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纪念刘绍铭先生】刘绍铭 | 说不完的苏茜黄故事

保马 2024-03-13

编者按


2023年1月4日,著名学者、翻译家、作家,香港岭南大学荣休教授刘绍铭先生去世,享年89岁。刘绍铭先生是台湾《现代文学》杂志和台湾文学“现代派”的主要发起人之一,曾主持翻译夏志清先生《中国现代小说史》,于1984年翻译的《一九八四》是该书第一部完整中文全译本。刘先生也是知名散文随笔作家,出版多本散文随笔集,其中《吃马铃薯的日子》一书当时在台港海外影响很大。正如作者所言,“自觉前半生不肯向命运低头在逆境中打滚的经历,记录下来,或许会对童年经历跟我相似的年轻人有鼓舞作用。”事实也的确如此,此书在香港一经出版,“在好些学术聚会的场合中,不时有素未谋面的年轻人上前跟我打招呼,感谢我以‘勤工俭学’的精神给他们树立了榜样”。


保马今日推送刘绍铭先生《说不完的苏茜黄故事》一文以示纪念。本文评介好莱坞的“chinoiserie”现象,特指美国电影中由来已久的对华人东方主义异域风情式刻画,以此参与西方观众对“中国”的想象性建构——一个迟迟无法脱离漫长历史沉疴而走向现代的迷幻空间。刘绍铭先生通过对几部典型电影文本中“跨越西东”情爱关系的分析,指出其要么是接受西方男人不平等“救赎”的东方女人,要么是面对西方女人而无法正视自身感情的东方男人的刻板模式,大荧幕上情爱错位的背后是西方对中国的偏见,根深蒂固又滑稽荒谬。


本文选自刘绍铭先生随笔集《一炉烟火》(江苏教育出版社,2006年6月版)。


【往期链接】

【纪念张英进先生】张英进 | 三读早期电影理论:器件转向、情动机制、动作喜剧


说不完的苏茜黄故事



文 | 刘绍铭


岭南大学同事欧阳桢(Eugene Eoyang)今年在美国比较文学年会宣读了一篇论文,有益世道人心,题名为“Cuentos Chinos(Tall Tales and Fables):The New Chinoiserie”。会议2004年4月18日在密歇根州Ann Arbor举行。他行前把一份讲稿给我,让我先睹为快,特此致谢。


刘绍铭先生(1934年07月09日- 2023年1月4日),籍贯广东惠阳,出生于香港。评论家、作家。台湾大学外文系毕业。后赴美留学,获印第安那大学博士学位。先后在美国夏威夷大学、威斯康辛大学、香港、新加坡大学任教。代表作品《旧时香港》、《文字不是东西》。


他的题目有法文和西班牙文。西班牙文Cuentos Chinos不知何解,幸好他用括号解释为tall tales and fables,大概是“天方夜谭”,或“胡说八道”的故事吧。法文chinoiserie倒常见。陆谷孙的《英汉大词典》译为“(尤指18世纪欧洲家具、织物、陶瓷器等的)中国式装饰风格”。韦氏辞典多了一句:that represents fanciful European interpretation of Chinese styles(代表了欧洲对中国风格标新立异的诠释)。


苏丝黄,英国作家李察·梅臣(Richard Mason)1957年出版的一本英文爱情小说《苏丝黄的世界》(The World of Suzie Wong)的虚构人物,1960年被好莱坞拍成电影。


欧阳教授大文近二十页,翻译过来篇幅太长。变通办法是用他的材料改写。所谓“中国式风格”,如果立意标新立异(fanciful),一过了头,就会变得“奇巧淫技”了。从前好莱坞出品的电影,只要有华人出现,看来不是獐头鼠目,就是奴颜婢膝,总之没有一个是好东西。


