斷絕了關係。
陳映真這篇文章很少人知道,我從來沒有聽人談論過,人間出版社二○一六年出版賀照田的《當社會主義遭遭危機》時,我認為他所談的主要是過去的事,現在情勢已經大有轉變。因為我看到美國重返亞洲以後,美、日急於結成新的軍事同盟,我理解他們的焦慮。我又看到亞投行和一帶一路計劃的提出,及付之實現,終於領悟到,中國終於可以提出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基本藍圖了。於是我寫了一篇序言,〈是社會主義的危機?還是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我對這篇文章比較滿意,朋友中也有多人表示贊許。今年三月我到廈門參加一場陳映真研討會,在馬雪提交的論文中看到她引述陳映真這篇文章。回台北後,我立刻將文章找出來讀。可以說,我苦思多年才得到的看法,陳映真早在十一年前就表述得很清楚了。這篇文章發表一年三個月之後,陳映真就病倒了,所以可視為陳映真一生思考中國發展前途及社會主義實現的可能性的最後定論,必須濃墨重彩加以表彰。
图为贺照田
從二○○○年到二○○五年,短短的五年之內,陳映真對改革開放的態度為什麼會有這麼大的變化呢?從〈「中國人民不能因怕犯錯而裹足不前」〉的內文中就可以看得出來。首先,中國加入「世界貿易組織」之後,功效竟出奇的好。英國《金融時報》評論,中國在二○○一年進入世貿,其影響「不只是重要的,甚至是關鍵的」。在中國生產、組裝的電腦、DVD機、電視機洪水一般流入美國量販店售出。(卷22,221頁),這讓許多擔心中國將被資本主義吸入,喪失其主體性的人(包括陳映真)大大鬆了一口氣。
其次,二○○二年新的領導班子胡錦濤、溫家寶等接任以後,改變了「發展是硬道理」的政策,開始重視社會的不公正現象,特別是「三農」問題,花了很大的力氣去解決,這在前文已經提到。這對陳映真產生很大的鼓舞作用,證明共產黨不是不知道問題所在,而是他們有解決一系列問題的步驟,這也讓陳映真印象非常深刻。
最後,陳映真也提到,美國意識到中國的強大已經無法忽視之後,開始鼓動日本重新武裝,並且進行新的美日軍事聯盟,對中國極盡威脅恫嚇之能事,陳映真因此產生緊迫的焦慮感,所以才在文章末尾呼籲中國所有的左派,希望他們「從自己自求解放的偉大歷史中反思,看清眼下的道路,總結經驗,探索一條被壓迫民族尋求獨立自主的發展的理論體系。」在陳映真臥病的十年期間,以上所提到的三項因素並沒有改變,而且發展得更清楚,陳映真的結論仍然是適用的。我們可以肯定的說,這就是陳映真最後的見解。
最後,順便提一下二○○六年陳映真反駁龍應台的一篇文章。二○○六年開春,一月二十六日,龍應台在台灣、北美、香港、馬來西亞四地,同時發表致中共國家領導人胡錦濤的公開信〈請用文明來說服我〉,批評中共中宣部下令將共青團系統的刊物《冰點》查封,認為這是不尊重新聞自由的不文明行為。此外,龍應台還批評大陸的經濟發展,表面上看起來好像越來越繁榮,其實造成「貧富不均」、「多少人物欲橫流,多少人輾轉溝壑」。在大陸改革開放成果日漸顯著,贊美之聲越來越多的時候,龍應台的「行動」明顯是個「預謀行為」,企圖在「自由世界」對中共挑起新一輪的輿論圍剿。
二月十九、二十兩天,陳映真的回應文章〈文明與野蠻的辯證──龍應台女士〈請用文明來說服我〉的商榷〉刊登在聯合報副刊上,強力駁斥龍應台。讀到這篇文章的人都發現,陳映真在文章中對改革開放持完全肯定的態度,譬如他認為,在國家政策的干涉下,中國完成了沒有殖民主義擴張和侵略的積累,減輕和避免了西方資本主義發展過程中的殘酷和痛苦。又說,「她的經濟發展,早已發展成世界和平,多極、平等、互惠發展模式與秩序的推動者,努力團結愛好和平與可持續發展的中小民族與國家,制衡力主自己單極獨霸的大國,而卓有成效。」(卷22,345頁)這等於說,中國的改革開放制衡了美國單極獨霸的局面,將使世界史的進程往樂觀的方向發展。
熟悉陳映真著作的人都知道,陳映真雖然基本上贊同改革開放,但對改革開放後大陸一些不合理的現象有時也不免憂心。他們看到陳映真反駁龍應台的文章之後,不免略有驚訝之感──是不是陳映真為了反駁龍應台,把改革開放的成就說過頭了。
不是的,因為陳映真在駁斥龍應台的文章中所說的,早在二○○五年六月發表的〈「中國人民不能因怕犯錯而裹足不前」〉都論述過了。因為很少人讀到這篇文章,所以就對陳映真反駁龍應台文章的寫作動機產生誤解,因此在裡不能不加以澄清。
五、
陳映真說過這樣的話:「我從來沒有忘記,我是生長在台灣的中國作家。民族離散、分裂帶來的恥辱、忿怒與悲哀,直到祖國完全統一之日,將是我生活、思想與創作最強大的鞭策與力量。」(〈民族分裂的悲哀〉,卷23)又說,「對於一個在一九三七年台灣出生的知識分子,對社會主義理想的向往,和對於在冷戰與內戰疊合構造下被分斷的祖國的向往,是相互血肉相連地相結合的,也從而使我度過了飽受各種壓抑和坎坷的半生。因此我的思想和感情不免隨社會主義祖國的道路之起伏而起伏。一九九○年以後,我一次又一次在親眼目睹中國社會經濟的巨大變化而為之欣慶之餘,心中也不免留下一個急待回答的問題:怎樣理解中國的發展和「社會主義」原則理想的距離。」(〈「中國人民不能因怕犯錯而裹足不前」〉,卷22,215頁)