今天美国电影的华人形象,像样多了。最低限度他们不再是鸦片烟床上的痨病鬼,也不再拖着辫子。更令人赞叹的是,他们个个武功高强,往往以寡敌众,简直刀枪不入。从chinoiserie的角度去看,丑化也好,神化也好,同是好莱坞的市场推销术。电影是商品,有关中国的人与事,不夸张,就没有卖点。良家妇女和正人君子,白人社会有的是,何必掏钱买票来看你?在商言商,你可以说美国片商不是生来就对华人有恶意的。




傅满洲是英国作家萨克斯·罗默笔下最有名的角色之一,最早于1913年在《傅满洲博士之谜》一书中出现,普遍认为,傅满洲是西方当年甚嚣尘上的“黄祸论”的拟人化形象代表。眯眯眼、八字胡、留辫子,穿着清朝服饰的傅满洲伴随着之后几十年的系列文学及影视作品慢慢深入西方人的心中,逐渐形成对华人的刻板印象。据粗略统计,在20世纪早期和中期的数十年时间里,以傅满洲的形象为主要角色的西方小说有二十多部,经常是一两年就出来一部。从1929年到1932年,好莱坞拍摄了多部以傅满洲为主角的电影。


在文学作品加入chinoiserie成分的,本是洋人的专利。令欧阳桢不解的是华人中的“高知”也搞这一套。他拿了哈金(Ha Jin)1999年的得奖(National Book Award)小说《等待》(Waiting)为例。《等待》中的男主角要离婚,原配不肯签字,因此只好等呀等呀等到地老天荒。


故事在20世纪80年代展开。主角与原配女子定亲时间是在1962年。那时他已经注意到她“个子矮小,又干又瘦,看来比实际年龄苍老得多”。这还不止,她竟然是个缠足(bound feet)的女子,不时还结上绑带(puttees)。


这够离奇了。国民政府1915年明令禁止妇女缠足。这位不肯离婚的女士大概生于20世纪40年代。在1962年还以bound feet示众,人家不把你看做从博物馆走出来的怪物才怪。难怪她先生在思想搞通后要跟她离婚。


清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各部巡抚联合颁发禁女性缠足通告(上)清末上海私塾改良总会天足会条陈禁缠足布告(下)


《等待》出版后,备受好评,但谁也没注意到小说内文这个颠倒时代的严重错误。再说,错误不错误有什么关系呢,在chinoiserie的世界中,中国女子缠足,“合该如是”(de rigueur)。西方读者心目中的现代中国,不必跟现代中国的现实相符


现在请说洋人贩卖的chinoiserie。看你现在是多大年纪,若是半百以上,应该看过或听说过《苏茜黄的世界》或《生死恋》这两本畅销书吧?或者,最少也看过电影。Love诚然是a many splendoured thing,只不过在这世界里面那些千娇百媚的中国娇娃,只跟洋人靓仔如威廉荷顿亲热。这类在镜头前出现的俏郎君,个个有血有肉,看到漂亮的China doll,云雨巫山一番,不在话下。端的是“唯大英雄真好色,是真豪杰始多情”。


《安娜与国王》朱迪·福斯特 / 周润发主演,1999年上映


反过来看,咱们在好莱坞片中出现的中国小男生如成龙、周润发和李连杰,纵有一身武功,遇到西方女子时总是羞答答的。救美是英雄本色,好色是登徒子所为,对不对,因此我们的中华英雄看到了胡姬,可以动心,却万万不可毛手毛脚。一越雷池半步就违反了chinoiserie的金科玉律:凡是洋人拍摄的“生死恋”,投怀送抱的例必是东方女子。《安娜与国王》中的圣上与英籍老师在现实背后中说不定“拖过手仔”(手牵手),但在银幕上公开出来,岂不成了东方压倒西方的明证?白人观众的民族尊严受到损害,会退票的。


按后殖民评论家的说法,在Orientalist笔下出现的汉家男儿,不是被“阴”(effeminized)就是被“阉”(emasculated)。黄哲伦(David Henry Hwang)剧本《蝴蝶君》(M Butterfly)中的“蝴蝶”Song Liling,应是此类“女性他者”(the female other)中最知名的一位。


黄哲伦《蝴蝶君》Plume出版社1993年版


因应chinoiserie衍生出来的市场策略,不利东方男子跟西方女子调情。能够让他们在床上成其好事的大制作更绝无仅有。欧阳桢教授以自己的经验为例。1960年他在纽约看的《广岛之恋》(Hiroshima Mon Amour)是一例。第二次看到“异数”时,已事隔三十年了。这是从Marguerite Duras小说L Amant改编,梁家辉以富豪身份出现的《情人》(1992)。据我所知,还有一个小小的异数:《小约之歌》(The Ballad of Little Jo)(1993),讲的是富家女小约婚前产子,被逐出门,远走天涯,途中看到强梁向一“支那人”用私刑,激于义愤,把他救了,还收留他在家当仆役。两人在荒野相处,终于擦出一段短暂的姻缘来。同襟共枕的镜头,还相当“写真”。当然,最后两人还是要分手的。如果他们共偕连理,那才不“写实”呢。这是一部独立小制作,明显带着feminist调子的言志片。Feminist争取男女平权,爱屋及乌,也连带关怀到异族受迫害的问题。


《小乔之歌》 苏茜·爱米斯 / 伊恩·麦克莱恩主演,1993年上映


银幕上不易看到“东男西女”合颈交欢的镜头,那么文学作品呢?例子不多,倒是有的。欧阳桢举的更是一鸣惊人:Nicole Mones小说Lost in Translation。话说任职传译员的花旗女子Alice Mannegan的性取向颇为偏颇,只爱汉家男儿,almost indiscriminately。译成中文大概是:只要是唐山大兄,阿猫阿狗都可以同襟枕。


 Nicole Mones《Lost in Translation》 Delta1999年版


这岂不是反chinoiserie之道而行?不会的,你耐心读下去吧。且说我们的花旗美女,是个sexual essentialist。翻译成“性精粹主义者”有点不雅,我们就叫她“性要义主义者”吧。凡是跟主义拉上关系的名词术语,不易说得清楚,我们就让Alice Mannegan现身说法,用她自己的话解释吧。我们在上面刚说过,这位传译员在床上选拍档,独尊唐山大兄。


刘绍铭《吃马铃薯的日子》 江苏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


接下来我们看到唐山大兄为了防止早泄而口中念念有词,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一番(recitation of cosmic history)的怪现象。相形之下,我们花旗美女在这场持久争夺战中已开始感到招架不住了。“她跟不上他,喃喃自语这一套她学不来。现在学不来,因为她现在觉得身上高潮迭起,一波一浪的。‘The true Chinese man,果然是个汉家好男儿’,她轻呼一声说。”


刘绍铭先生论张爱玲著作三种:《再读张爱玲》 山东画报出版社2004年版;《到底是张爱玲》 上海书店出版社2007年版;《爱玲说》 广东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


六十年前,张爱玲在《沉香屑——第一炉香》(1943)淡淡几笔,勾出了chinoiserie原始面貌。葛薇龙从上海来投靠她住在香港半山区的姑母。在客厅里她看到“几件雅俗共赏的中国摆设。炉台上陈列着翡翠鼻烟壶与象牙观音像,沙发前围着斑竹小屏风,可是这一点东方色彩的存在,显然是看在外国朋友们的面上。英国人老远地来看看中国,不能不给点中国给他们瞧瞧。但是这里的中国,是西方人心目中的中国,荒诞、精巧、滑稽”。


刘绍铭《一炉烟火》 江苏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


在chinoiserie舞台上,你方唱罢我登场。小脚女人也好,唐山大兄也好,都是小摆设,既荒诞,又滑稽。


继续滑动看下一个
向上滑动看下一个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