對陳映真而言,台灣還沒有完全復歸中國,就是中國還沒有完全統一,這也就意謂著,中國還沒有完全戰勝近代帝國主義,因為最後的帝國主義美國還在為中國的統一設置各種障礙,而且完全無視中國的抗議與警告。戰勝近代以來各種帝國主義的力量,把中國建設成一個現代化的強國,實現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是陳映真一生的夢想。
近代以來,當中國備受侵略與欺凌時,受害最大的是全中國的老百姓,他們曾經在外戰與內戰的磨難中,飽受顛沛流離與飢餓之苦,連基本的生活需求都難以滿足。但也正是這些廣大的中國民眾,支持中國共產黨的革命,使得中國革命得以成功。在新中國建立之後,他們又在共產黨的領導之下,心甘情願的犧牲一時的物質享受,全心全力的支持新中國的建設。沒有他們的「赤裸裸的人海勞動」,中國不可能有今天的成就。因此,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必須以一般人民能夠過上「美好生活」為第一目標。就這點而言,「愛國家」和「愛人民」是密不可分的。這也就是說,強大的中國必須是一個「社會主義的中國」,它是以「人」為本的、以「人民」為本的,以「廣大的人民」為中心的。絕對不能忘記這一點,這是陳映真思想的核心之一。
建成小康社會、實現社會主義現代化、建成社會主義強國,這還不是陳映真最後的理想。陳映真認為,中國在經濟、政治、軍事各方面都強大以後,還必須和廣大的落後國家合作,對抗美國的單極霸權,這樣才能讓全世界落後國家廣大的困苦貧窮的人民大眾有希望過上好日子。陳映真認為,只有讓全世界廣大的貧窮國家一起富裕起來,才是真正在世界上實現社會主義。近代資本主義掠奪性的帝國主義,把世界撕裂成富裕和貧窮的兩個世界,戰勝這種貪婪的資本主義帝國主義,讓全世界在和平中過上幸福的生活,這就是陳映真最大的夢想。
在大陸實行改革開放以後,陳映真一則以喜,一則以憂。他看到中國經濟的巨大成長,但他也看到大陸知識分子盲目的推崇美國的生活方式,他深怕中國會因此走上西方資本主義的道路,拋棄了原先的社會主義理想。但陳映真和一些認為大陸已經「走資」的所謂左翼知識分子最大的不同是,他始終關注改革開放的實際發展,經過長期的觀察和閱讀,他終於在二○○五年左右看到了他的這些夢想有了實現的可能,他終於認識到改革開放的全部意義。
我最近幾年看習近平的講話,看大陸所提出的亞投行和一帶一路的構想,我常常想起陳映真,當我最後看到〈「中國人民不能因怕犯錯而裹足不前」〉這一篇文章時,我感到一切都清朗了。陳映真的夢想與最後的認識,和共產黨二○○○年以後的一切作為,竟如此相似,這真是太奇妙了。
陳映真不只是一個夢想家,他還具有長期追尋探索的那一種極為認真執著的精神。他既堅持社會主義的理想,又深深了解到實現社會主義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在這一過程之中,要始終實事求是的面對現實的困難。作為一個愛國主義者,陳映真對新中國從革命到建國,從建國到改革開放,從改革開放到本世紀的前十年,始終密切關注,中間曾經猶豫而苦悶,終於能夠撥雲霧而見天日。這種長期關愛祖國之心,這種長期注意中國現實中的發展,始終不改其志,這種精神,讓人由衷起敬佩之心。他一生探索、思考和寫作的歷程,現在就按著年代順序,呈現在他的全集中。在翻閱這一套全集時,我突然想起《論語》的一段話:
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後已,不亦遠乎?
這是一個偉大的知識分子的一生,就其盡心盡力,無愧於人,無愧於己而言,我認為是非常完滿的,令人心向往之。
陳映真歷經國民黨戒嚴體制下的高壓統治,看到台獨派的叫囂吵嚷,不以分裂國家、仇視同胞為恥,看到改革開放初期的一些令人憂心的現象,也看到大陸一些知識分子不遺餘力的藐視自己的民族文化。但他終於親眼目睹祖國的壯大繁榮,理解了中國可以形成一個新秩序,足以平衡惡質的資本主義的持續發展。就此而言,他應該感到欣慰,而我們也應該為他高興。
近代中國,民族長期蒙受屈辱,人民長期生活在貧困窮餓之中,終於重新站起來,圓了復興之夢,並為世界和平帶來希望,這是人類歷史上極少見到的大事件。在這一過程中,多少仁人志士犧牲了,多少民眾無辜受難了,但中國畢竟走過來了。這一段歷史如果不被忘記,人們也就會記得,其中有一個生長在台灣、終生未在名分上回歸祖國、一輩子繫念祖國的作家,叫陳映真。(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